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港已無浪,後車還起風,願君忘俗事,同賞茶湯紅。
交換分享故事,在茶桌上是很常見的,一盞茶可以浸出故事,一眾茶友可以彼此分攤,相互的經驗可以互相借鏡,也許就是品過了這一盞茶,也許就因一個茶友的金玉良言,自己就再沒有那麼孤單,問題將不再是問題,難再也不難。
這是茶桌的一種包容力、治癒力,所以茶桌才如此迷人,有許多人在這張茶桌上哭過、笑過,不管訴說分享的故事有多麼驚悚、驚世,這張茶桌都受得。
而今天在「三此齋」這張茶桌上訴苦之人,是一個叫李菁秀的女子,長髮大眼,綽約美麗,一言一行皆有著書卷氣,她年紀與施涫瀾相仿,是從學生時代就認識,數十年的老友,偶而會出現在這張茶桌上,聊聊近況。
值得一提是,她的家族,是鹿港少數留存下來的客家人。
鹿港歷經無數朝代,發生過無數大小事,容納過無數族群,泉、漳、粵、平埔、回族...等。
沒錯,鹿港曾有粵籍客家人活動過,在鹿港的中山路上是有三山國王廟的,有三山國王廟的地方必有客家人聚落,但鹿港現今卻沒有客家聚落,甚至也罕有人稱自己是客家人。
當年正當移墾顛峰時的鹿港,籍爭、姓爭、水爭、地爭等的械鬥不斷,粵籍客家人在這場械鬥戰爭中輸了,敗給了泉州人,因此舉族離開了鹿港,僅有極少數留下,留下的又大多漸漸被同化失去族群認同,今許多後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有客家血統。
但李家不同,他們是醫藥世家,古時醫者地位極高,那怕是族群間爭奪地盤的血腥械鬥,也不會去為難一個醫生,所以李家在鹿港留了下來,成為僅存的鹿港客家人。
位於中山路上的百年老中藥行「良杏」,便是李家所有,今中藥已不盛行,甚至面臨法律上阻其傳承的問題,李家一些後人便以良杏之名在鹿港開了數間西藥房,也算開枝散葉。
而李菁秀的父親則為李家的分家之一,也開了一間中藥房,卻不得用良杏之名,因為他們是最不受待見的李家之人,沒有資格使用祖傳的名字。
「唉,我跟你說,我家最近,好像遇上奇怪的事了。」李菁秀怨聲道。
施涫瀾給李菁秀斟上一杯茶,問道:「喔?什麼奇怪的事?」
李菁秀喝了口茶潤潤,才開始說道:「你知道我爸的事嗎?我記得我有說給你聽過,我爸是最小的,他上面有三個哥哥兩個姊姊。」
「呃...好像說過,怎麼了嗎?」施涫瀾想了想,似乎...有說過的樣子?
李菁秀又接著道:「其實原本是四個哥哥的。」
施涫瀾問道:「什麼意思?其中一個小時後夭折了?」
「我四伯是被打死的,在我爸還小的時候,被我阿婆打死。」李菁秀的臉色有點不太好,緩緩道。
「打死??」施涫瀾雖然意外,但卻也不是太驚訝,李菁秀的父親大約60多歲,所以這件事發生的年代大約是在1950年代,那個年代的人命不值錢,弄死幾個小孩根本無所謂,甚至以活人殉葬也還有所聞。
施涫瀾又問道:「這事情跟你家最近遇到的事情有關?」
李菁秀點點頭,將空著的茶杯遞出,示意施涫瀾再續一杯,也許談論這種沉重的故事,總容易令人口乾舌燥:「有關,我們家人最近都會感覺到好像有其他人在,好幾次都有人看到黑影,起初不以為意,然後有天我爸突然說,他在我家看到他哥哥了,他那死去多年的哥哥。」
驚訝,這種事情太玄,施涫瀾也只能驚訝,於是施涫瀾又好奇問道:「看到?那祂有說什麼嗎?」
李菁秀搖搖頭,說道:「沒有,說只對我爸笑一下,就消失了。但後來又發生了一些事,我就開始怕了,先是好幾次的早上起來,發現家裡很多東西都被翻過,藥櫃、抽屜、桌面都被弄得亂七八糟,卻又門窗完好,不像遭小偷,又半個月前我二哥在家裡摔倒,摔傷了腿,那時他還突然聽到小孩的笑聲...」說著,李菁秀的臉色竟是開始有點白了起來。
施涫瀾:「呃......這樣說來,那是你死去的伯伯?為什麼會在你家鬧?會不會是有什麼事想說?要不你們家拜拜問問?」
李菁秀搖搖頭,開始將他真正害怕的事情始末緩緩道來:「我們本來也想過,但根本沒得拜,當初四伯根本就沒有神主牌還是靈位,阿婆家也從來都沒有人拜過,但是前陣子阿婆倒下,其他人都不管,叫我媽過去打掃、服侍,我就陪我媽去,然後就...」
沒有靈位,李菁秀一家本來是這樣以為的...
