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半月之後──
「先讓我把這撮頭髮弄好,親愛的。」
「媽。」
「抱歉,我讓你難堪了嗎?」凱瑟琳整理著Henry紮實的頭髮,眼鏡滑落到鼻尖。「你在正式肖像裡,頭髮可不能看起來像是剛睡醒。」
Alex不得不承認,王室攝影師對於這整件事的耐心真的很驚人,尤其是他們已經換了三個場景了──肯辛頓花園、白金漢宮一間擁擠的書房,還有漢普頓宮的中庭──最後他們決定什麼都不要,而是把海德公園封鎖起來,在長椅上拍就好。
(「像遊民一樣?」瑪麗女王問。
「閉嘴,媽。」凱瑟琳回答。)
由於現在Alex正式進入對Henry的「求愛期」,他就必須要有一些正式的肖像照了。他試著不要想太多,不要去想自己的臉在白金漢宮的紀念品巧克力和丁字褲上會是什麼樣子。至少他會和Henry的臉並排在一起。
在這種形象照裡,總是會參雜著許多心理運算。白宮造型師讓Alex穿著他的日常服裝──棕色皮革樂福鞋、淺色合身長褲,還有一件格紋POLO衫──但在這個情境之下,他散發出的是自信、活潑,以及濃濃的美國味。Henry則穿著一件Burberry的襯衫,扎進深色的牛仔褲裡,外頭再罩上一件深藍毛衣,為了這身打扮,王室購物員在哈洛德百貨裡打轉了好幾個小時。他們希望打造出一位完美、有尊嚴的英國菁英,一位充滿愛的男朋友,在學術與慈善領域即將大放異彩的男人。他們還在他旁邊的長椅上擺了一疊書。
Alex看向在母親的整理下一邊哀號一邊翻白眼的Henry,露出微笑。這個造型已經非常貼近那個真正的、混亂又複雜的Henry本人了。這是任何公關公司能做到最接近本人的程度了。
他們光是並肩坐在長椅上微笑的畫面,就拍了將近一百張照片。還是有一小部分的Alex,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在這裡,坐在海德公園中央,在上帝與所有人面前,把Henry的手牽在自己的膝蓋上,對著相機擺姿勢。
「不知道一年前的Alex看到這一幕會說什麼。」Alex在Henry耳邊說道。
「他會說:『喔,原來我愛上Henry了喔?難怪我總是在他面前耍蠢。』」Henry提議。
「欸!」Alex大喊。Henry因為自己的笑話和Alex的失態而笑個不停,然後他抬起一隻手圈住Alex的肩膀。Alex讓他擁著自己,也笑了起來,笑聲飽滿而低沉。然後這一天的嚴肅氣氛終於逐漸散去。攝影師宣佈拍攝完成,他們便能離開了。
凱瑟琳說她今天很忙──下午茶前,她就開了三個會,討論她搬到更接近倫敦中心的王室住宅的事宜,因為她現在開始要承接更多責任了。Alex看著她眼裡閃爍的光芒──她在打算接管王位。他決定暫時不要和Henry提起,但他很好奇這件事會走到什麼地步。她吻了吻他們兩人的臉頰,然後把他們留給Henry的隨扈,就離開了。
從長湖走回肯辛頓宮的路途不長,他們在柑橘園和小碧碰面。她的活動計畫團隊正在附近忙碌,架設著一個舞臺。她正在一排排的椅子間來回走動著,綁著馬尾,踩著雨靴,一邊對著手機簡短地討論著一個叫做蘇格蘭鮮魚濃湯的東西,還有她怎麼可能要求對方準備蘇格蘭鮮魚濃湯,還有就算她真的點了蘇格蘭鮮魚濃湯,她怎麼可能會需要二十加侖的份量。
「到底什麼是蘇格蘭鮮魚濃湯?」在她掛上電話後,Alex問道。
「煙燻鱈魚雜燴湯。」她說。「怎麼樣,Alex?第一場正式的皇家雜耍秀,覺得好玩嗎?」
「沒有想像中的糟啊。」Alex竊笑著。
「媽真的很扯。」Henry說。「她今天早上還提議說要修改我的手稿。好像她想要一口氣彌補自己五年的缺席一樣。我當然很愛她,也感謝她的努力,但是,老天。」
「她在嘗試嘛,Henry。」小碧說。「她坐板凳坐太久了。給她一點時間暖身一下。」
「我知道。」Henry嘆了口氣,但他的眼神裡充滿了對母親的好感。「妳這邊弄得怎麼樣?」
「喔,你懂的。」她在空中揮舞著自己的手機。「只不過是我充滿爭議的基金會要展開處女秀,未來一切資金的運用都會被人放大檢視而已,所以沒什麼好緊張的啦。我只有一點不爽你,不把這筆資金變成Henry基金會配上碧翠絲基金的雙重組合,這樣我就不能把這些壓力推到你頭上了。為了勒戒所舉辦的募捐活動,都快要把我逼去借酒消愁了。」她拍了拍Alex的手臂。「這是我們的酒鬼幽默感,Alex。」
小碧和Henry的九月和十月都很忙碌,和他們的母親一樣。第一週,他們就有好多決定要做:他們要無視在郵件裡揭露關於小碧的事嗎(不)?Henry最後還是要被迫入伍嗎(經過幾天的深思熟慮之後,不)?還有,這一切要怎麼變成有意義的一件事?最後小碧和Henry想出了一個共同的解決方案。兩人要一起在自己名下經營慈善機構。小碧的是要透過募捐,贊助全國各單位的勒戒專案。Henry的則是為LGBT爭取權利的基金會。
在他們的右手邊,亮晶晶的舞臺燈已經架了起來,今天晚上,小碧就要和一個樂團在這裡舉辦一場門票八千英鎊的小型演唱會,邀請許多名人貴賓到場,作為她募捐活動的處女秀。
「真希望我能在這裡待到表演開始。」Alex說。
