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他傳了五封簡訊給Henry。第二天兩封。第三天,一封都沒有了。他這輩子花了太多時間在說個不停,讓他不知道對方不想聽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
他開始強迫自己兩小時才檢查一次手機,而不是一小時一次,逼自己一定要時間到了才能開啟。有幾次,他其實因為太專注地看著關於選戰的報導,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自己好幾個小時沒有碰手機了。而每一次手機震動,他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有沒有來自Henry的訊息。但是從來沒有。
他以前總覺得自己已經夠無所畏懼了,但現在他才懂──唯有不把愛攪和進來,才能讓他在這件事中保持僅存的理智,不完全迷失自己,而現在的他已經失控了、變愚蠢了、被愛沖昏了頭,變成了一場徹頭徹尾的災難。沒有工作來分散他的注意力。他現在的行為完全落入了「熱戀中的人才會有的言行」的範疇裡。
所以,他才變成了這樣:
某個週二晚上,他爬上官邸的屋頂,在那裡焦慮地來回踱步,直到自己的腳跟裂開,血滲進他的懶人鞋裡。
他離職後,辦公室替他把桌上的東西寄了回來,而那個小心翼翼地打包好的「唯一支援克雷蒙」馬克杯,就像是在嘲笑他為此而失去了什麼。他把這個杯子狠狠砸碎在浴室的水槽裡。
廚房裡飄出伯爵茶的香味,而這氣味讓他的喉頭緊緊收縮了起來。
他做了兩個半的夢,在夢裡,他的手指纏繞著金色的髮絲。
他寫了一封只有三行字的電子郵件,是從漢密爾頓寫給勞倫斯的信裡摘錄的句子:「你不應該在未取得我同意的情況下,強行入侵我的感情,奪走我的好感。」又在寄出前刪除。
第五天,拉斐爾.路那以理查競選代理人的身分做了第五次停留,作為理查表示自己廣納異己的象徵。Alex的情緒來到了鑽牛角尖的極致:他想要摧毀某個東西、或是乾脆摧毀他自己。最後他把自己的手機扔到華府外的人行道上。當天晚上,他的螢幕就修好了。但那並沒有讓Henry的訊息奇蹟般地出現。
第七天早上,當他翻著衣櫃時,他從深處挖出了一團藍綠色的絲綢──那是阿波為他準備的白痴和服。自從那趟洛杉磯的旅行結束後,他就再也沒有把它拿出來了。
他正準備把它塞回衣櫃的角落,卻摸到到口袋裡的某樣東西。他摸出一張折成四方形的小紙片。那是那天晚上,Alex內心的一切都經歷了一次翻轉的那個晚上,他們留宿的飯店內所附的信紙。上頭是Henry的草寫筆跡。
我親愛的提絲蓓,
真希望那堵牆不存在。
愛你的
皮拉穆斯
他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差點再度把手機砸了。搜尋引擎告訴他,皮拉穆斯和提絲蓓是希臘神話中的一對愛人,生於兩個世仇之家,以至於他們不能相愛。他們唯一的溝通方式,是隔著他們之間那道牆上一條細小的縫隙說話。
而這段文字,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該死的稻草。
他接下來乾的事,他知道未來他絕對不會記得,在記憶中只會剩下一團白噪音的空檔,只是要讓他從一處前往另一處時產生的必要空白。他傳了一封簡訊給卡修斯: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你有沒有空?Alex從皮夾裡拿出緊急信用卡,刷了兩張直達的頭等艙機票。兩小時內登機。起點:杜勒斯國際機場,終點:倫敦希斯洛機場。
在Alex「他媽的有種」在杜勒斯機場打電話給薩拉後,她氣得差點不願意為他叫車。當他們晚上九點左右抵達倫敦時,外頭正下著傾盆大雨,而等他們駛進肯辛頓宮的後門時,一下車,他們就被淋成了落湯雞。
顯然有人通知了夏安,因為他就站在通往Henry住所的門前,身上穿著一件完美無瑕的灰色大衣,衣服乾燥清爽,紋風不動地撐著一把黑傘。
「克雷蒙─迪亞茲先生。」他說。「真是稀客。」
Alex沒有時間陪他玩。「走開,夏安。」
「班克斯頓小姐提早打來,警告我們你們在路上。」他說。「我想當你們順利開進後門的時候,你應該就知道了。我們認為,讓你在更私人一點的地方發脾氣會比較好。」
「讓開。」
夏安微笑著,好像很享受看著兩個無助的美國人被淋成落水狗的樣子。「你應該知道現在已經很晚了,我也完全有能力讓保全把你們請出去。沒有任何王室成員邀請你們進皇宮。」
