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一甲子如過眼雲煙,細雨霏霏,金陵裹上一身青煙雲紗,雲卿差人把窗子闔上,如雲青絲成百雪,如今凍梨之年的她連邁出大門走幾步路都嫌吃力。
前幾年,雲卿會學著那一闕詞《虞美人》側耳聽雨,過幾年她卻患上風濕,每回聽到雨聲淋漓,只嚇得升起紅爐小火,盼著疼痛能減輕,如今年華老去,她像強風中頑強的枯竹,枝葉蕭蕭,卻仍迎風昂立不倒,身旁的人卻一個個逝去。悲歡離合的道理也日漸清明。
邵甫在花甲之年時臥病逝去,臨走的那個早上,流雲纏綿悱惻,他支開了眾人,只留下雲卿單獨在他床頭邊,半响,他開口,病入膏肓,話語斷斷續續:「這……些年……辛苦妳。」
他睜著眼看她一顆顆淚珠滾落臉頰,想替她拭去,手卻使不上力,他顫顫地動著指頭,指著床邊的書案,他喘氣:「拿……玉……匣……來。」
雲卿急忙拿了過去遞給他,他卻搖頭不接,又推回雲卿懷裡,他直直的看著她,混沌的眼神裡瞧著竟有些早晨的曙光,他艱難的開口:「這個……給……你……」,她哽咽接過。
說完,他一陣劇咳,雲卿失聲驚呼:「有容!」她握緊他冰冷的雙手,不禁淚聲俱下。
「雲……娘……再唱一次……蘇……子詞。」他虛弱的在她耳邊輕言。
她征征的看著他,收起哭腔又回到那時她年少傲氣的歌聲,他聽著忽然閉上雙眼,臉上掛著心滿意足的微笑,任由雲卿怎麼呼喚也喚不醒。
半响,邵甫微微睜開眼看著她,像強撐著嚥最後口氣:「玉匣……還我。」
她趕忙拿到他面前,淚眼潸潸,他拿到後像孩子一般緊緊抓著玉匣不再放手,細不可聞的聲音她側耳聽著,深怕一個字漏去,他低聲的說:「雲娘……別……恨……我。」
邵甫留下這句話後,與世長辭,兩三年後,她的妻妾冬兒也隨他離去,雲卿一人撐起邵家,教育他留下的兒女和林曄,看著他們成家立業,積鬱在心裡頭年少情事,早已煙消雲散。
屋外,林曄前來請安,雲卿眼角含笑瞇成魚尾,林曄手裡拿著一個灰舊的木盒走進,雲卿詢問他這是什麼,他搖了搖頭。
他目光清澈明朗像極林映,說道:「這是爹交代過了一甲子後要還給乾娘的東西。」
雲卿微微一怔,裡面只放了三樣東西和一封信:一件是那日她成親時的嫁妝金釵,他說這是他的餞別禮;另一件是他託給她的信物,那個她扔到蓮花池的玉佩;還有一件,她不知道那是什麼,怎麼也想不起來,伸出瘦骨嶙嶙的手顫抖的揀起,一個小巧玲瓏的胭脂盒。
雲卿疑惑的查看,眼花也看不清楚,身旁的兒媳婦指著驚呼:「金和泉家的胭脂。」
「金和泉家的胭脂?」她乾澀的嗓子重複著她的話。
兒媳婦繼續道:「金和泉家的胭脂是赫赫有名全京城最好的胭脂。」
人來熙往的那端,她越過千山萬水來到京城尋她,錦繡白衣,血色羅裙,林映站在舖前拾起的胭脂,她不就是為了這個胭脂盒掉頭就走。
雲卿怔怔的展開他的信,信裡是她闊別許久才見到的瘦骨清風的字跡,信裡是她等了一甲子多遲來的結果,還有邵甫埋藏到最後,也不願交出玉匣裡的秘密。
秋水攏上淡淡白霧,顫抖的細指有些吃力拿起金釵插上斑白稀疏的髮髻,她轉頭對著滿室的子孫,笑曰:「好不好看?」
兒媳婦瞇起眼睛,堆起滿臉笑意,回道:「夫人戴起來可真好看!」
聽聞,她淡淡一笑,想起邵甫臨終前對她的懇求,其實恨與不恨,她早就不在乎,儘管始終懷著對林映的不解,如今她卻豁然開朗,也明白為何林映六十年後才告訴她真相。
六十年冬忽已去,木已成拱,江闊雲低,雲卿拖著病懨懨的身子,步履闌珊,一旁林曄緊緊攙扶,她走在這六十年來從未踏過的小路,她遣散眾人,孤身站在眼前青丘。
「景和,」她輕輕喚了他一聲,靜待一會,盼著風裡響著一絲跫音,而她會像以前一樣佯裝怒意回頭,看他走來緊張的手足無措,喚她一句,雲娘,你等很久了。
雲卿看著眼前的墓墳,輕笑自己存有的那一點少女心思,她淡淡說:「那日,只要多跨個幾步,走到你身旁,或許這一切皆會不同。」
「現在想來,」淺淺的梨窩映在臉上,朱唇微微上揚:「原來回頭的那一剎便是永劫。」
雲卿闔上眼,徐徐清風吹亂耳際旁的亂髮,她想起年少時闔上的那卷本,惠風勾起天青色衣帶起舞,那首詩詞:紹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景和,」她又喚著他的名字,臉頰浮起笑靨,青煙裹著桃花,她輕道:「那年你舉杯質問明月,人短暫一生是什麼?」
「年輕時的孤傲清高、豪氣干雲、賢淑端莊、拜官封侯、還是悲歡離合……」雲卿睜睜的看著他的墓,眼前是那年邵甫啜醨宏遼歌聲椅著林映的蕭聲合之,雲集輕划著水濺起漣漪,朗朗清風,萬里明月,她笑岔了氣的神情,
彎翹的長睫半蓋上星眸,雲卿一笑,皺紋浮現:「最終,只是一場黃粱一夢。」
點點雨珠一聲不響落下,一抹殘紅畫上穹,雲卿微仰起頭看了一眼落日,掌心接著冷冷如絲細雨,她喟然而嘆;「下雨了……」
林曄趕忙走近替她撐起一柄傘,她微微搖頭將那小傘插在孤墳上,雲卿輕聲道:「傘留給你們遮吧……」
款款起身,向著墓淺淺一禮,離去。
夕舂未下,青煙蔓草,滿城暮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