小碧笑開嘴。「可惜Henry這周忙著和阿波阿姨簽署一大堆檔案,沒時間背譜,不然我們就能把鋼琴師換掉了。」
「檔案?」Alex揚起一邊的眉毛。
Henry橫了小碧一眼。「小碧──」
「青少年收容所。」她說。
「碧翠絲,」Henry責備道。「這是個驚喜欸。」
「喔,」小碧拿著自己的手機裝忙。「不好意思喔。」
Alex看著Henry。「現在是什麼狀況?」
Henry嘆了一口氣。「好吧,我們本來是想要等到選舉結束之後再公開──當然,還有告訴你──這樣才不會分散你的注意力。但是──」他把手插進口袋裡,像是他很自豪,但又不想表現得太明顯。「──媽和我都覺得,這個基金會不該只是國內的,全世界都有需要幫助的孩子,而我想要特別專注在無家可歸的多元性向的孩子們身上。所以阿波把我們全部的歐康喬基金會青少年收容中心,都過到我的名下了。」他踮了踮腳尖,刻意壓下一個寬闊的微笑。「現在站在你眼前的,是全世界四間即將完工的,多元性向青少年收容中心的負責人。」
「我的天啊,你這個混蛋。」Alex喊道,撲向Henry,雙手圈住他的脖子。「真是太棒了。我愛死你了。哇喔。」他突然向後退了一步。「等等,天啊,這代表布魯克林也有一間,對吧?」
「是的,沒錯。」
「你不是說你想要自己親手管理基金會嗎?」Alex說。他的脈搏狂跳著。「你不覺得當它正在起步的時候,直接監督它的落成會很有幫助嗎?」
「Alex。」Henry告訴他。「我不能搬去紐約啦。」
小碧抬起眼。「為什麼不?」
「因為我是王子。」Henry看著她,一邊對著柑橘園和肯辛頓宮打了一個手勢,氣急敗壞地說:「這裡的王子!」
小碧聳聳肩,不為所動。「所以呢?你又不用永遠待在那裡。你放假的這一年,你花了四個月的時間在蒙古跟犛牛培養感情欸。這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Henry的嘴巴動了幾下,然後轉向Alex。「就算搬去了,我也幾乎很難見到你對吧?」他試圖講理。「如果你在華府忙著工作,努力擠進政治圈裡的話。」
Alex不得不承認,這是個重點。但在他經歷過這一年,經歷過這一切,然後終於開啟成績單,發現自己高分考過法律學院的入學考之後,他已經越來越不肯定這一點了。
他打算開口這麼說。
「哈囉。」一個高傲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他們一同轉身,看見菲力穿著一身燙得平平整整的西裝,梳理得整整齊齊,正大步踩過草坪走來。
Alex感覺到Henry反射性直起背嵴時,四周空氣輕微的震盪。
兩週前,菲力來肯辛頓宮拜訪,向Henry和小碧道歉。他為了父親死後這些年、他銳利的言詞、他的囂張跋扈和過度檢視他們的一切道歉。他從一名只想討好人的孩子長大成為一位盛氣凌人、自以為是的自大狂,又受到自己身分的壓制和女王的掌控。
他正在脫離祖母的手。Henry在電話上這麼跟Alex說道。所以我才願意相信他說的話。
但有些帳是永遠還不清的。每次只要看到菲力那張蠢臉,Alex就想要揮拳揍他,但他是Henry的家人,不是他的,所以他沒有決定權。
「菲力。」小碧冷冷地說。「我們怎麼有這個榮幸?」
「我剛剛在白金漢宮開會。」菲力說。這句話背後的含義昭然若揭:他剛剛是在和女王開會,因為也只剩下他還願意跟女王說話。「想說經過看看還能幫上什麼忙。」他低頭看著小碧腳上的雨靴,和自己腳上亮晶晶的皮鞋。「妳知道,妳不用自己動手的──我們有很多人可以幫妳做這些苦工。」
「我知道。」小碧傲慢地說,表現得像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公主。「我想要自己來。」
「好。」菲力說。「當然了。好,呃。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
「沒有,菲力。」
「好吧。」菲力清清喉嚨。「Henry,Alex。早上的攝影怎麼樣?」
Henry眨眨眼,好像很意外菲力會問起。Alex至少還有一定的社交禮儀,知道此刻自己該閉嘴。
「不錯啊。」Henry說。「我是說,很不錯。只是,你知道,要在那裡一直坐著,實在有點尷尬。」
「喔,我記得。」菲力說。「我和瑪莎第一次拍攝的時候,我的白痴大學同學那周才對我惡作劇,害我屁股上起了疹子,我費盡心力才能勉強坐定,不要當著大家的面在白金漢宮中央把褲子脫下來抓癢,更別提好好拍照了。我覺得瑪莎那時候應該很想殺我。希望你們的照片拍出來不錯。」
他有點尷尬地傻笑著,試著和他們找話聊。Alex抓了抓自己的鼻子。
「嗯,總而言之,祝你好運,小碧。」
菲力雙手插在口袋裡,動身離開,三人看著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籬笆之外。
小碧嘆了口氣。「你覺得我應該要讓他幫我罵一下鮮魚濃湯的廚師嗎?」
「還沒。」Henry說。「再讓他熬個半年吧。他還沒賠夠呢。」
藍的還是灰的?灰的還是藍的?
