那天過後,我只能獨個攤在電腦面前,瀏覽著YouTube一個個風光又富有的成功人士,自我安慰著自己擁有好如他們一樣的潛能。我眼角下梢,視線與那片咖啡色的污跡對上了,輕輕喃喃自語:「只是未能被賞識罷了⋯⋯只是世界把一份寶藏拋進海裏罷了⋯⋯」
我每天再提不起勁,我再無法勝任至關重要的工作。他們把這一切美好的都拿去了,卻遺留了呼吸和情緒等不必要的負累給我,還興高采烈地送贈了我最憂怨的心魔。由那刻開始,這一批魔鬼定居於我的腦海和心臟中。平日的時候,他們沉睡體內咖啡色的巢穴;夜深人靜時份,他們傾巢而出,攻佔我的眼角和心臟,試圖製造了我的淚水和疼痛,進而撕裂我的腸胃,把我囚禁在洗手間內,直至筋竭力疲。
晚上的我,無法入睡,輾轉反側,左臂卻被污痕折磨得生不如死。步下床,我在漆黑中來回渡步,自我懲罰著,虛耗光陰。禿靡的我怎可談上是一把手槍?若果我是一支原子筆,我懂得滲漏的就只有墨水;若果我是一部電視機,我懂得展示的就只有雪花。
那是直到她再次上來我家,她打開了門,我安樂窩中骯髒凌亂的慘況盡收眼底。即便是晚上,電燈仍然沒有亮起,零食包裝散落一地,碗碟任意低放在洗手盆內。無慾無求的我好如一塊只會呼吸的海綿體一樣,無力地躺臥在沙發上。
「為甚麼你偏偏不明白?」她站在光亮的走廊,把帶來的外賣膠袋鬆手拋到地上。「我只是想你振作起來呀!」
「現在的我們就只是賤民了呀!我們在這個社會,只是次等的人。我們不會被瞧得起,就算多麼努力,都不會呀!」
「我不是要你被他人瞧得起!我只是想你做我眼中腳踏實地,有所作為的人呀!」
我已經喪失了最後的貞潔,失去了頂天立地的資格。深明做一切都無補於事的我,早已放棄了激動的情緒。我只是一個每天攤在床上,一個進食及排泄的個體,維持着生命,但我不知道意義何在。換句話說,我不應該有任何感受了吧。
那麼為甚麼,我在哭著?
那天在浴室哭了過後,我一直一蹶不振,但我沒有掉過一滴眼淚。為甚麼?為甚麼?為甚麼那天我要不甘?為甚麼今天我要哭泣?我不想再思考這一切麻煩的事,你的出現,卻讓這些都在我腦海中再次浮現得無所遁形。此刻心裏被割了萬千次的淒楚一一湧出,成千上萬的心魔湧出心房之外,把整個心臟纏繞都得漆黑一片。仰望潔白的你,烏黑的我,我這才發現 —
原來骯髒的不是我的身體,是我的心靈。
原來你對我的不安,並非源於冒煙的槍口。而是我作為一支手槍,卻恐慌於發射子彈,不樂於以自己的威武儆惡懲奸。你的不甘,是害怕著我被銹跡塵封着,不再歸來。
為了他人,我許久已經沒有潔淨過內心裏面了。我為了成全他人的願望,我委曲求全;我為了達成所有人對我的要求,我放棄底線。我為了很多人着想,我為了很多人犯錯,卻連督視一眼自己的內心也沒有。就連快要崩潰了,我也視若無睹。我的槍口,不出所料,只是一堆不堪入目的銹跡。
「你說我們都只是賤民了吧?好!既然如此,那麼污跡就是我們賤民們獨有的胎記。你若不加入成為賤民的一份子,又怎可能找到我這個你愛的人?」
氣勢凌厲過後的你,也哭了。
我們一起打掃着家裏,夜深了,你躺在我的肩膊上。你說你今夜可以陪我睡覺,所以我和你睡在一起。可是我要悄悄跟你說,剛才我睡着前,又想要偷偷看着你與我的污跡,然而我失敗了。因為我的雙眸全神貫注地看著你安靈的睡姿,你的關懷沒有餘下一絲空間讓我分神看到無謂的缺陷。
如果世界上所有人都是骯髒的人,我與你都只是兩個骯髒的人,那麼忘卻了一切,只剩下毫無保留的愛慕,我們就都是潔淨的人了。我需要追隨心知所向,才能尋覓到潔淨,而那就是我與你的愛情。沾污了的身軀,卻仍然有愛著你純潔的心靈跳動着,即便它疲倦了,停頓了,也是毋庸置疑的吧。我希望我的手槍可以重回潔淨,噴射出七彩耀目彩帶,在藍天下配襯着你這隻左翼略帶缺口,卻頑強如故的白鴿。你盤旋的艱難未必讓你留意到白雲,但我想讓我的繽紛色彩在你眼中隨處可見。
原來我的人生尚有一個願望。
可是我有一天會失去你嗎?在這個世界裏生存的我,再也不知道了。我沒法知道,你哪天會死去;就好如你也沒法盤算,我哪天會離開。這個世界讓人慨嘆,這個世界讓人厭惡,這個世界讓人髮指,可是你輕輕的安慰,就好如親吻一樣。
「在這之前,在這個世界裏,可以捉緊我喔。」
我與你顯露著肉眼可見的皮膚污跡,但真正在乎的是潛藏心裏的齒輪銹跡。
我願我內心的潔淨,伴君之名,長葬於此虛無之地。就算人類在寬廣大地是如此的渺小、狹隘,可是只要起始的潔白仍纏繞於我與你的心臟,那已是我生來最轟烈、偉大的事蹟了吧,畢竟我們已在天空盤旋過。這份宏偉會編織出清香,把骯髒的你我掩沒大地裏。直到一天,有心人把埋葬於肌膚之下,滲在骨子裏的污跡重新挖掘出來,或許會讓我們痛不欲生。可是,到那個時候,這一切也許會隨時間洪流,沖洗得不再要緊了吧。時間的流水未能沖淨傷痕,但它應該可以無聲無息地伸手帶走傷痛吧。
骯髒的人類,潔淨的心靈;令我心驚膽顫的世界,令我如痴如醉的你。這豈非耐人尋味嗎?左臂疼痛的我,孤身隻影寫下這篇文章。
ns 15.158.61.20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