「屁話。」Alex咬牙說道。「我得見Henry。」
「恐怕我不能讓你這麼做,王子並不希望被打擾。」
「該死──Henry!」他往旁邊踏出一步,開始對著Henry的臥室窗戶大喊。窗內的燈亮著。斗大的雨水落進他的眼睛裡。「Henry,你這個王八蛋!」
「Alex──」卡修斯的聲音在他身後緊張地說。
「Henry,你這個混蛋,給我滾下來!」
「你這樣讓自己很難堪。」夏安平靜地說。
「是嗎?」Alex繼續大叫。「不然我就繼續這樣叫下去,我們看看哪家的記者會先出現啊!」他轉過去繼續對著窗戶,開始揮舞起雙臂。「Henry,該死的王子陛下!」
夏安一手伸向自己的耳機。「勇敢小隊,我們有狀──」
「看在上帝的份上,Alex,你在幹嘛?」
Alex僵在原地,嘴巴還張開到一半;Henry出現在夏安背後的門廊裡,光著腳,額頭上掛著汗水。Alex的心一沉。Henry看起來很不爽。
他垂下雙臂。「叫他讓我進去。」
Henry嘆了一口氣,捏了捏鼻樑。「沒關係。讓他進來吧。」
「多謝喔。」他狠狠瞪了夏安一眼,後者彷彿一點也不在乎他會不會失溫而死。他拖著溼搭搭的腳步走進宮裡,在卡修斯和夏安消失在門外後,他便踢開自己溼透的鞋。
Henry領著他往前走,甚至連回頭和他說句話也沒有。Alex只能跟著他走上巨集偉的樓梯,來到他的房間。
「你很好嘛。」Alex在他身後喊道,一面儘可能地讓自己邊走邊多滴一點水。他希望他毀了這條地毯。「你他媽的搞了一星期的失蹤,讓我像約翰.庫薩克一樣站在那裡淋雨,現在還一句話都不說。真是多謝你的待客之道。我現在終於懂你們為什麼都要近親通婚了。」
「我不想在有可能被聽見的地方說這些。」Henry在走廊上向左轉。
Alex重重地踩著腳步,跟他進了臥室。「說什麼?」Henry關上門之後,Alex說道。「你想幹嘛,Henry?」
Henry終於轉過頭來看著他。現在Alex的眼睛已經不再被雨水襲擊,他終於可以看清Henry的臉;他的眼袋又青又紫,眼眶發紅。他的肩膀帶著Alex好幾個月沒有看見的緊繃感,至少在他面前沒有。
「我讓你把想說的話講完,」Henry聲音平板地說。「說完你就走。」
Alex瞪大雙眼看著他。「然後呢,我們就結束了嗎?」
Henry沒有回答他。
有股什麼感覺從Alex的喉頭升起──憤怒、困惑、受傷,還有胃酸。他覺得自己快哭出來了。
「認真嗎?」他無助而挫敗地說,身上還在滴水。「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一個星期前,你還在寫電子郵件告訴我你有多想我,你還跟我爸見面,然後就這樣?你覺得你可以就這樣搞失蹤?我沒辦法像你一樣說斷就斷,Henry。」
Henry朝房間另一端的華麗壁爐走了過去,靠在爐臺上。「你覺得我不在乎嗎?」
「你表現的顯然就是這樣啊。」
「我真的沒有時間跟你解釋你錯得有多離譜──」
「天啊,你能不能有二十秒的時間,不要當一個徹頭徹尾的混蛋?就二十秒就好?」
「多謝你飛這麼大老遠來羞辱我──」
「我愛你,好嗎!」Alex終於忍不住大喊出聲。靠在壁爐上的Henry變得一動也不動。Alex看著他吞了一口口水,看著他下顎的肌肉抽動,好像他整個人要脫皮了一樣。「幹,我發誓,你真的讓這件事情變得很困難。但是我愛你。」
一聲小小的脆響打破了沉默:Henry把他的紋章戒指拔了下來,放在壁爐上。他把手舉到胸口,按摩著手掌,火爐中跳動的火光在他的臉上打下戲劇化的陰影。「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我當然知道──」
「Alex,求你了。」Henry說,當他終於看向Alex時,他看起來痛苦又悲慘。「別這樣。這就是一切的重點,不是嗎。我沒辦法,你也知道我為什麼沒辦法,所以拜託,不要逼我說出口。」
Alex嚥下一口口水。「你連嘗試讓自己快樂都不願意嗎?」
「看在上帝的份上。」Henry說。「我整個愚蠢的人生都在試著讓自己快樂。但是我與生俱來的特權是一個國家,而不是自己的快樂。」
Alex從口袋裡拿出被浸溼的字條,真希望那堵牆不存在,然後用力朝Henry扔去。他看著他彎腰撿起。「如果你不想要這段感情,那這又是什麼意思?」
Henry看著自己幾個月前寫下的字跡。「Alex,提絲蓓和皮拉穆斯兩個人最後都死了。」
「我的天啊。」Alex哀號一聲。「所以,你一直都知道這不可能有結果的嗎?」
然後Henry就抓狂了。
