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亨宋的那杯茶水沒再動過,茶湯上頭輕微泛起的漣漪,映出張亨宋的臉色,不好,實在不好...
張亨宋緩緩開了口,整理起當時的事...
約一年半前,王晨穎透過了一個房屋仲介,在鹿港尋找屋子,租屋也是這房仲的一種服務內容,而在那仲介的介紹下,找上了那間合院,合院非常破敗,於是王晨穎輾轉找上烏魚寮人文工坊,組織了整復團隊,開始修繕作業,但是施工並不順利,工期間不斷有人看到怪異黑影就算了,團隊夥伴還陸續生病,雖然最後宅子的整修還是勉強完工了,但聽聞鄰老婦說的故事後,王晨穎便開始猶豫要不要在這裡繼續開店。
王晨穎也許有將這事情告訴那個房仲,又在他的介紹下,找了一個仙仔來看,那仙仔說這裡的狀況恐怕不適合開業,王晨穎無奈,於是又透過那位房仲,尋找到鄰近老街位於後車巷的那處宅子,那位房仲得知王晨穎有點錢,便勸他買下了這間宅子,而王晨穎竟也鬼使神差的答應。
整復團隊也是原班人馬,宅子的整修期間施工團隊時不時就會聽到那哀怨念詩聲,很多人都受不了了,接連兩間宅子都有古怪,誰的心裡抗壓能力這麼高,能扛得著?
但那仙仔來看過,拍胸保證沒問題,施工團隊無奈,宅子還是如期完工了,只是沒想到...
「這房仲是誰?接連介紹兩間屋子都出問題,有這麼巧嗎?」這是施涫瀾聽完始末後腦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念頭沒藏著,倒是直接就問出。
不鹹不淡,無惡意的這問題,卻讓張亨宋再次陷入沉思。
施涫瀾似想起了什麼,又問道:「等等,鹿港的房仲應該就那幾個,該不會是...你說說他姓什麼?」
張亨宋思索了一下,搖搖頭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是一個男的,我只見過幾次,他長得...皮膚很黑,帶著四角形的粗膠框眼鏡,高高瘦瘦,大約30出頭,總是梳著油頭。」
施涫瀾聽著這描述,眉頭一皺,心裡有個底,在桌上掃了一眼,手指著茶桌塑膠軟墊內的一張名片道:「你看看是不是他?」
三此齋的這張茶桌出現的人非常多,從官、軍、教、醫到流氓、地痞,包含了社會各層,無視身分差距,讓這些人同聚一桌品茶,這張茶桌有令人驚訝的包容力。
這裡可以說是一大張人脈網的交流站,在這張茶桌上談成的生意無數,當過的和事佬亦無數,更勸過無數人向善,而在此品過一杯茶的人,十有七八會將自己的名片留在茶桌的透明軟墊之下,這是一個自然形成的默契,而這行為卻不是店主刻意為之,起初只是店主為了方便查找名片,將一些名片壓在軟墊之下,誰知來客竟自發開始把自己的名片放入,一個這樣,兩個這樣,這個默契一成,就延續了近三十年。
知道這個交流站的力量,所以一些房仲或業務也會找機會來放自己的名片,而現在許多名片上甚至會有大頭照,施涫瀾指的這張名片就有大頭照,那是一名叫龔中譚的年輕人,他是玖記房屋旗下的仲介,曾出現在三此齋的茶席上兩三次,這人在鹿港算是有些名,而那些名聲特殊,施涫瀾記得他。
「對,就是他」張亨宋點頭道。
在鹿港這小鎮,如果稍微有關心地產新聞的,對龔中譚應該都不陌生,他的名聲特殊,名是好名,聲卻不是好聲。
大約三、四年前,鹿港的房地產開始狂漲,也許是乘著觀光的浪潮,又或是有人刻意投資炒作,單坪的售價已高過彰化市,直逼台中,一坪成交價來到百來萬,被劃為古蹟區的物件,不能拆、不能建,銀行甚至不給貸,卻以高昂的氣勢突破天價在市場上嶄露頭角,在鹿港,一個物件三千萬以上是平價,破億也不令一人咋舌。
在鹿港這古老的小鎮裡,物件本就有限,加上歷經無數代繼承,許多物件的產權持有人可達一兩百人之多,一個物件平均分下來,也許就一人一塊磚的程度而已,又許多子孫人根本就不在台灣,產權的轉移變成非常麻煩,幾乎到無法處理的境界,但面對熱絡的房市,物件卻是供不應求,於是為因應強勢的買氣需求,市場上開始出現了一些『問題』物件的供給。
