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上國中的我們,念了同一所學校。
我心心念念的想與妳分到同一班,連原本幾乎不信的神明,也被我當成可仰賴的手段。新生入學考的那個月,我突然開始頻繁祈禱,因此媽媽還問我好幾次怎麼了,但我什麼也沒說,只是回以一抹微笑。
然而神明終究沒能讓人如願,分班結果出爐,妳在八班,我在一班,我們一夕間被分開在校園中離最遠的兩間教室裡,面對瞬間消沉起來的我,妳卻彷彿不在乎似的聳聳肩。
開學第一天,我沒怎麼注意班上眾多新面孔,下課鐘一響便往妳方向奔去。新學期還沒有第八節課時,下課時間是四點,剛好與妳弟弟放學時間重疊,為了方便,妳媽媽囑咐妳:和我一起走回離學校較近的我家,她會晚點來接。於是,在第八節開始前的這數個星期,我們放學時都可以一起走回家。
看見出現在面前的我,妳臉上有一剎那顯出詫異的神情,然後快速露出笑容,有如在對我說「真像妳的作風」,接著悠閒的走向校門,我則小跑步的跟在妳身後。
倆人一起放學,有時甚至一起去補習班,畢竟我們的數學、英語補習班相同。比國小時更頻繁碰面給了我安全感,這段關係就算上了國中也不會改變吧?即使班級不同,我們仍是朋友,平穩而溫暖的日常行進著,但我永遠不會看膩妳緩緩前行的背影,配合嬌小的妳跨著比平常更小的步幅,成為了一種平凡生活中的小確幸。
「哈啾——!」天氣稍稍轉涼了,我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媽媽和妳同時擔心的看向我,秋季微冷的風吹向補習班下課後等在門口的我們。
媽媽將我拉近她,讓我套上一件薄外套,低頭一看,這是最近才收到的新衣。雖說是新衣,其實也只是親戚朋友不穿送來的二手衣物,媽媽極少鼓勵我花錢買衣服打扮自己,她總說我們家的經濟狀況不允許,小孩子長得快,衣服很快就不能穿,太浪費了。
對此我沒什麼不滿,二手衣物中也有穿起來舒服、看起來賞心悅目的寶藏,這件外套就是其中之一。我忽然心血來潮,於是撒嬌般的甜笑問妳:「我可愛嗎?」
妳凝視了我一會兒,嘴角浮現出淺淺上揚的弧度:「很可愛。」
一股莫名的喜悅湧上心頭,是我的錯覺嗎?總感覺胸口怦怦作響的鼓動加快了幾分,臉頰微微發熱,我悄悄別過臉,為了不被妳發現。
這時阿姨正好開著車出現,對我媽說:「妳兒子剛打電話來說想邀我們家那隻小的去你們那邊。」
「蛤?都這麼晚了耶。」我媽困擾的皺起眉頭,我和妳面面相覷,偷偷觀察著對方的表情,又靜靜移開視線。
阿姨說:「所以他說要拿自己的姊姊去換好朋友,剛好明天放假,怎麼樣?我兒子先拜託妳,妳女兒要不要來我們家過一晚?」
「我想去!」不等媽媽回應,我就迫不及待的答道。去妳家過一夜。我們好久沒有相處這麼長時間了,從升上國中之後和妳的互動不算頻繁卻片段,藉著這次機會,可以待在妳身邊更久,我不由得期盼不已。
「我OK啊。」妳淡淡的表示不反對。
「好吧,真拿你們沒辦法。」媽媽看我的態度,以有點微妙的語氣說道,我還來不及深思箇中緣由,便被阿姨轉移了注意力。
「那先各自回去洗個澡、收個東西喔,我等下開車帶我兒子過去。」
語畢眾人解散,回家的我匆匆洗浴後迅速收拾行李,興奮地在玄關等候阿姨的車。
數分鐘後,跨進車內、關上車門的我,沒在阿姨的白灰色轎車看見妳的身影,忍不住出聲探問,她說妳待在家等我,現在應該洗完澡了。
妳為我準備了妳房間雙人床左邊的位置,就寢前的一小段時間,是我們兩人單獨度過的。我抬頭凝視妳的臉,突然感到些許茫然,不知該和妳聊什麼,眼前的妳穿著單薄的睡衣,身形已隱約浮現女性柔和的曲線,讓我覺得這樣的妳好陌生。我該和妳說什麼呢?課業?同學?音樂?還是其他的?