「如果你真的覺得會有結果,那你才是徹底的白痴。」Henry把紙條狠狠捏成一團。「自從我第一次碰你開始,我什麼時候假裝自己不愛你了?你真的有自我中心到覺得這隻和你有關嗎?或是就只有我愛不愛你這麼單純而已?你忘了我他媽的是王位繼承人嗎?你至少還有選擇不要生活在眾人目光下的權利,但我自始至終都只能活在這些皇宮、這個家族裡,所以你少跑來質疑我愛不愛你,因為那才是會毀掉一切的重點。」
Alex一句話也沒說、一步也沒動、一口氣也沒喘。Henry沒有看他,而是看著壁爐上的某處,一面忿忿地扯著自己的頭髮。
「這從來都不該是個問題的。」Henry繼續說,聲音變得沙啞。「我以為我只需要佔有一部分的你就好,我什麼都不用解釋,你也永遠都不用知道,有一天你就會厭倦了、然後離我而去,因為我是──」他欲言又止,伸出一隻顫抖的手在自己面前比劃,無助地示意自己的整個人。「我從來沒想過我有一天要站在這裡,面對從來不是我能做的選擇。因為我從來……從來沒想過你也會愛我。」
「好吧。」Alex說。「我是愛你,而且你有選擇啊。」
「你明明知道我不能。」
「你至少可以試試看。」Alex說,好像這是全世界最簡單的真理。「你到底想要什麼?」
「我想要你──」
「那就開口啊。」
「──但我不想要這個。」
Alex好想抓住Henry的肩膀搖醒他,想要對著他尖叫,想要砸爛這房間裡所有無價的骨董。「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不想要這種關係!」Henry大叫起來。他的雙眼閃爍著,帶著淚光和怒火和恐懼。「你看不出來嗎?我跟你不一樣。我沒辦法義無反顧,我也沒有家人支援我。我不會大搖大擺地走在街上,要每個人都接受我真正的樣子,或是幻想我能走政治這條路,好讓全世界的人更能放大檢視我的一舉一動、把我大卸八塊。我可以愛你、想要你,但我不想要那種生活。對,我是可以選擇,而這並不代表我是個騙子,這只是讓我成為一個自我保護的人,和你不一樣。你沒有資格跑來指責我是個懦夫。」
Alex深吸一口氣。「我從來沒說你是個懦夫。」
「我……」Henry眨眨眼。「但我的立場還是一樣。」
「你以為我就想要你的生活嗎?你以為我想要瑪莎的生活嗎?生活在該死的牢籠裡,幾乎沒有資格在媒體前公開說話、或是表達任何看法──」
「所以我們到底在這裡幹嘛?如果我們的人生完全沒有交集,我們還要吵什麼?」
「因為你也不想要那種人生,不是嗎!」Alex堅持道。「你也一點都不想要這些爛事。你恨死這一切了。」
「別自以為我想要什麼。」Henry說。「你根本不懂那種感覺。」
「聽著,也許我不是什麼該死的貴族。」Alex跨過腳下醜陋的地毯,朝Henry走去。「但我懂被自己的原生家庭決定人生的感覺,好嗎?我們想要的人生──其實沒有那麼大的落差。至少在原則上差不多。你想要帶著你生來的一切躲到另一個世界去,我也是。我們可以──我們可以想辦法一起達成的。」
Henry沉默地凝視著他,Alex彷彿可以看見他在腦中權衡著這件事。「我不覺得我辦得到。」
Alex轉開頭,像是被人甩了一巴掌般退了一步。「好吧。」他最後說道。「你知道嗎,算了。我走。」
「很好。」
「我走。」他轉回來,傾身靠向Henry。「只要你叫我滾蛋,我就走。」
「Alex。」
他現在就站在Henry面前。如果他今晚註定要心碎,那他至少要逼Henry親自動手。「跟我說我們之間結束了。我馬上就上飛機。就這樣。然後你可以躲在你的高塔裡,一輩子悲慘地過下去,然後拿這個當主題寫一整本悲傷的詩集。隨便你。你只要開口就好。」
「去你的。」Henry的聲音破碎,一把抓住Alex的襯衫領子,而Alex知道自己會愛這個固執的王八蛋一輩子。
「說啊。」他說,嘴角露出似有若無的微笑。「叫我滾啊。」
他的身體比他的腦子先感受到自己撞上了身後的牆,Henry的嘴脣壓上他的嘴,急切而狂亂。淡淡的血腥味在他舌頭上擴散,而他微笑起來,感受著,並把自己的舌尖推入Henry口中,雙手拉扯著他的頭髮。Henry呻吟著,Alex的下腹一陣騷動。
他們在牆邊擁吻,直到Henry把他整個人抬了起來,踉蹌地往身後的床邊前進。亞歷剋落在床墊上彈了一下,而Henry站在他上方,瞪著他喘了幾口氣。Alex願為了瞭解他腦中此刻的想法放棄一切。
他突然意識到,Henry在哭。
他嚥下一口唾沫。
而這就是重點:他不知道。他不知道這是某種儀式般的性愛,或是最後一次的分手砲。如果是後者,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辦法真的做完。但是他不想要兩手空空地回家。