龔中譚的名聲盛於地產狂熱之時,至今不衰,那陣子在鹿港購屋的,有許多是外地人,也許是投資性質的,或有其他商業目的,但他們畢竟是外地人,對當地的一些故事始終不了解,那名聲傳出的,是一起嚴重的買賣糾紛。
凶宅。
也許近年房市裡凶宅也有自己的市場在,物件雖然有著瑕疵,但遠低於市場行情的價格還是相當吸引投部分資客的,而這些問題物件的買賣,說清楚了,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那沒話說,但蓄意欺瞞,就會造成複雜的糾紛。
那間凶宅的故事,老一輩的鹿港人大多是知道的,在這小鎮裡,這種事情是天大的,不用新聞報導,每個人「我跟你說,你別跟別人說。」,鄰里一傳十,十傳百,不用幾天,半個鎮的人都知道了。
故事發生在大約十幾年前,那是一起入室強盜殺人案,發生在鹿港第一市場附近的一處宅子內,死者是一位獨居青年。
其實那本來該是一起尋常的竊盜案,如果那青年那天沒有剛好請假的話...
天是大好天,而且是白天,竊賊不像小說或影視作品內的形象,總在晚上行竊,現實的竊賊大多是在白天行竊的,趁人上班、外出,或新屋落成剛搬入較無防備時行竊。
那竊賊以為青年去上班了,大膽的摸入那宅子中,結果出乎意料,青年那天生病剛好請假在家睡覺,聽聞聲響醒來,兩人撞個正著,發生扭打,最後竊賊以水果刀捅死了青年,變成了「趁你病要你命」,從原本的竊盜案變成了入室強盜殺人,殺人犯雖然落網,但青年死得冤枉,該宅自此成為凶宅。
雖然中間曾有租出,但那青年似乎沒有因為死亡而離去,前後跟幾個房客打了招呼,說了幾聲「嗨,你好,我的床好睡嗎?」,房客覺得不好睡,紛紛決定不再續租,把房子還給他住,該屋因此荒廢了十餘年。
而那起買賣糾紛,就是這處在鹿港稍有名的宅子,宅子賣給了一個台北來的投資客,投資客只看好了地段,看好了那「位於第一市場附近的黃金地段」,但凶宅的事情卻隱瞞未告,那購屋者在整理屋子時也被問了「躺床心得」,被嚇得荒,他多番打聽,意外得知了始末,氣得與那名房仲鬧了好一齣刑訟。
而那名房仲,就是這個龔中譚。
這是一起較有名的案例,最後怎麼了事的,許多人不清楚,施涫瀾也不清楚,只知道龔中譚這些年還在鹿港,還做著房屋仲介的生意。
而這不是唯一一件事情,龔中譚其餘的大小爭議也從沒有斷過,施涫瀾也曾親眼看到,一大早的這位龔中譚就沿街撕著別家房仲業者的售屋資訊、拆著別人家的自售招牌,用這種方式給其他人的銷售添堵。
更曾聽過缺錢急售的屋主,被惡意抬高售價,造成乏人問津,結果遲遲賣不出去,亦或是交屋產權不清,高價買了竟然只是使用權而已,或是根本非建地惡意隱瞞,諸如此類各種亂七八糟的事。
件件樁樁,求財無道,人品可見一斑,說白了,這人在鹿港的風評極差。
只是可憐外地人無從探聽到這些,他依然混得風生水起。
也不是施涫瀾刻意造人壞話,是這龔中譚在鹿港還真小有名聲,那些受害者甚至有部分還是施涫瀾認識的人,像那施銓良老師就曾在這龔中譚手上栽過,栽了一塊「農地充建地」的事。
張亨宋聽完施涫瀾的敘述,雙眼瞪得老大道:「你的意思是說,這個龔中譚,他根本從頭到尾都知道這些房子有問題,然後還把王晨穎當冤大頭?騙他租了,還花錢替人修這些屋子,還騙他買了一間鬧鬼的?」
施涫瀾沉默了一會兒,才慢慢地道:「也許有這個可能,我只是懷疑。」
「那會不會連他介紹的那個仙仔都跟他是一路?」張亨宋問道。
「也不是沒這個可能...」施涫瀾皺著眉,緩緩道。
懷疑終究只是懷疑,沒有任何證據,現在談話的這兩人,充其量也只是間接的關係人,縱使心中有再多疑問,也沒資格繼續過問這件事,於是疑問還是只能被暫時擱下。
或許等到王晨穎醒來...