Alex這輩子從來沒有在兩件同樣無害的夾克之間這麼拉扯過。
「真是蠢斃了。」諾拉說。「兩件都很無聊。」
「妳能不能幫我挑一件就好?」Alex對她說。他兩手各舉著一個衣架,無視她坐在他抽屜上一臉批判的樣子。明天的大選日,不管他們是贏是輸,那些照片都會跟著他一輩子。
「Alex,我認真說,這兩件我都覺得很醜。你得穿得更亮眼一點。這有可能是你的最終曲欸。」
「好吧,先不要──」
「對,好吧,你說得對,如果我們的預測是準的,就沒有什麼好擔心。」她從櫃子上跳下來。「所以,為什麼你現在決定要在你職業生涯的這一刻,突然轉職成為作風大膽的時尚設計師了?」
「不想談這個。」Alex揮舞著手中的衣架。「藍的還是灰的?」
「好吧,」她無視他。「那我就直說了。你很緊張。」
他翻了個白眼。「我當然很緊張,諾拉,這是總統大選欸。而且選總統的人是我媽欸!」
「錯誤答案。」
她又用那種「我已經分析了所有資訊,所以知道你在唬爛」的眼神看著他。他重重嘆了一口氣。
「好啦。」他說。「好啦,對。我緊張是因為要回去德州了。」
他把兩件外套都丟在床上。該死。
「我一直覺得德州把我視為他們的孩子,是有條件的。」他踱著步,一邊用手搓著後頸。「我身為墨西哥裔混血、又是民主黨,有一整群人並不喜歡我,也不希望我作為他們的代表。現在更糟了,我不是直男,我有男朋友,我還和歐洲王子鬧出同性戀緋聞。我什麼都不知道了。」
他愛德州──他相信德州。但他不知道德州是否還愛他。
他一路走到房間另一側,和她相望。她看著他,頭向一旁歪了歪。
「所以……作為你出櫃後第一次回家的旅程,你不想穿得太顯眼,好符合德州人對於異性戀的纖細期待。」
「基本上是這樣。」
她現在看他的表情,像是把他當成了特別難解的題組。「你有看過德州人對你的認同度嗎?九月之後?」
Alex嚥了一口口水。
「沒。我,呃。」他一手抹了抹臉。「這個……讓我覺得壓力很大。我一直想去看那些數字,但後來就逃避現實了。」
諾拉的表情緩和下來,但她沒有靠得更近,給他留下了足夠的空間。「Alex,你應該來問我的。你的數字……不差。」
他咬了咬嘴脣。「是嗎?」
「Alex,在九月之後,我們在德州的基本盤對你的認同度並沒有改變。真要說的話,他們更喜歡你了。而且有很多中間選民,對於理查針對德州小孩的事情很不爽。你沒事的。」
噢。
Alex顫抖地吐出一口氣,一手扒過自己的頭髮。他從門邊走回來,一面意識到自己每次在面對衝突或想要逃走時都會有往門口移動的衝動。
「好喔。」
他重重坐在床上。
諾拉小心翼翼地在他身邊坐下,當他看著她時,她眼神中又出現了她在讀心時的銳利感。
「聽著。你知道我一直都不擅長這種情緒溝通的事情,但是茱恩不在這裡,所以我,呃,我要試試看了。」她繼續說下去。「我不覺得這隻和德州有關。你最近被嚴重地傷害過,而現在你很害怕做出或做出你真正喜歡或想要的事,因為你不想要再引起任何注意。」
Alex幾乎要笑出來了。
這點諾拉和Henry很像,他們都能直接切入事情的核心,直搗真相,但Henry注重的是感情,而諾拉注重的是客觀事實。但有時,就是需要她這種簡潔明瞭的方式,才能把他從鬼打牆的旋渦中拖出來。
「喔,好吧,對。這應該也是一部分的原因。」他同意道。「我知道如果我想要繼續走政治這條路,我就得重新塑造我的性向,但一部分的我又覺得……真的嗎?現在?為什麼要這樣?這感覺真的很奇怪。我這輩子,都一直在追求自己未來的某一種形象。照著計畫走──畢業、助選、職員、然後進議會。就這樣。直接進入圈子裡。我想要成為一個做得到的人……一個想要這麼做的人。但現在站在這裡的我……並不是這種人。」
諾拉靠上他的肩膀。「那你喜歡這個新的你嗎?」
Alex想了一下:他的確是不太一樣了,也許變得更陰沉了一點。更神經質了,但也更誠實。腦子更銳利、心臟更大顆了。他再也不想把人生只貢獻給工作,但是卻有了有史以來最強烈的奮鬥動機。
「嗯。」他最後肯定地說道。「喜歡。」
「很好。」諾拉說,他轉過頭,看見她對著他咧嘴一笑。「我也喜歡。你是Alex,在這一堆狗屎爛事裡,你只需要當Alex就好。」她雙手捧住他的臉,用力壓扁,而他哀號一聲,但沒有推開她。「所以你想要有什麼權變計畫嗎?或是讓我幫你跑個預測?」
「其實,呃。」Alex開口,他的聲音被諾拉捏著他臉的動作變得有點含煳。「我有跟妳說過,我今年夏天其實……偷偷開小差,跑去考了法學院的入學考試嗎?」
「喔!喔……法律學院。」她說話的口氣和幾個月前聽見他說Henry的事時一樣,好像他一直都在不知不覺間走向正確的答案。她放開他的臉,興奮地抓住他的肩膀。「就是這樣,Alex。等等──太好了!我正準備要開始申請碩士,我們可以一起去耶!」
「是嗎?」他說?「妳真的覺得我做得到?」
「Alex。廢話。Alex。」她跪在床上蹦跳著。「Alex,這超讚的。好──聽著。你去唸法律學院,我去唸碩士,茱恩則變成一名講稿擬稿人和作者,為當代的同性戀發聲,我成為拯救世界的資料科學家,而你──」
「──成為民法律師,像美國隊長一樣劫富濟貧,為這世上失去公民權的人奮鬥──」
「──然後你和Henry會變成世界上最受歡迎的地緣政治夫夫──」