我赫然發現我們兩人原本重疊的一片區域空掉了,曾經以為聊不完的共同話題,此刻我竟然說不出半樣。
妳側過身,拿起手機,大概是在看社群媒體吧?滑了起來,我不知道妳什麼時候買了手機,也不知道妳什麼時候有了社群媒體的帳號,有點不知所措的指著螢幕問道:「我之前沒看過妳用這個,有誰教妳了嗎?」
妳口中吐出了她的名字,那個長我們三年的她。
妳貌似不想再繼續多聊,我有些鬱悶的從背包裡拿出小說來看,視線時不時越過書探頭注視妳,時間開始不知不覺的漫步於彼此間,只有秒針的滴答聲在寂靜的房間內迴響。
夜深了,兩人睡在同一張床,小小的雙人床上,彼此間隔著一顆枕頭,我們似乎「距離很近,心卻很遠」,我突然這麼覺得。
早晨醒來時妳在一旁滑著手機,即使知道彼此清醒了,我們也沒有向對方搭話,直到阿姨來敲房間的門。吃過早餐後她就出了門,妳才終於抬起頭,問我要不要出去逛逛。
以前我們一起玩時通常由我決定要做什麼,妳的主動提議令人感到有些驚奇,不過對妳相當信任的我沒有多加懷疑,任妳帶領我在這座熟悉卻陌生的城市中漫遊。
兩人晃到了對街的書店,一開始我只敢戰戰兢兢的跟在妳身後,然而當妳回過頭來問「沒有想看的區域嗎?」鼓勵我四處看看時,我決定老實地遵照妳的意願離開。和妳分道揚鑣後,我粗略的瀏覽了一會兒翻譯小說區,妳則是在擺設各式文具的櫥櫃流連忘返,目不轉睛的看著許多可愛小物。
「原來妳喜歡這類小巧精緻的東西啊!」我在心裡苦笑道:連這種事都不知道的我,是不是沒資格自稱是妳的朋友呢?
當然,我們兩個最後什麼也沒買。
走出書店又拐幾個彎,妳在一家飲料店駐足,相當熟稔的向店員告知飲品名稱,然後付錢,如此熟悉一切的妳,背影看起來十分成熟,和我完全不一樣。聽見這是我第一次買手搖飲時,妳彷彿感到有些無奈,但仍極富耐心的見證了我的買飲料初體驗。
由於,我媽媽幾乎不讓我碰手搖飲,有添加物的洋芋片等等的零食,也鮮少允許我接觸,這好像成為了我和同儕代溝頗大的原因之一,健康歸健康,卻少了常人的樂趣。
中午時兩人來到一條人潮洶湧的大街上,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文化路」吧?擁擠的程度真是驚人。人海中,跌跌撞撞的我幾乎要跟不上妳的腳步,安然穿梭於人群中的妳,我從來沒有看過,那道身影不知為何顯得好遙遠。
——想再更靠近妳一點。
一股未經深思的衝動驅策了身體,我向前伸出手,將妳的手輕輕牽起,宛如冰雪一樣白皙的肌膚,卻有陽光般暖和的溫度,柔軟且輕巧得彷彿棉花,讓人以為一用力就會四散,令我不由自主地放輕手、小心輕握。妳注意到我的行動而轉過頭來,然後默許似的拉著我往前走。
心臟敲擊著胸口內側,「咚,咚,咚」的聲音大到幾乎讓我認為會被妳聽見,不過妳一臉什麼都沒有的走著,我忍不住低下頭,視線盯著鞋尖,算起兩人的腳步試圖冷靜下來。
回來後的時間都在寫作業中度過,下午再一同走路去上數學課。等我們步出補習班的門,夜幕已降臨,彼此的肚子也開始咕嚕叫,就這樣在附近的麵店找了位置坐下,準備簡單的解決晚餐。
我和妳都點了蔬菜湯麵,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妳跟我一樣挑食,許多海鮮都不吃。而且當我拿出書來,想於等餐的閒暇閱讀時,妳還饒有興致的看過來,我順勢將書借給妳,這樣下次就有理由再見面了呢。
歸程,遠方的街道燈火通明,現在這個時間,那個方向正是巔峰時段的夜市,不時傳來人們的交談與車輛的喧囂。而我們兩人走在昏暗的銀色路燈下,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剛剛好的氣氛,城市的深邃夜空,搖曳的燈光描繪著妳側臉的輪廓,這份僅有彼此共享的靜謐,令我想永遠收藏在心底。
離別時妳從外套口袋裡掏出糖果送我,甘美的甜味在口腔中蔓延,明明只是在便利超商隨處可見的普通品牌,嘗起來卻比平時要甜,彷彿付上了能讓人展露笑容的魔力,就容許我將其當作僅限今夜的魔法吧。
隔週,好不容易習慣了不熟悉的校園,我第一次拿到了國中的制服。早晨起床時白底藍領的水手服就掛在床邊衣架上,穿上深藍色的百褶裙,我才終於具備自己已經升上國中的實感。
沒什麼大事的一天又過去,今日我也和班上同學幾乎沒有交流,其實我是打算和他們好好相處的,但他們的聊天內容提到太多我不了解的事物,我不敢貿然加入話題。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搞不懂。
放學的鐘響起,湧出教室的人群本各自穿著國小制服,原先看來的五顏六色,現今卻變得統一,被代表這所國中的藍色水手服覆蓋,視線所及全是一大片藍,宛如置身深海中。這樣的景象不知為何使內心騷動起來。
我很不安。
放學時在藍色的制服海尋找妳的身影。
如果所有人都穿同樣的衣服,我該怎麼找到妳呢?