茶湯浸泡得太久了,從張亨宋來訪倒出的第一泡後,兩人的談話竟讓這第二泡茶不知道浸泡了多久,茶總是反映出泡者的心境,此時施涫瀾看著倒出的深褐茶色,眉頭鎖得極深,待會的這杯茶將會何其的苦澀,令人焦躁無奈。
施涫瀾嘆了口氣道:「也只是一點猜測,我跟王晨穎也不過一面之緣,或許等王晨穎醒來你可以稍微提醒一下他。」
張亨宋突然臉色一沉,這個表情讓施涫瀾直覺不妙,幾乎是被他的表情嚇到。
只見那沉著臉的張亨宋緩緩道:「王晨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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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準備這種東西也不是說要準備就有準備的,更不是說你有準備就能波瀾不驚的面對一切,雖然施涫瀾想過很多種可能,或許那個結果他也曾想到過,但突然聽到結果還是令人難掩心中的驚懼。
「王晨穎他醒來了。」
「.........」
施涫瀾一翻白眼,無奈道:「他醒來就醒來你臉色沉什麼?害我以為...算了...這麼重要的事你怎麼沒先說?」
「嘿...他被救下後昏迷了幾天就醒來了,只是我們都沒有跟他說到話,他直接就被家人接走了,聽說神智不太...總之好像是有煞到,狀況好像不太好,目前還沒有聯絡上,所以詳細怎樣我也不清楚。」張亨宋苦笑一聲道。
這結果施涫瀾想過,雖然心裡有點驚訝,但也不算是太意外,結束這兩人的談話,送走張亨宋後施涫瀾的內心很煩躁,關上了店獨自漫步在老街上,老房子的故事很多,但街景的古樸卻總能讓人找回一絲內心的平靜。
施涫瀾想找回那「一絲內心的平靜」,他漫無目的地晃著,不知何時卻來到事發的這處宅子,望著深鎖的大門,施涫瀾的心裡驚了一下「怎麼走到這了?」,又匆匆地趕忙要離開。
就在要回頭離開時,無意撇了巷尾一眼,眼角餘光掃到有個人正在巷尾那頭朝著這邊看,兩人相距半條巷子遠,正眼一看,那是一個中年人,穿著一套深灰色的西裝,中分的頭髮,偏白的皮膚。
在鹿港會穿全套西裝走在路上的人實在不多,鹿港沒有什麼公司,所以穿西裝的除了保險業務就是汽車業務,而這人的氣質明顯兩者都不是,對,他有種不知如何形容的怪異氣質,而這種氣質施涫瀾竟是有些熟悉。
施涫瀾只道是覺得他眼熟,卻一時想不起這人是誰。
就在施涫瀾思考時,那中年人見施涫瀾盯著他看,突然微笑點了一下頭。
施涫瀾內心一頓「他也認識我?」,連忙也笑著點頭打招呼,但仍舊想不起他是誰。
施涫瀾仍在思索時,那個中年人已經離開,還給了施涫瀾一條空蕩的巷子,以及心中多出的一個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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