「──然後等我到拉斐爾.路那那個年紀的時候──」
「──人們就會來求你選議員了。」她一口氣說完。「對。所以,雖然比你的計畫晚了一點,但是。」
「對。」Alex嚥了一口口水。「聽起來滿好的。」
就是這樣。這幾個月以來,他一直在猶豫要不要放棄這個夢想,一直感到十分惶恐,但是現在,他覺得像是卸下了一座山的重量。
他眨著眼,想起茱恩的話,然後笑了起來。「我就是一直在瞎忙,不知道為了什麼。」
諾拉扮了個鬼臉,認出這句話中茱恩的氣息。「你是很……熱情,但有點太過了。如果茱恩在這裡,她會說,多花一點時間,你會更知道要怎麼運用你內心那把火。但現在是我在這裡,所以我會說:你很擅長討價還價,擅長規畫政策,擅長領導和聚叢集眾。你聰明到大部分的人都想要揍你了,這些技能都只會隨時間增長,所以你會成功的。」
她跳下床,鑽進他的衣櫃裡。他可以聽見衣架在裡頭滑動的聲音。「最重要的是。」她繼續說。「你現在成為某個象徵了,所以這是一件大事。」
她拿著一個衣架走出來:那是一件他從沒有穿過的外套,是他們在紐約的旅館裡看影集、讓記者以為他們在做愛的那個晚上,諾拉逼他在網路上用可怕的價格買的。那是一件Gucci的深藍色飛行夾克,腰上的鬆緊帶和袖口都是紅色、白色與藍色的條紋。
「我知道這很招搖。」她把夾克塞進他懷裡。「但是你給了人們希望。所以站出來,好好當你的Alex吧。」
他接過外套,套上後,對著鏡子檢視自己的身影。太完美了。
這個瞬間被門外走廊上的一聲尖叫給打破,他和諾拉便衝到門邊。
茱恩跌跌撞撞地抓著自己的手機,來到Alex的房門外,一路蹦跳著,頭髮在肩頭跳動。她顯然才剛去了一趟報攤,因為她的手臂下還夾著一疊八卦雜誌,但她毫不在意地把它們全扔在地上了。
「我拿到書的合約了!」她尖叫著把手機推到他們面前。「我只是在收信,然後──那本傳記──我拿到合約了!」
Alex和諾拉也尖叫起來,把她拉進他們的擁抱之中,三個人的六隻手臂交纏,歡唿大笑,踩著彼此的腳,但沒有人在意。
最後他們把鞋子踢掉,爬上床,諾拉打了視訊電話給小碧,她又找了Henry和阿波,大家一起慶祝。
這一切感覺太完整了,就像卡修斯說的那樣,他們是一起混的好友了。在一切的事情塵埃落定後,他們得到了新的媒體暱稱:六人行。而Alex一點都不介意。
幾小時後,諾拉和茱恩靠著Alex的床頭板睡著了。茱恩的頭躺在諾拉的大腿上,諾拉的手指插在她的頭髮裡。Alex則偷偷熘進浴室裡刷牙。回程路上,他差點踩到什麼東西而滑倒,他低頭一看,便不得不再確認一次自己沒有看錯。
那是茱恩拋下的八卦雜誌其中一本,《哈囉美國》的封面上,放的正是他和Henry其中一張在拍攝王室肖像時的照片。
他彎身撿起那份雜誌。照片並不是最後選定的官方照──這是一張他根本不知道被拍、也沒想過會流出來的照片。他應該要更信賴那位攝影師的能力的。那人想辦法拍到了Henry說了一個笑話的瞬間,兩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像是某種側拍,Henry的手臂擁著他,他自己的手則抬起來,正準備要去抓Henry放在他肩膀上的手。
Henry看著他的眼神充滿了寵愛,流動著光明正大的愛意。從第三者的角度來看,Alex忍不住都想要轉開視線了,因為那畫面太閃耀,像是在看著一顆太陽。他曾經說Henry是北極星。但他錯了,北極星的亮度遠遠不夠。
他想著布魯克林,想著Henry在那裡開的收容中心。他媽媽應該有認識紐約大學法律學院的人吧?
他刷完牙,爬上床。明天,是勝是敗,答案就會揭曉了。
一年前──或甚至六個月前──這意味著今晚他又要失眠。但他現在是一個新的象徵了,他甚至可以和他的男朋友一起在雜誌封面上大笑著。他等不及要迎接接下來的幾年,準備給自己更多時間。他在嘗試許多新的事物。
他在茱恩的膝蓋側邊放下一個枕頭,把腿跨過諾拉的腿,然後沉沉睡去。
Alex咬著自己的下脣,在拼布地板上拖著腳跟,盯著自己的選票。
美國總統與副總統選票
請投一票
他拿起煉在機器上的電腦筆,心跳加速,然後選了愛倫.克雷蒙和麥可.赫羅蘭。
機器發出核可的音效,而在低鳴的機器運作面前,他跟任何人都一樣。他只是眾多民眾中的一人,只是一枚符號,不比其他人的份量更多或更少。他按下按鈕。
在自己的家鄉舉辦選舉之夜,是非常大的一個風險。技術上來說,沒有人規定現任總統不能在華府舉辦造勢晚會,但就習俗上來說,他們都還是會選擇在家鄉舉辦。
二○一六年的選舉苦甜半摻。奧斯汀是藍的,非常深藍,愛倫在賈維斯郡也以百分之七十六的票數領先,但是再多的煙火和香檳,都沒有辦法改變他們輸了發表勝選宣言時所站的那一州的選票的事實。不過,洛美塔的小小希望還是想要回家一趟。
過去一年裡,他們還是有些進展的。Alex一直有在追蹤幾個勝出點,像是青年選民登記活動、休士頓的造勢,還有逐漸在改變的民調方向。在整個八卦風雲結束後,Alex需要一點事情轉移他的注意力,所以他讓自己投身於下班時間後的會議,和團隊裡的德州選舉機構,用電話會議和他們討論,如何在選舉當天提供全德州的接駁服務。現在是二○二○年,而這麼多年以來,德州第一次成為成敗的關鍵州。