如果所有人都穿同樣的衣服,妳會在人群裡焦急的尋找我嗎?
像這樣一起走出校門的機會不知道剩下幾次了,會隨著時間漸行漸遠嗎?
當我正於人海中搜尋妳的身影時,雨滴滴答答的落下,漸漸的滲入校園裡,回過神來雨水已濡溼了裙擺,然而我絲毫沒有察覺,踩著啪嗒作響的水窪,心只朝著妳的方向。
我在校舍屋頂延伸出的屋簷下看見妳的身姿,妳沒帶傘,所以我在身後替妳撐起,小心翼翼的讓妳待在傘下,和妳四目相交那瞬間,妳開口說了——
「謝謝妳。」
妳的聲音比想像中還動搖著我的心。
「妳朋友人太好了吧!」「根本是天使……」妳班上的友人對妳揶揄道,妳不好意思的笑笑,我則完全沒把那些聽進去,是雨天的緣故嗎?我變得有些消沉。空氣中瀰漫著雨水溼潤的氣息,雨幕彷彿為周遭景物蓋上一層薄薄的白紗,傘外的畫面變得模糊。
左邊的袖子有點淋溼,但我不怎麼在意。
一陣子過後阿姨開著車抵達,出於好心想幫忙把我直接載回家,說是這段時間照顧妳的謝禮,依照我對她的認識,她的確是很喜歡投桃報李的性格,但是我什麼也沒做啊,反而很享受與妳相伴的時光。
在車上她說:第八節開始後就不需要一起放學了。
我有種從過於幸福的幻夢中醒來的錯覺,這樣啊,快樂的時光也要結束了呢。我發現,此刻我討厭第八節勝過任何事物。
我一直以為只要妳在我身邊就沒關係,但是妳和過去的妳貌似有所不同,我們的班級也不同,一個一直不願面對的問題浮上心頭。
若是國中生活也沒有比較好,反而變得更糟,我應該怎麼辦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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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去妳家玩那天本來沒發生那麼多日常的趣事,是我將自己的日記本中各種小小確幸拼湊起來寫成的,例如「過夜」和「逛街」其實不是同天發生的事,不過這樣安排敘事節奏才會比較順暢。另外像是「妳辦了新手機、長我們三年的她教妳用社群媒體」這件事我很之前(升國中以前)就知道;還有「我穿著外套跟妳撒嬌」那段,原本的情形是「圍上圍巾」,可是由於季節不對就改掉了。
寫這段時我想到的衣服是表姐送我的二手衣,我表姐人超好,美感也很棒,總之是大好人一個。
我的修改協力讀這段時看見有關我媽的描述,說這根本光看文字就能想像她講話的語氣,還跟我開玩笑說,整個系列塑造最鮮明的人物:媽媽。
改最大的應該是「我們去麵店用晚餐」吧?那天原本是我和妳加上阿姨三人一起去,但為了氣氛徹底改成兩人約會了!
整個系列的時間線上來講,我也將本來會花上兩年的關係發展過程縮短描述,其中的各個事件集中放在一起,畢竟學生(我)的日常就是「起床、上學、放學去找妳、去補習班、吃飯洗澡睡覺」不斷循環,重複寫這樣的東西很無聊,讀者也會看得很累,最後就決定只收錄我心境的重大轉折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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