「過來。」
這一次,Alex的動作很慢、很深。如果這次最後一次,他們兩人都在顫抖、喘息,伴隨著數不清的吻和淚水。柔軟的床舖上,Alex就像是那種陳腔濫調的故事,他恨死自己這個樣子了,但是他真的好愛Henry。他無藥可救地愛上了Henry,而Henry也愛他,而至少這個晚上,只有這一點是重要的,儘管他們隔天早上就要假裝忘了這一切。
Henry高潮時,臉轉向了Alex張開的手掌,下嘴脣貼著他手腕突出的關節。Alex試著記住每一個細節,包括他的睫毛掃過他臉頰的觸感,還有從他耳下擴散開的紅暈。他告訴自己過度運轉的腦袋:這一次別錯過任何一點。他太重要了。
當Henry的身體終於平靜下來時,窗外一片漆黑,壁爐的火已經熄了,整個房間安靜得出奇。Alex翻過身,兩隻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他項煉掛的鑰匙旁邊的肌膚上。他的心臟仍然一如往常地跳動著。他不知道他是怎麼辦到的。
他們中間有一段長長的沉默,直到Henry在他身邊翻了個身躺平,並拉起被單蓋在他們兩人身上。Alex想要講些什麼,但他什麼也說不出口。
Alex獨自一人在床上醒來。
他花了一點時間,才將昨晚發生的事在心中整理好。鍍金的華麗床頭板,繡花繁複的床被,還有整個房間之中唯一由Henry親自挑選的、下方柔軟的羊毛毯。他把手滑向床的另一端,屬於Henry的那一側。床單在他的觸覺下顯得冰冷。
清晨的肯辛頓宮灰暗而陰沉。壁爐上的時鐘顯示現在甚至不到七點,大雨狂暴地敲打著巨大的落地窗,窗簾半開。
Henry的房間幾乎不帶有Henry的個人跡象,但在早晨的靜謐中,他的蛛絲馬跡仍然可見。桌上放著一疊他的筆記本,最上面的那本沾著因為飛機氣壓而爆開的墨水。一件被穿得破舊的寬版毛衣,丟在窗邊一張高背椅的扶手上。大衛的狗煉掛在門把上。
而他旁邊的床頭櫃上,擺著一份世界報,壓在皮革精裝版的大部頭王爾德全集之下。他看見了日期:巴黎行的日子。那是他們第一次在彼此身邊醒來的日子。
他閉緊雙眼,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應該要學著別再那麼雞婆了。他意識到,現在他要開始練習接受Henry能力範圍內的付出。
被單聞起來有Henry的味道。他現在已知的事情有三:
一、Henry不在這裡。
二、昨晚Henry並沒有答應給他任何形式的未來。
三、這也許是他最後一次聞到任何有Henry氣味的東西了。
但是第四、在壁爐上的時鐘旁,Henry的戒指仍躺在那裡。
門把轉動,Alex睜開眼睛,看見Henry拿著兩隻馬克杯站在那裡,臉上掛著憔悴的微笑,表情深不可測。他全身覆著一層薄汗,帶著早晨的水霧。
「你睡醒的髮型真的是世界奇景之一。」Henry一句話打破沉默。他走到床邊,將其中一個杯子遞給Alex。裡頭裝著咖啡,加了一顆糖、還有肉桂。Henry知道他喜歡的咖啡口味,但他不想為此產生任何感情波動,尤其不是在他就要被甩的時候。
只是,當Henry再度看向他,看著他感激地喝了第一口咖啡時,他臉上誠懇的笑容又再度出現了。他伸出一隻手,隔著被子輕撫著Alex的腳。
「嗨。」Alex小心地說著,一邊瞇著眼,隔著咖啡杯回望他。「你看起來……沒那麼火大了。」
Henry笑了一聲。「你還好意思說。衝進皇宮裡找碴,還罵我是個『遲鈍的王八蛋』的人可不是我。」
「我得為自己辯護一下。」Alex說。「你之前的確是個遲鈍的王八蛋啊。」
Henry頓了頓,啜了一口茶,然後把馬克杯放在床頭櫃上。「我的確是。」他同意道,然後傾身向前,嘴脣貼上Alex的嘴,一手扶住他的馬克杯,以免咖啡潑出來。他嚐起來有牙膏和伯爵茶的味道,而也許,Alex覺得自己還沒有要被甩。
「欸。」當Henry退開時,他說。「你剛才去哪裡了?」
Henry沒有回答。Alex看著他踢掉自己潮溼的球鞋,爬上床,坐在Alex張開的雙腿之間。他把雙手放在Alex的大腿上,將注意力完全放在他身上。當他看向Alex的雙眼時,他的眼睛顏色湛藍,神情專注。
「我需要去跑個步。」他說。「好讓我的腦子清醒一下,想想……接下來要怎麼辦。就像傲慢與偏見的達西先生在彭伯利莊園時那樣。然後我遇到了菲力。我沒跟你說,不過他和瑪莎這星期住在這裡,因為安梅爾大宅正在整修。他好像為了出席什麼活動而起得很早,在那邊吃吐司。白吐司而已。你有看過有人只吃白吐司,什麼都不加嗎?真的很恐怖。」
Alex咬住自己的下脣。「你想說什麼,寶貝?」