上一次的選舉之夜,他是站在遼闊的日爾克大都會公園,背景是奧斯汀的天際線。他清楚記得一切的細節。
當年他十八歲,身上穿著第一套訂做的西裝,和他的家人一起進入街角的飯店收看開票結果,群眾則聚集在公園裡。當開票員喊出兩百七十的時候,他便衝進走廊裡,張開雙臂,在走廊上狂奔。他記得那時候,他覺得那好像是屬於他的時刻,因為當選的是他的媽媽、是他的家人,但是他也理解到,就某方面來說,那完全不是屬於他的,因為他轉頭,看見薩拉的眼淚和著睫毛膏一同流下臉龐。
他站在日爾克山腰上架起的舞臺旁,看著一雙雙的眼睛,看著那些老得能在一九六五年就去參選議員的女性,還有年輕到從沒看過白人總統的女孩們。他們都看著他的媽媽成為第一位女性總統。然後他轉頭看著右邊的茱恩和左邊的諾拉,記得他自己把她們先推上臺,讓她們有整整三十秒的時間欣賞這一切,然後才跟著她們走進鎂光燈之下。
他的靴子落在帕瑪爾活動中心後方棕色草皮上的感覺,好像他是從更高的地方落下,而不只是一輛禮車的後座。
「現在還太早了。」諾拉滑著手機從他身後爬下車,身上穿著一件鬆垮的黑色連身工作服,腳踩超高的高跟鞋。「現在開票還開得太少,但我很確定我們拿下了伊利諾斯。」
「很好,跟我們預期的一樣。」Alex說。「我們目前都有達標。」
「我話不會說得這麼早喔。」諾拉告訴他。「我不喜歡目前賓州的走向。」
「欸。」茱恩說。她的裙子是經過深思熟慮後才選的,一件現成的J.Crew洋裝,鑲著白色蕾絲,看上去非常鄰家女孩。她的長髮順著一側編成辮子,垂在肩膀上。「我們能不能先喝一杯再開始看開票?我聽說那裡有摩西多調酒耶。」
「好啊,好啊。」諾拉說,但她還是皺著眉頭,盯著自己的手機。
二○二○年,十一月三日,下午六點三十七分
Henry王子討厭鬼:機長說我們的能見度有問題?也許要繞路在其他地方降落。
Henry王子討厭鬼:在達拉斯降落?那裡會很遠嗎??我對美國地理一點概念都沒有。
Henry王子討厭鬼:夏安跟我說達拉斯超遠的。我們很快就要降落。等天氣變好就會再起飛。
Henry王子討厭鬼:對不起,對不起啦。你們那邊還好嗎?
我:狀況爛透了
我:你快點過來,我快要崩潰了
奧立佛.威斯布魯克 @BillsBillsBills
在知道理查對第一家庭成員做的好事還有這周傳出的性騷擾謠言之後還繼續支援他的那些沙豬,明天早上可能就要重新考慮一下他們的追隨物件了。
晚上七點三十二分──二○二○年,十一月三日
538 政治團 @538politics
我們預期密西根、俄亥俄、賓州和威斯康辛都會有至少百分之七十或更高的機率泛藍,
但最新的開票結果顯示他們難分軒輊。對,我們也很困惑。
晚上八點零四分──二○二○年,十一月三日
紐約時報 @nytimes
#2020總統大選最新訊息 兩方選戰拉鋸。理查議員達到一百七十八,克雷蒙總統以一百一十三落後。
晚上九點十五分 ──二○二○年,十一月三日
他們把比較小的展覽廳劃分給貴賓專用──助選團隊、朋友與家人、還有議員。奧斯汀帕瑪爾活動中心的另一側,聚集著他們的支持者,高舉著標語,穿著克雷蒙當選和「歷史,是吧?」的T恤,一路從遮棚下方蔓延到一旁的山丘上。他們是要來狂歡的。
Alex試著不要太焦慮。他知道總統大選是怎麼一回事。當他還是個孩子時,這就是他的超級盃大賽。作為一個十歲的孩子,他終於能有一天熬夜,拿著藍色和紅色的麥克筆,隨著時間把美國地圖塗成對應的顏色,然後看著歐巴馬擊敗了麥肯。現在他看著他爸爸側臉下巴的線條,試著在其中看見那一晚勝利的模樣。
那時候,一切都是一場魔法。現在這卻是非常個人的經驗。
他們就要輸了。
里歐從側門走進來的身影在他們的意料之內,茱恩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姐弟倆一同和他在房間裡一個安靜的角落會面。他手中握著他的手機。
「妳媽想要跟妳說話。」里歐說。Alex反射性地伸出手,但里歐制止了他。「不,抱歉,Alex,不是你。是茱恩。」
茱恩眨了眨眼。「喔。」她向前走去,把頭髮從耳邊推開。「媽?」
「茱恩。」他們媽媽的聲音從小小的揚聲器另一端傳來。她正和她的幕僚長們待在體育館的一間會議室裡,當作她的臨時辦公室。「寶貝。我需要妳,呃,過來這裡一趟。」
「好喔,媽。」她說,聲音刻意保持平靜。「怎麼了?」
「我只是,需要妳把這篇講稿改一下,呃。」另一端的聲音停頓了一段時間。「嗯,如果敗選的話。」
茱恩的表情空白了一秒,然後突然間變得怒氣沖沖。
「不要。」她說。她抓住里歐的手,好讓自己直接對著麥克風說話:「不要。我不要幫妳改寫,因為妳不會輸的。妳聽到了嗎?妳不會輸。我們還要再做四年,我們全部都要。我才不要幫妳寫敗選宣告。」
電話另一端又是一陣沉默,而Alex可以想像他們的母親在樓上的臨時戰情室裡,戴著眼鏡、高跟鞋還收在行李箱裡,盯著螢幕,期待著、努力著、祈禱著。他身為總統的媽媽。
「好吧。」她平靜地說。「好吧。Alex,你覺得你能上臺和大家說些什麼嗎?」
「好啊,當然了,媽。」他清清喉嚨,然後第二次開口時,他的語氣便和她一樣強烈。「當然好。」
第三次沉默,然後她說:「天啊,我好愛你們兩個。」