李家本家的藥行雖然在鹿港內,但阿婆家卻是在鄰近的福興鄉二港仔,那裡也曾經有一個小型的客家聚落,那「阿婆家」是一處典型的三合院,沒有院牆,沒有門樓,外面可以直接看到埕,整個三合院占地百多坪,右護龍因為屋子漏水問題,屋頂以黑色鐵皮包覆隔水,與正身跟左護龍的原瓦構造相較下是異常突兀,而那阿婆正住在黑色鐵皮包覆的那間。
李菁秀並不是在這三合院長大的,她的父親李義羅,在她還未出生前,就被趕出來了,本來李家阿公認為李義羅最為上進,欲將李家祖傳事業「良杏」中藥行本店交給李義羅管理,事實也是,過去這家店一直都是李義羅在打理,但阿公一過世,幾個兄弟就主張分家。
分家時阿婆作主,一毛錢也沒有分給李義羅,更別說什麼「良杏」本店了,甚至對他百般凌辱刁難,而李義羅一句怨言也沒有,阿公一過世李義羅瞬間在李家的地位降至最低,連旁人都快看不下去,鄰里有聞者皆猜測,也許李義羅根本不是李家親生,是抱來的,才會受這般對待。
分家後,鹿港鎮內的「良杏」本店由李菁秀的大伯繼承,大伯家就直接住在本店那邊,而二伯、三伯與阿婆則住在與鹿港相鄰的福興鄉二港仔的這處三合院內。
雖然這些年受了這樣不公的對待,但李菁秀的父親李義羅卻仍是最孝順的孩子,阿婆倒下了,站出來侍疾也是李義羅這一家人,其他的大伯、二伯、三伯,有與阿婆同住的卻是不聞不問,不管是換尿布、擦澡、餵食、按摩...等,遇到問題就一通電話,把李義羅叫來服侍,而他們則自己各看各的電視,各滑各的手機。
李菁秀與他的母親許書芬,那天是被叫來打掃家裡的,如果可以,李菁秀根本不想服侍這位阿婆,那個阿婆對李菁秀這一家極差,甚至讓她父親穿了無數次小鞋,怎麼會有母親對自己兒子這樣的?李菁秀是百思不解。
其實許書芬應該是要有許多怨言的,李家對他們夫婦的為難,一樁樁一件件可說是罄竹難書,最讓許書芬記恨的,便是生李菁秀大哥時。
那是一個除夕夜,那年她才21歲。
那時李家尚未分家,李義羅夫婦倆還住李家,許書芬要生了,李義羅想叫車來載人去醫院,但那阿婆不准。
「生個小孩好偉大?哪個女人不會生小孩?還要叫車?浪費。用走的去!」阿婆冷冷道。
李義羅無奈,他不敢忤逆母親,便攙著許書芬去找醫院去了,但實在是不行了,醫院太遠,只好沿路看見診所就拍門求救,但那天是除夕夜,診所全都休診。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許書芬有氣無力坐臥在騎樓的柱子旁,羊水已破,孩子竟是要出來了,李義羅急了,大力地拍著診所門,良久,裡頭一個老護士才緩緩出來應門,那護士見狀「唉呦!」了一聲,趕忙進去招人出來幫忙,許書芬這才順利地產下孩子。
見母子平安,李義羅高興壞了,打電話回去跟母親報喜,順道說醫生建議住一下院,等穩定再回去。只是電話那頭的阿婆聽聞,卻沒有一絲的喜氣,只有冷冷的道:「生孩子了不起?住什麼醫院浪費錢,她不回來煮年夜飯,我們家吃什麼?」