「我們聊了一下。他似乎還不知道你昨晚的……拜訪,謝天謝地。但他在跟我聊瑪莎、聊房地產、還有未來要準備出現的下一代繼承人,他們正在努力做人。但是菲力很討厭小孩。然後我突然覺得……好像你昨天晚上說的話又在耳邊響起。我就在想,天啊,就是這樣,對不對?只是跟著計畫走。而且他也沒有不開心。他很好。一切都很好。一輩子都這樣也很好。」他撥弄著棉被上的一根線頭,然後再度抬起視線,直直看進Alex的雙眼,說道:「但這樣對我來說是不夠的。」
Alex的心臟急切地跳了一下。「是嗎?」
他抬起手,用拇指撫過Alex的顴骨,動作像是在虔誠地祈禱。「我不像你……這麼會表達這些事,但是我一直認為……自從我知道我自己的狀況、或者更早之前,我覺得我好像不太一樣的時候──然後又經歷過過去幾年的風風雨雨,我的大腦失控了一段時間──我一直覺得我是個麻煩,也許還是藏著比較好。我不太相信我自己,也不太相信自己想要的東西。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都是被動地讓事情發生在我身上。我真的從來不覺得我有選擇權。」他的手移動著,指尖輕觸Alex耳後的一搓捲髮。「但你讓我覺得我有。」
Alex的喉頭腫脹得幾乎疼痛起來,但他強迫自己嚥下那股感覺。他伸出手,把馬克杯放在Henry的杯子旁邊。
「你的確有。」他說。
「我覺得我好像真的開始相信這句話了。」Henry說。「如果不是你願意幫我相信,我真的不知道這要花我多久時間。」
「而且你也沒有什麼毛病。」Alex告訴他。「當然,除了有時候你是個遲鈍的王八蛋之外。」
Henry再度笑了起來,眼角布著細細的紋路。Alex覺得他的心臟快要從胸口跳出來,彷彿能夠一舉飛到華麗的浮雕天花板上,脹得滿滿的,足以填滿整個房間,直至火爐上那枚閃閃發光的戒指。
「對不起。」Henry說。「我──我不敢聽你想說的話。那天晚上在湖邊……那是我第一次讓自己去想,也許你真的會說出口。我嚇壞了,而那很孬、很不公平,我也不會再這樣做了。」
「你最好不要。」Alex告訴他。「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接受囉?」
「我的意思是。」Henry開口了,他緊張地皺著眉,但他還是繼續說下去。「我很害怕,我的整個人生都很混亂,但這一週試圖逼自己放棄你,我真的快要死了。而今天早上我醒來,這樣看著你……對我來說,再也沒有得過且過這回事了。我不知道我這輩子有沒有機會告訴全世界,但是我……我想要這樣做。總有一天。如果我要在這該死的地球上留下任何一點東西,我希望就是這個。所以我可以把一切都給你,不管你想要的是什麼,我也能許你未來的人生。所以,如果你願意等我,我希望你能幫我。」
Alex看著他,將他整個人看進眼裡。幾世紀以來的王室血統,此刻正坐在他面前,坐在肯辛頓宮一座古老的水晶燈之下。他伸出手撫上Henry的臉,想起自己在母親的就職大典時,也用同一隻手握著起誓用的聖經。
然後他突然意識到那股沉甸甸的重量。他們兩個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好啊。」他說。「我最喜歡創造歷史了。」
Henry向前傾身,用一個微笑的吻封住這句話,然後兩人一起跌回枕頭上,Henry的溼發和運動褲與Alex裸露的四肢在奢華的床舖上糾纏。
年幼時,還沒有人知道Alex是誰的時候,他覺得愛就像是一個童話,好像那個人會乘著一頭飛龍咻的一聲飛進他的人生裡。等他長大,他發現不管你多麼迫切地渴望愛情,它還是隨時都有可能破碎,但你還是會奮不顧身地做出選擇。他從沒想過,有一天他會發現這兩者可以並存。
Henry的手不疾不徐地在他身上移動,動作輕柔。他們懶洋洋地接吻、親熱,不知過了幾小時或幾天,享受著難得的奢侈時光。他們半途停下來休息,喝完涼掉的咖啡和茶,Henry吩咐廚房準備了司康和黑莓醬。他們整個早上的時間都在床上,用筆電看著英國烘焙大賽的主持人為了杯子蛋糕爭論不休,聽著窗外的雨聲逐漸轉小。
然後Alex從床尾的牛仔褲裡撈出他的手機。螢幕上顯示三通來自薩拉的未接來電,一通他媽媽的語音訊息,還有四十七則他和茱恩與諾拉的群組未讀訊息。
Alex,薩拉說你現在在倫敦???????
Alex我的老天啊
我發誓,如果你做了什麼蠢事被抓到,我會親手宰了你
但是你居然去追他了!!!這也太珍.奧斯汀了吧
等你回來我一定要揍你,不敢相信你沒跟我說
所以怎麼樣???你現在跟Henry在一起嗎?????