里歐回到房裡,接著薩拉便取代了他的位置。她穿著絲綢的紅色洋裝,手中握著她的保溫瓶咖啡,而這是Alex這天晚上最大的安慰。他看著她手上閃閃發亮的戒指,想到了夏安,並希望Henry趕快出現。
「把你的表情整理好。」她替他整理衣領,同時領著他和茱恩穿越主展覽廳,來到後臺區。「笑容,活力,自信。」
他無助地轉向茱恩。「我要說什麼?」
「時間太短了,我沒時間幫你擬講稿。」她告訴他。「你是個天生的領導人。上吧,你可以的。」
天啊。
自信。他看著自己衣服的袖口,紅色白色和藍色的線條。好好當Alex吧。諾拉把外套給他的時候這麼說。當Alex就好。
Alex代表著:全美國五十萬個孩子們知道自己並不孤單的象徵。唯一一個歷史先修班裡的運動員。在白宮窗戶上找到鬆動玻璃的人。因為太渴望某樣事物而不小心毀了它,卻又再度站起來、再一次嘗試的人。不是王子。也許是某種更巨集大的存在。
「薩拉,」他問。「他們宣佈德州勝選了嗎?」
「還沒。」她說。「還是太拉鋸。」
「現在還是?」
她的笑容心知肚明。「還是。」
當他走上臺時,舞臺的聚光燈亮得讓他睜不開眼睛。但他知道一件事。在他心底深處。他知道德州的勝敗還沒有出來。
「哈囉,各位。」他對著群眾說道。他捏著麥克風,但他的手臂很穩。「我是Alex,第一公子。」群眾陷入瘋狂,Alex則咧嘴靠向麥克風,認真起來。
當他繼續說下去時,他自己也想這麼相信。
「你們知道最瘋狂的是什麼嗎?現在,安德森.庫柏正在CNN直播,說德州還在拉鋸中,難分軒輊。你們也許不知道這一點,但我其實是個歷史迷。所以我可以告訴你們,前一次德州陷入拉鋸戰,是在一九七六年的時候。一九七六那一年,德州是藍的,那年是吉米.卡特,在水門事件後出戰。他從我們中間拿到了百分之五十一的選票,然後我們就讓他打敗了傑拉德.福特成為了總統。
「現在我站在這裡,回想著那段歷史……一個可靠、努力、誠實、來自南方的民主黨員,對上貪腐、惡意與仇恨。而這個州充滿了誠實的人,最討厭被人欺騙。」
群眾完全放棄抵抗,而Alex幾乎要笑了出來。他對著麥克風提高音量,壓過下面歡唿、鼓掌和跺腳的聲音。
「嗯,我只是覺得這一切聽起來滿耳熟的。所以你們怎麼想呢,德州?¿Se repetirá la historia? 你們想要再現歷史嗎?」
臺下的吼叫聲說明了一切,而Alex和他們一起大叫,讓尖叫聲將他帶下午臺,讓尖叫聲包裹住他的心,將他血液裡今晚流失的一切都重新灌注回來。當他再度回到後臺時,有一隻手覆上他的背,而某人的身體熟悉的引力,在他真正碰到他之前,他就已經感受到了。一股清新、熟悉的香氣點亮了兩人之間的空氣。
「剛剛說得太好了。」Henry面帶微笑地說著。終於。他穿著一套深藍色的西裝,看起來無比英俊,領帶上的小花紋,近看才會發現是小朵的黃色玫瑰。
「你的領帶──」
「喔,對。」他說。「德州的黃色玫瑰,對不對?我之前讀過一次。我想說這樣可以招來好運。」
然後Alex又愛上他一次了。他用手掌捲住Henry的領帶,將他拉近,然後像是永遠不需要停止般吻著他。他一邊想著,一邊笑著,沒有放開Henry。
如果要說他自己是誰,他希望自己一年前就夠聰明,知道自己早該這麼做。他就不會讓Henry一個人跑到冰天雪地的花園裡,也不會只是站在那裡,讓Henry給他這輩子最重要的一個吻。他會把Henry的臉捧在手心,用力地吻他,用心地吻他,然後說:「你想要什麼,儘管拿去。因為你值得。」
他向後退開,說道:「你遲到了,殿下。」
Henry笑了起來。「其實看起來,我剛好趕上最後的急起直追了。」
他說的是最新一輪的開票結果,顯然是在Alex上臺致詞的時候發出的。在貴賓區,所有人都已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看著安德森.庫柏和沃夫.畢瑟在大螢幕上比較著開票結果。維吉尼亞州:克雷蒙。科羅拉多:克雷蒙。密西根:克雷蒙。賓州:克雷蒙。這幾乎彌補了所有選票的落差,現在只剩下西岸還沒有開完了。
夏安也在這裡,和薩拉一起站在一角,與路那、艾米、卡修斯站在一起,而Alex一陣暈頭轉向,想著自己這團朋友到底把多少國籍的人都牽在一起了。他拉著Henry的手,加入他們。
奇蹟一點一點、慢慢地流入他們之間:Henry的領帶,聲音裡慢慢升起的希望,幾張五彩碎紙片從網子的縫隙間掉出來,卡在諾拉的頭髮裡──然後,突然間,一切水到渠成。
十點三十分,一波喜訊傳來:理查贏了愛荷華,也贏了猶他和蒙大拿,但是西岸的選票席捲而來,包含加州的五十五票。「大英雄!」當他們全都歡唿起來時,奧斯卡喊道,和路那握住彼此的手。「這些西岸的大混蛋們。」
到了午夜時,他們終於保持領先,然後一切終於感覺像是一場派對了,儘管他們還沒有完全放心。大家開始喝酒,聲音變得嘹亮,外頭的群眾也充滿了活力。葛洛莉亞.伊斯特芬的歌聲從音響中傳來,終於不再像是喪禮上的刺耳哭嚎。房間的另一側,Henry正和茱恩站在一起,對著她的頭髮比劃著,她便轉過身,讓他幫她把一撮因為焦慮而掉出來的頭髮塞回去。
Alex忙著看他在這世上最愛的兩個人,甚至沒有注意到有個人站在他面前,直到他一頭撞上對方,讓兩個人的飲料都灑了出來,還差點害他們都摔進桌上巨大的勝選蛋糕裡。
