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晃流光把人拋長四歲,東風吹皺一池綠水,錦魚悠遊自得,雲卿斜倚身靠柱魚飼輕灑,長袖紫緞儒裙,紅顏依舊貌美,然而她卻深刻感覺有些東西變了,儘管說不清又不著痕跡,
雲卿憑藉著過人的智慧,將邵府上上下下都打理安排的妥當,廣受愛戴,也建立起那些買賣商人讚嘆地位,眾人直誇邵甫娶進一個聰慧美麗的媳婦,助他邵家府門更加興旺,每聽到這雲卿也只是淡淡一笑,更加小心將所有風頭隱去。
「你在做什麼?」邵甫一襲綠袖長衫他從橋另一端走近,步伐跨得有些慌亂。
她將手上所有的飼料灑下,池裡的魚爭先恐後張口,靜靜看著,她一笑:「觀看魚樂。」
邵甫目光深遠沉重,也將視線落在池裡魚群:「從何得知魚之樂?」
雲卿靜自微笑,若換作是以前她一定會拿《莊子‧秋水》來笑話他,然而她不是以前那個慧黠小姑娘,他亦不是當初那個風流俊雅、隨心所欲的少年。
「有事?」長長的睫毛半遮住明亮的秋水,淺淺地落下陰影,雲卿靜靜地望著池底魚。
邵甫想走近她身邊,橫在兩人之間的距離,超乎他的想像,四年中他和她是眾人眼裡的神仙眷侶,相敬如賓的背後剩下的是淡淡疏離,四年裡她一無所出,這問題像是梗在喉咽裡魚刺,吞不下吐不出,兩人也日漸冷淡,他流連於煙花巷口,她替他擔當起這一大家。
直到今日,老夫人明示下指了再娶兩房,他懷抱著歉意找了過來,邵甫囁囁嚅嚅:「娘親有意納兩房來給你做姐妹,你看可好?」
雲卿嬌軀微微一顫,心思轉的快,原由想必是因她無所出的緣故,照禮法來看,大可以用「無出」休她,只是這幾年他在邵家上下得人心,老夫人唯恐遭人耳語,「納妾」一事才知會她一聲,唇角微微勾起:「那找幾日我把風荷苑修一修吧,那裡挺別致的。」
「雲娘,」邵甫趕緊說,心頭歉意沉沉地壓著他喘不過氣,柔聲道:「這事你不必操煩。」
她看著他,目光清澈,朱唇啟口:「等那兒修好,過幾日我便會搬過去了。」
邵甫一驚,手中的摺扇掉入水中,他顧不得摺扇,快步走到她身邊拉住她,他本來想告訴她,若是她不願他也就不娶,只是正要開口,她回過頭來打斷他。
淺淺的梨渦在白皙的臉蛋上綻放,有如一池春水的恬淡,雲卿靜靜淡淡的看著他拉上的衣袖,她說:「有容,我們放過彼此。」
突然他意識到「無出」從來就不是兩人的困境,真正眼前的深淵是那就算靠近,也無法觸動的心意,指間一根根的鬆開,她偏頭而去,爛爛春光隔著綠柳透著閃閃微光,她的背影漸漸隱去花叢,他叫住了她:「下個月十三是景和大婚,你會同我前去赴宴?」
裙袂一滯,雲卿緩緩回頭,陽光下姣好的面容燦若星辰:「終歸都是小時候的玩伴,成親這等大事怎能不前去祝賀呢?」落下這話後,待邵甫回神她早已走遠。
夜涼如水,彩燈高掛釉綠屋瓦,天邊玉盤圓了又缺一塊,雲卿隻身一人遠離廳前大宴,觸目的景象是熟悉又是陌生,林映仕途平步青雲,新修的府邸嶄新華貴又被大紅喜氣薰染更添上幾分光彩,相比以往素雅有些古舊的大院,雲卿已快認不得林映的府邸。
雲卿挽裙走過快步向著那院底那株梧桐大樹,就像她仍是少女一樣,林映總是站在那兒,靜自端著一卷書,闊大的枝葉遮著熾烈的陽光,然而他一襲白衣儒杉卻刺著她的眼。
枝葉窸窸窣窣,她回眸望去果然不期而遇,戲曲裡不只一次感嘆陰錯陽差的姻緣際會,從前她叱之以鼻或暗自好笑,然而這次雲卿實實卻卻感受到造化弄人,七年未見著面,卻在他大婚之日見他一襲紅袍吉服英姿煥發。
林映見著她後一楞,未等他發話她先發制人,雲卿嫵媚一笑,鵝黃扶桑枝頭綻放:「這身新郎吉服穿戴起來真不枉天下第一才子的名號。」