我要揍你了
Alex發現那四十七則訊息裡面,有四十六則是茱恩的,第四十七則才是諾拉,問他們兩人有沒有看到她的白色帆布鞋。Alex回道:妳的帆布鞋在我床底下,然後Henry跟妳們說嗨。
他的訊息才剛發出去,茱恩就立刻打來了,要求Alex開擴音,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一遍。在那之後,Alex不想自己面對薩拉的怒火,所以他說服Henry打給夏安。
「呃,你可以打給班克斯頓小姐,讓她知道Alex現在平安地和我待在一起嗎?」
「當然,殿下。」夏安說。「我需要安排車讓他離開嗎?」
「呃。」Henry說,然後轉向Alex,用脣語問他,留下嗎?Alex點點頭。「明天可以嗎?」
電話的另一端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夏安才說:「我會告訴她的。」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恨不得自己有其他事可做。
當Henry掛掉電話時,Alex笑了起來。但他再度拿起自己的手機,看著來自媽媽的語音留言。Henry看著他的手指在撥放鍵上猶豫著,便用手肘頂了頂他。
「我想我們有時候還是要承擔後果的。」他說。
Alex嘆了一口氣。「我應該還沒跟你說過,但是她,呃,在她開除我的時候,她說,如果我不是一百萬分確定我對你是認真的,那我就要斷乾淨。」
Henry把鼻子湊到Alex的耳後。「一百萬分的確定喔?」
「對啦對啦,不要太得意了。」
Henry又肘擊了他一次,Alex大笑起來,抓住他的頭,用力親了一下他的臉頰,把他的臉壓進枕頭裡。等Alex終於玩夠時,Henry的臉已經紅透,頭髮亂成一團,但看起來心情很好。
「但我一直在想啊。」Henry說。「跟我在一起,會一直破壞你的職業生涯。你想要三十歲進議會,不是嗎?」
「拜託,看看這張臉。大家愛死這張臉了好嗎。其他的東西,我會自己想辦法。」Henry看起來很懷疑,Alex再度嘆了口氣。「聽著,我也不知道好嗎。我也不知道如果我的男友是另一個國家的王子,我到底要怎麼當議員。所以,你知道,還有些事情要想辦法。但是一天到晚都有比我更有問題的爛人當選嘛。」
Henry看著他的眼神很犀利,好像他是一隻被釘在箱子裡的昆蟲標本。「你真的完全不擔心未來會發生什麼事嗎?」
「當然不是,我也會怕啊。」他說。「這件事情一定要等到選舉之後。我也知道場面到時候一定會一團糟。但如果我們能趕在媒體之前先發制人,等到正確的時機、再用我們自己的方式處理,我想應該沒問題。」
「你想這些事情想多久了?」
「有意識的嗎?大概是從全國大會開始的吧。沒有意識、在心中一直自我否定的話,大概長到無法計算了。至少從你親我開始吧。」
Henry從枕頭上看著他。「這樣……真是不可思議。」
「那你呢?」
「我?」Henry說。「老天,Alex,一直都在想啊。」
「一直?」
「從奧運開始。」
「奧運?」Alex把Henry的枕頭一把抽走。「但是那時──」
「對,Alex,就是我們見面的那天,你就是喜歡翻舊帳對不對?」Henry試著把枕頭搶回來。「那你呢?你還好意思問,好像你不知道──」
「閉嘴啦。」Alex說,笑得像個白痴,然後放棄和Henry繼續搶枕頭,翻身跨到Henry身上,將他壓在床上吻。他拉起毯子,兩人消失在枕頭和被單之間,笑著、親吻、拉扯著,直到Henry翻身滾到手機上,他的屁股壓到了語音訊息的播放鍵。
「迪亞茲,你這個無藥可救的浪漫小王八蛋。」美國總統的聲音在床上模煳地說:「你最好和他在一起一輩子。小心安全。」
令人意外的是,半夜兩點在沒有隨扈陪同的情況下熘出皇宮,居然是Henry的主意。他拿出兩件連帽衫和帽子──這是世界級名人偽裝用的標準配備──然後在小碧位於皇宮另一端吵吵鬧鬧的聲東擊西之下,兩人快速衝過花園。現在他們來到南肯辛頓荒涼而潮溼的小路上,四周是高聳的紅磚建築,還有一塊路標──
「等等,你在開玩笑嗎?」Alex說。「親王路?我的天啊,快幫我跟路標合照一張。」
「我們還沒到啦!」Henry回頭喊道。他用力拉了一下Alex的手臂,督促他繼續跑。「快點移動,你這個廢人。」
他們又跑過一條街,然後鑽到兩根大柱子之間的壁龕裡。Henry拿出一個鑰匙圈,上頭掛了幾十把鑰匙。「當王子的一大好處,就是如果你好好說,人們基本上會把什麼東西的鑰匙都給你。」
Alex看著Henry在一面看似平淡無奇的白牆上摸索。「我一直以為這段關係裡,我才是負責搞破壞的那個呢。」
「什麼,你以為我是那種乖乖牌書呆子嗎?」Henry推開牆上的一道縫隙,將Alex拉進一個寬敞而黑暗的廣場。
地面有點傾斜,白色磁磚讓他們奔跑的聲音顯得格外響亮。結實的維多莉亞式建築高聳在夜色之中,圍繞著庭院,而Alex在心中噢了一聲:維多利亞和艾伯特博物館。Henry有維多利亞和艾伯特博物館的鑰匙。
有一位身材矮胖的老警衛站在門前。