「老天,對不起。」他朝一疊紙巾伸出手。
「如果你再撞倒一個超貴的蛋糕,」一個熟悉至極、如威士忌般溫暖的鼻音說道。「我覺得你媽應該會跟你斷絕母子關係。」
他轉過身,看見連恩站在那裡,幾乎和他記憶中的一模一樣──身材高大,肩膀寬闊,面孔帥氣,不修邊幅。
他好氣自己從來沒有發現他的菜一直都是同種人。
「我的天啊,你來了!」
「我當然會來。」連恩咧嘴笑道。他身邊站著一個可愛的男孩,同樣掛著笑容。「當然,那是因為如果我不來的話,好像會有特勤組的人直接把我請來,我也沒什麼選擇。」
Alex笑了起來。「聽著,我媽變成總統,但我還是同一個我。我還是一個最喜歡煽風點火的派對咖。」
「你如果變了,我會很失望的。」
他們相視而笑,而今晚,尤其是今晚,能見到連恩真是太好了。能夠把話講開、能夠和一個在這一切事情發生之前就認識他的人站在一起,他真的覺得很快樂。
在他被迫出櫃後的一週,連恩傳了一封簡訊給他:一、真希望我們以前都不是愚蠢的自大狂,這樣也許我們也許還能互相幫助。二、只是想讓你知道,某個右翼網站的記者昨天打電話給我,問我跟你過去的關係。我叫他去吃屎,但我想你可能會想知道。
所以,對,他當然會收到私人邀約了。
「聽我說,」Alex開口。「我、我想要謝謝你──」
「不要喔。」連恩打斷他。「認真的,好嗎。我們沒事了。之後都沒事了。」他心不在焉地揮揮手,然後推了推身邊可愛的黑眼男孩。「總而言之,這位是史賓瑟,我男朋友。」
「我是Alex,」Alex自我介紹。史賓瑟握手的力道很強,非常的農村男孩。「很高興見到你。」
「是我的榮幸。」史賓瑟誠懇地說。「你媽媽參選議員的時候,我媽就已經支援她了。所以我們算是早就有交情了吧。她是我首投的總統。」
「好了,史賓瑟,不要拍馬屁了。」連恩伸手擁住史賓瑟的肩膀。一股驕傲之感從Alex身上流經;如果史賓瑟的父母都是克雷蒙的支持者,那他們肯定都比連恩的父母更開明一些。「小四的時候,這傢伙從水族館回來的公車上還尿褲子了,所以他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咖。」
「我再說最後一次,你這個自大狂。」Alex回嘴道。「那是亞當.威廉諾瓦,不是我!」
「最好,我知道我看到了什麼好嗎。」連恩說。
Alex正張嘴想反駁,卻有人突然喊了他的名字──不知道是要讓內容農場拍照或訪問之類的。「可惡,我得走了,但是連恩,我們有太多事要說了。這週末有沒有空?我們約一下吧。我週末都會在這裡,約一下吧。」
他已經開始倒退著離開了,連恩翻著白眼,像是覺得他很煩、又不是真的生氣,而不是那種「所以我才不再跟你說話」的白眼,所以他繼續往後走。訪問很簡短,說到一半就被打斷了:安德森.庫柏的臉在他頭頂上方的螢幕上,像是飢餓遊戲裡的英俊主持人,宣佈他們要公佈佛羅里達的結果了。
「快啊,你們這些後院射擊場的混蛋們。」當他回到他的朋友圈時,薩拉正低聲碎念。
「她剛剛是說後院射擊場嗎?」Henry在Alex耳邊低聲說。「你們、真的有這種東西嗎?」
「你真的還有很多東西要學,老兄。」奧斯卡友善地告訴他。螢幕上閃過一片紅光──理查──然後房間裡傳來一陣集體的嘆息聲。
「諾拉,現在數字如何?」茱恩轉身問道,眼中閃過一絲瘋狂的光芒。「我的主修是英文,不是數學。」
「好喔。」諾拉說。「所以我們現在只需要拿超過兩百七,或是讓理查他們拿不到兩百七──」
「我知道,」茱恩不耐煩地打斷她。「我知道選舉是怎麼運作的──」
「是妳要問我的耶!」
「我沒有叫妳糾正我啊!」
「妳生氣的時候還滿性感的。」
「我們專心一點可以嗎?」Alex插嘴。
「好。」諾拉伸出雙手。「所以現在,如果拿下德州,或是拿下內華達和阿拉斯加這兩州,我們都能得票超過兩百七。理查得三州全拿。所以雙方都還沒有穩操勝算。」
「所以我們現在非拿下德州不可嗎?」
「除非他們拿下內華達,」諾拉說。「但這州不會這麼快開出來。」
她話甚至還沒說完,安德森.庫柏的臉就再度出現在螢幕上,一邊公佈最新訊息。有那麼一瞬間,Alex覺得以後自己做惡夢都會看到安德森.庫柏的臉。內華達:理查。
「你在開我玩笑嗎?」
「所以現在勢必──」
「誰拿下德州,」Alex說。「誰就勝選了。」
一陣沉重的沉默,然後茱恩說:「我要去把民調人員的冷披薩吃掉了。可以嗎?好喔。」然後她就走了。
十二點三十分時,沒有人敢相信他們居然得走到這一步。
歷史上,德州從來沒有這麼難分難捨過。如果是其他州,理查很可能早就打來承認敗選了。
路那在房裡來回踱步。Alex他爸爸的西裝已經汗溼了。接下來的一週,茱恩身上都會沾著披薩的味道。薩拉正對著手機裡某個人的語音信箱大喊,而當她掛掉電話時,她說她妹妹沒辦法找到好的托兒中心,所以決定要讓薩拉擔任這份工作,好幫她分散一點壓力。愛倫則像是一隻飢餓的母獅般,在一旁伺機而動。
然後茱恩突然拉著一個女孩朝他們跑來,而Alex認出了她──那是她的大學室友,他的腦子提醒道。她身上穿著一件民調志工的T恤,臉上掛著寬闊的微笑。
「你們──」茱恩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莫莉說──她剛才從──靠,妳告訴他們啦!」