於是李義羅夫婦兩人抱著孩子又走回了李家,她沒有休息,也不能休息,她硬是操辦了李家的年夜飯,煮完才全身無力的回房間癱在床上,而那年夜飯她卻是一口也沒有吃。
這些年的件件樁樁,哪件都苦過黃蓮豬膽,許書芬卻件件都自己往肚裡吞,並不是說她特別能刻苦耐勞,又或是她想攥一個美德之名,而是她真的愛這個老公,她知道的老公孝順,她不能讓她的老公跟家裡鬧翻,於是她選擇吞下這些委屈。
而今天的李菁秀與許書芬兩人都沒有太多的怨言,應該說也不會有一句怨言,這麼多年了,發生過太多誇張的事情都沒有說話了,今天只是被叫來侍個疾又要抱怨什麼呢?更何況身為一家之主的李義羅沒有說話,他們又怎麼能說什麼?
病人的照護也不算什麼複雜的工作,都只是些勞力活,除了餵藥、餵食、擦澡、按摩,還要盡量讓病人生活環境四周都乾淨點,避免病人病情受影響。
兩人是一路掃掃洗洗,那時的阿婆昏睡在床上,李菁秀打算將床底也清一清,她半趴著開始努力的打掃起床底,她將床底的箱子、雜物一件件搬出,床是貼牆的,床底沒有光線透入,只能隱約瞧見,裡面似乎還有其他雜物,卻不知是什麼。
於是李菁秀摸出手機,這年頭手機真的太方便了,卻也太方便,如果沒那麼方便,或許有很多事情就不必發生了...
李菁秀將手機切換成手電筒模式往內一照,原本看不清的東西隨著手電筒照出的光圈一件件開始清晰。
看清後才知,那裡面是紅黑交雜,貼了怪異紙張的瓶瓶罐罐,那些紙張上的符號奇特,像是一大堆的蚯蚓線條塗鴉,而值得注意的是瓶罐上鑲有的怪異牌子,那牌子上則刻著字。
這畫面有些滲人,但李清秀是古老藥行長大的孩子,李家也是醫藥世家,拿木乃伊磨粉吃治咳嗽的事她都看過,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見得不少,只是這樣的程度還嚇不著她,李菁秀才這樣想著。
但接著她看到的東西就讓她嚇得不輕。
是那牌子上頭刻的字,那上頭科的自她看得懂,是中文字,每個牌子不同,但都是人名,別的不認識,有一個名字,李菁秀卻是認識的。
而這個見過的名字,卻如同一個大鐘在李菁秀的腦子中敲響,嗡的一聲,李菁秀竟是瞬間產生了耳鳴。
只見那牌子上寫了三個大字「李昌羅」。
那是李菁秀那死去的四伯!
是靈位,不是這麼多年沒靈位,而是靈位一直在這裡!
為什麼靈位在這裡?其他的罐子又是什麼?
李菁秀瞬間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趕忙退出床底,誰知頭一抬,本該昏睡著的阿婆,此時正側臉瞪著李菁秀看。
李菁秀與阿婆對上眼嚇了一跳,幾呼要叫出,但她卻叫不出來,她的嘴此時已被一個從後頸伸過來的手掌摀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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