「感激不盡,凱文。」Henry說。Alex注意到Henry在他們握手時塞給對方一團厚厚的鈔票。
「文藝復興之城,對吧?」凱文問。
「如果你願意的話。」Henry回答。
然後他們再度上路,急急忙忙穿過一個個房間裡的中國藝術品和法國雕像。Henry自在地穿梭在展示廳之間,掠過一尊黑石雕刻的佛像和光裸的施洗約翰青銅像,腳步毫無停頓。
「你很常這樣跑來嗎?」
Henry笑了起來。「哈,這應該算是我的小祕密。我小時候,爸媽常常會在早上開館之前帶我們來。我想他們是希望我們能對藝術有點概念,但重點是歷史。」他慢下腳步,指著一座巨大的藝術品,一隻木頭老虎撕咬著一名身穿歐洲軍人服裝的男人,標示上寫著「蒂普的老虎」。「我媽會帶我們來看這個,然後偷偷跟我說:『你看老虎是怎麼把那個人撲倒的?我的曾曾曾曾祖父從印度把這個偷來。我想要把它還給人家,但是你祖母說不要。』」
Alex看著Henry的半側臉,一點點痛苦的情緒在他的臉上流動,但他很快就恢復了,並再次牽起Alex的手。他們再度奔跑起來。
「現在我都喜歡晚上來。」Henry說。「幾個比較高階的警衛是認識我的。有時我覺得,我會喜歡這裡,是因為這個地方一直在提醒我,不論我去過多少地方、讀過多少書,我永遠都還有不知道的東西。這裡就像是西敏寺:你隨便看著一個雕刻或是一片彩繪玻璃,然後你就知道這裡充滿了故事,每一個東西之所以存在於某一個特定的位置,都有其特殊的原因。一切都有意義,都有某個目的。這裡有這麼多的作品──曾經出現在莎士比亞的《第十二夜》、班.瓊森98的《沉默女人》、還有《唐璜》99裡的威爾鎮大床,就在這裡。每個展品都有故事,沒有說完的一天。你不覺得這很了不起嗎?還有這裡的檔案室,老天,我可以在那裡蹲好幾個小時,那裡──嗚嗯。」
他的話只說了一半,因為Alex半途停在走廊上,將他拉了回來,給他一個長長的吻。
「哈囉。」等他們終於分開後,Henry說。「這是幹嘛?」
「沒有啊。」Alex聳聳肩。「我只是真的很愛你。」
這條走廊帶著他們來到一座隱蔽的天井裡,展廳圍繞著它朝四面八方展開。只有幾間的燈還是亮著的,Alex看見一盞巨大的水晶吊燈掛在高聳的圓頂大廳上,一串串、一顆顆的玻璃泡泡閃爍著藍色、綠色與黃色的光線。在吊燈後方,是一座華麗的鐵製屏風,莊嚴地站在上層的平臺。
「就是這裡。」Henry拉起Alex的手,往左邊走去。光線從一道巨大的拱門裡透出來。「我事先打給凱文,叫他把燈留給我們。這是我最喜歡的展廳。」
Alex曾經在史密森尼博物館裡幫忙過展覽,還睡在以前尤里西斯.S.葛蘭特的岳父住過的房間裡,但當Henry拉著他穿過大理石柱之間時,他還是忍不住屏住唿吸。
在半亮的燈光下,房間就像是活過來了一樣。拱形的天花板像是無窮無盡地延伸進倫敦墨色的天空中,而在那之下,這個展廳佈置成了像是佛羅倫斯的某個城市廣場,四處可見高聳的大柱、聖壇和拱門。雕像群站立在沉重的底座上,之間隔著一座座噴泉,肖像則立在黑色的門廊裡,耶穌復活的故事刻在它們的石板上。最後方的牆則被一片巨大的哥德式大理石屏風所佔據,裝飾著華麗的聖人像,黑色與金色的光芒顯得莊嚴而神聖。
當Henry再度開口時,他的聲音非常輕柔,好像他深怕打破這裡的魔咒。
「晚上的時候來這裡,就像是真的走進一座義大利的露天廣場。」Henry說。「但是在這裡沒有人會試著碰你、盯著你、或是偷拍你。你可以做自己。」
Alex看向他,發現Henry的表情很小心、像是在等待著什麼,然後他就懂了,這就是像亞歷帶Henry去湖邊小屋時一樣:這裡是他最神聖的角落。
他握了握Henry的手,說道:「解釋給我聽。」
於是Henry照做,帶著他走過一件件展覽品。其中一件是一座等身大的西風之神塑像,由弗蘭卡維拉雕塑而成,頭上頂著一頂王冠,一腳踩著雲朵。另一件是納西瑟斯,跪在水池邊,被自己的倒影所迷惑;原本人們都以為這是米開朗基羅的邱位元像,但其實是喬利的作品。你看這裡,這是後人用灰泥修補他指關節的痕跡。還有冥王將普西芬妮綁架到地下世界,以及傑森和他的金羊毛。
最後他們回到第一件展品前,那是當他們剛進入展廳時讓Alex忘了怎麼唿吸的塑像──參孫擊殺非利士人。他從沒有看過這樣的藝術品──光滑的肌肉,身體的凹陷處,像是會唿吸與流血的生命力,全在詹波隆那的巧手之下從大理石中現形。如果他能碰觸這個作品,他敢發誓,他摸到的面板一定是溫暖的。
「這其實滿諷刺的,你知道。」Henry抬頭看著這尊雕像。「我身為被詛咒的同性戀後裔,正站在維多利亞女王的博物館裡,但是她卻是最大力推行雞姦法的那個人。」他咧嘴一笑。「其實……你記得我跟你說過那個同性戀國王詹姆斯一世嗎?」
「你說有個運動員笨蛋男友的那個嗎?」
「對,就是他。他此生的摯愛其實是一個叫做喬治.維利爾斯的男人。他們稱他為『全英國最俊美的男人』。詹姆斯愛死了他,所有人都知道,法國詩人狄爾菲爾還寫了一首詩。」他清了清喉嚨,開始朗誦:「一個男人上了大帝,一個男人上了雷霆伯爵,而眾所皆知,英國國王上了白金漢公爵。」Alex的表情一定非常呆滯,因為Henry接著補充道:「嗯,這在法文裡是押韻的。總之,你知道,英王欽定版的聖經之所以存在,是因為英國教會對他和維利爾斯的關係太不爽了,所以他才把這個譯本指定為正式版,好安撫他們。」