林映聲音低沉,飽含千言萬語,近似在她耳旁低語:「怎麼會在這?」
「前來祝賀,娶皇卿國親的掌上明珠,從此前途無量,官運亨通,實乃可喜可賀之事。」
他的目光緊緊鎖住她臉上任何表情,林映搖頭嘆息:「雲娘,你不會如此咄咄逼人。」
聞言一笑,雲卿笑得雲淡風輕:「春秋不變,人心不古,你不也不是從前那個寒門子弟?」
林映好看的薄唇一白,蓊鬱松柏襯著竟有些慘淡,蓮步輕移,她走近他身邊,嫣然一笑:「今而來是還你一項東西。」她從懷中掏出當年他給她的信物,玉珮剔透幽綠靜躺在掌心上。
「前幾日,整理東西突然見著,時間一久也就忘了這項東西。」眼盼中笑意漸濃,雲卿端莊一笑,又道:「說到底這可是你娘的遺物,還是給你們林家未來的媳婦好。」
說完,她遞過去,林映卻遲遲不肯接,平靜如水黑眸緊緊瞅著玉珮,過了半响,他抬起頭來,四目相接:「我不會收下,就當贈與你。」
「是嗎?」雲卿斂起笑容,神情一暗,將玉珮收攏指中,下個片刻,玉珮倏然飛過叢叢扶疏綠葉,撲通一聲,玉珮沉入池底,荷葉田田再無玉珮蹤影。
「你贈我的,我也不一定要收下。」他微微蹙起了眉,雲卿看著他淡淡說,心早已死水。
晚風吹起,綠草如煙,紅花似霧,宴前一片歡聲不斷、杯盤交錯,穿梭於眾人之間敬酒美言不絕,林映虛與委蛇並非厭煩虛假,而是他那顆心早已隨著那玉珮落入湖底。
同窗舉起盛滿的酒杯感嘆:「想來書院裡,也就是林兄和邵兄有此福氣,娶得美嬌娘。」
林映聽聞,也只是微微一笑,酒水裡浮著淡淡月暈,那人又接著朗聲闊論:「邵兄,下月又將娶兩房小妾,說好了,到時喜酒可不能少請。」
「再娶?」林映重複著那人的話,酒杯不穩,匡啷一聲,他看向他,邵甫提起醉眼懶洋洋的視線與他相接,酒香濃郁卻襯著邵甫有些失魂落魄,林映放下月光杯,疾行如風,不顧眾人驚呼和眼光,他揪起邵甫的衣領從位子上拉起與他平視,音有些沙啞:「你要再娶?」
邵甫看著他,因怒氣而脹紅俊顏,他不可置否一笑:「她四年來無出,我邵家不可無後。」
林映見他蠻不在乎的態度,指間握得更緊蒼白,他咬牙切齒:「這幾年你流連青樓的風聲不斷,我只當那是他人飯後嚼舌根,如今一看,你果真沒做到敬她、愛她、疼惜她。」
邵甫目光沉沉盯著林映,想起這幾年婢女的耳語,洞房花燭夜林映闖入的傳聞,雲卿的疏離,幾天前那劃清界限的笑,胸中堆壓長久的怨氣、不甘、妒忌化為一拳,揍向林映:「她已經是我的妻子,用不著你來指畫我該如何做。」
邵甫看向趴在桌沿薄唇邊帶著血絲的林映:「是,我是混蛋。」他發狂似大笑,推開拉住他的旁人,居高臨下的盯著林映,眼珠微紅:「我就是拆開你們這對璧人的大渾蛋,景和。」
林映一愣,口中的血腥味打醒他的理智,他撐起身子:「有容,你醉了,還是先回去吧!是做大哥的不好,改日再向你登門道歉。」
林映的態度讓邵甫慚愧,這幾年良心的折磨終究還是壓垮了他,邵甫冷冷彎起嘴角,伴著清酒恨意,緩緩地道出這前前後後所有的事,以及他私藏的那雪片般成堆的信。
緊握的拳頭踉蹌地站起離去,終究他不忍打他,邵甫的自嘲、失意他看在眼底,悠悠晃晃走到梧桐樹下又被婢女急忙攔住領他回洞房。
林映從未曉得「錯過」是什麼滋味,在他掀起蓋頭那刻,看見孫綾如花似玉的初妝,他咬唇輕顫,並不是孫綾見他唇嘴的青腫,如玉的細指撫上的疼痛,而是在他曉得她的等待、追尋、失望後,已是他的洞房花燭夜,而她卻不知辜負背後的真相,這才是深深的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