「你在開玩笑吧。」
「他就站在樞密院之前,說:『耶穌有約翰,而我有喬治。』」
「我的天啊。」
「沒錯。」Henry還看著雕像,但Alex忍不住直盯著他臉上狡黠的笑容,迷失在自己的思緒裡。「詹姆斯一世的兒子,查理一世,就是參孫像在這裡的大功臣。就只有這尊詹波隆那的塑像離開了佛羅倫斯。這是當時西班牙國王送給查理的禮物,而查理把這尊巨大、無價的傑作送給了維利爾斯。幾世紀之後,他就出現在這裡了。這是我們所擁有的作品裡最漂亮的雕像之一,而且不是我們偷來的。是維利爾斯勾引王室男人的功勞。對我來說,如果英國要有一個國際同志地標,絕對就是這座參孫像。」
Henry的笑容就像是一個驕傲的爸爸,好像參孫像是他的,Alex也不由得感受到同一股自豪感。
他拿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照片裡的Henry看起來溫柔而親民,微笑著站在世界上最讓人歎為觀止的藝術作品旁。
「你在幹嘛?」
「我在幫國際同志地標拍照。」Alex告訴他。「還有一尊雕像。」
Henry寵溺地笑了起來,Alex朝他走去,摘掉Henry的棒球帽,踮起腳尖,吻了吻Henry的眉骨。
「滿好笑的。」Henry說。「我一直把這件事當作我這個人身上最不可原諒的事,但你表現得像是這是最棒的一點。」
「喔,當然。」Alex說。「我最愛你的幾件事,第一名是你的腦子,第二是你的屌,再來,就是把雕像當作革命性的同志標誌。」
「你真的是維多利亞女王最大的惡夢。」
「所以你才愛我。」
「老天,沒錯。我愛上你的原因,就是因為你最可以氣死我恐同症的祖先。」
「啊,而且別忘了,他們還種族歧視呢。」
「真的。」Henry嚴肅地點點頭。「下次我們去逛逛喬治三世的收藏,看他們會不會氣到冒火好了。」
穿過大理石屏風,後方有第二個更深的房間,放滿了教會的遺物。以前留下來的彩繪玻璃和聖人像,房間的最尾端放著一個高聳的聖壇,是從原本的教堂裡搬來的。下方的告示牌說,這些聖物本來是放在十五世紀佛羅倫斯聖基亞拉女修道院教堂的後殿,放置在一座壁龕內的深處,創造出真正聖殿的感覺,旁邊還有聖基亞拉和阿西西的聖弗朗西斯雕像。
「在我小的時候。」Henry說。「我曾經幻想過帶自己的愛人來這裡,站在教堂裡面,而這個人會跟我一樣愛上這個地方,然後我們會在聖母像前面慢舞。就是個……無知少年的青春幻想。」
Henry猶豫了一下,然後掏出手機。他按了幾個按鍵,然後對Alex伸出手。《寫給你的歌》開始從小小的揚聲器中播放出來。
Alex笑了出來。「你要不要先問一下我會不會跳華爾滋?」
「不跳華爾滋。」Henry說。「從來不喜歡。」
Alex伸出手,然後Henry轉身,像個緊張的神職人員般面向教堂,他的臉頰在陰暗的光線下稜角分明。接著他把Alex拉了進去。
他們接吻時,Alex的耳裡響起天主教教義問答的幾句古老箴言:我兒,你要吃蜜,因為是好的。而他嘴裡幾乎可以感受到蜂蜜的甜味。他不知道聖基亞拉會怎麼看他們,像是迷途的大衛和約拿單,就在他面前緩緩地旋轉著。
Alex小心而虔誠地舉起Henry的手,來到他嘴邊,親吻著他的指關節、他藍色的靜脈管,他的血液、他的脈搏,以及儲存在這些牆內永留的古老血統。他內心想著:奉聖父、聖子、聖靈之名,阿們。
Henry安排了一架私人飛機送他回家,而Alex光是想到自己入境美國後要接受的斥責,就覺得一肚子怨氣,但他試著不要想太多。簡易機場裡,狂風吹著他的頭髮,而Henry從外套中掏出一樣東西。
「聽著。」Henry把握緊的拳頭伸出口袋。他把Alex的一隻手拉過來,翻面,將一個堅硬的小東西壓進他的手心。「我想讓你知道,我也是認真的。一百萬分確定。」
他抽開手,而Alex帶著繭的手掌上,多出了一枚紋章戒指。
「什麼?」Alex的雙眼勐一抬,卻看見Henry臉上掛著溫柔的笑容。「我不能──」
「收下吧。」Henry告訴他。「我已經戴膩了。」
雖然這是私人機場,但還是有一定的風險。所以他伸手緊緊抱住Henry,然後在他耳邊用力低語道:「我真的他媽的愛死你了。」
飛機開始盤旋上升時,他拿下脖子上的鏈條,把戒指掛上去,靠在老家的鑰匙旁。他把項煉藏回衣服之下,感受到兩者輕輕地碰撞了一下,就像兩個並排在一起的家。
* * *
98班.瓊森(Ben Jonson),英格蘭文藝復興時期的劇作家及詩人。《沉默女人(Epicœne, or The Silent Woman)》是班.瓊森的喜劇作品之一。
99《唐璜(Don Giovanni)》,由莫札特譜曲的十八世紀義大利語歌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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