然後莫莉張開嘴,吐出這麼一句:「我想你們拿到選票了。」
諾拉的手機掉到地上。愛倫踩過它,抓住莫莉的另一隻手臂。「妳想,還是妳知道?」
「我是說,我們滿確定──」
「有多確定?」
「嗯,他們剛剛從哈里斯郡開出一萬票──」
「天啊──」
「等等,你們看──」
投影幕上現在終於打出來了。他們準備要公佈了。安德森.庫柏,你這英俊的混蛋。
德州的地圖又維持了五秒的灰色,接著轉變成了美麗、無誤、喇叭詹湖的藍色。
克雷蒙得了三十八票,最終拿了三百零一票。勝選。
「繼續做四年!」Alex的母親尖叫道。這是他近幾年來聽她尖叫最大聲的一次。
歡唿聲從低鳴、低吼,最後變成如暴風一般的狂吼,從隔牆的外側席捲而來,來自體育館四周的山丘,來自街道四周的城市,來自這整個國家。也許,還來自幾個熟睡中的倫敦小巷。他身邊的Henry雙眼淚溼,雙手捧著Alex的臉,像是電影結尾一般吻著他,歡唿著,將他推向自己的家人。
天花板上的網子鬆開,彩色的氣球和紙片四散而下。Alex摔進一群人的身體之間,撞上他父親的胸口,得到一個窒息的擁抱,還有哭得慘兮兮的茱恩,還有甚至哭得更慘的里歐。諾拉被夾在她驕傲的父母之間,正扯著喉嚨尖叫,路那則把克雷蒙競選的宣傳手冊拋到空中,像是在撒錢的黑手黨成員。他看見卡修斯爬到會場的一張椅子上跳舞,考驗著椅子的承重能力,還有艾米正舉著手機轉圈,好讓她的妻子能透過視訊看見這一切。薩拉和夏安正靠在一大疊克雷蒙/赫羅蘭當選的標誌牌上接吻。欠揍韓特把另一名助選成員扛在肩上,連恩和史賓瑟舉起啤酒乾杯,幾百名助選團隊成員和義工則不可置信地哭著、尖叫著。他們做到了。他們真的做到了。洛美塔的小小希望和期待已久的藍色德州終於如願以償。
人群將他推回Henry懷裡,而在這一切之後,在所有的郵件、簡訊、和幾個月的旅行、密會與夜復一夜的等待之後,在最糟的時間不小心愛上你的死敵之後,他們終於做到了。Alex說過他們會走過來的──他保證過的。Henry的微笑好燦爛,Alex覺得他得把這一刻完整記錄下來,他的心臟就要塞爆了,像是有一千年份的歷史積聚在他的胸口。
「想要告訴你一件事,」Henry上氣不接下氣地說。Alex向後退開一步。「我在布魯克林買了一間房子。」
Alex的下巴掉了下來。「你騙人!」
「是真的。」
有那麼短短一瞬間,他眼前像是看到了另一段人生,連任、再也不用競選,他的行程表會塞滿上課,以及Henry在布魯克林的清晨裡,躺在隔壁枕頭上對他微笑的臉。那就像一滴水滴入他的胸口,形成漣漪,像希望那樣擴散開來。幸好所有人都還在哭。
「好了,大家。」薩拉的聲音穿過他耳裡突突流動的血液、愛意與腎上腺素傳來。她的睫毛膏煳成一團,口紅也暈染到下巴。她身邊,他母親正用一手捂著耳朵,另一手接聽著理查打來承認敗選的電話。「十五分鐘後進行勝選演說。大家,開始動作吧!」
Alex發現自己被人推向一邊,穿過人群,來到靠近舞臺的圍欄邊,躲在布幕後,然後他的母親就上臺了。里歐、麥可和他老婆,還有諾拉和她的父母,還有茱恩和他們的爸爸,都在他身邊。Alex跟在他們身後,對著下方炫目的閃光燈揮著手,對著吵雜的人群喊出一連串混合的語言。他自顧不暇,過了好一陣子才發現Henry沒有在他身邊,他轉過身,看見他在側邊的布幕旁,一如往常地怕自己搶了別人的風頭。
但這一點已經解套了。他是他的家人。他現在也是他的一部分了,他們會一起出現在頭條、油畫和議會歷史的頁面上,記載在彼此旁邊。而他是他們的一部分。直到永遠。
「快來!」Alex對著他揮手,大喊著,Henry有那麼一秒鐘看起來十分驚慌,而下一秒,他便揚起下巴,扣起西裝的釦子,走上舞臺。他來到Alex的身邊,面帶笑容。Alex伸出一隻手攬住他,另一隻手攬著茱恩。諾拉站在茱恩的另一側。
然後愛倫.克雷蒙總統走上講臺。
[節錄:愛倫.克雷蒙總統的勝選演說,位於德州奧斯汀,二○二○年十一月三日]
四年前,二○一六年時,我們的國家面臨了絕境。有些人會讓我們退回仇恨、怨懟與偏見之中,想讓我們的國家再度燃起分裂的火苗。你們看著這些人,明確地告訴他們:「不,我們拒絕。」
你們選擇了一個來自德州的女子與家庭,讓她帶領你們走向四年的進步,帶來希望與改變。而今晚,你們又做到了一次。你們選擇了我。而我謙卑、衷心地感謝你們。
我的家庭──我的家庭也感謝你們。我的家庭裡有著移民的後裔,有人在他人的期待與壓迫之下仍選擇勇敢去愛,有決定永不退縮的女性,這些編織在一起的歷史,正是美國的未來寫照。我的家庭。你們的第一家庭。我們將會盡一切的努力,在未來的四年、還有未來的許多年裡,持續讓你們引以為傲。
第二輪彩色紙片還沒有落完,Alex就抓住Henry的手,說道:「跟我來。」
其他人忙著慶祝、或是進行訪問,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從後門熘了出去。他用一手啤酒交換了連恩和史賓瑟的腳踏車,Henry什麼也沒問,只是踢開中柱,跟著他一起消失在夜色中。
奧斯汀似乎有哪裡不一樣了,但它還是它,沒有真的改變。奧斯汀有著他返校舞會時戴的胸花,放在無線電話旁的碗裡,還有他在放學後幫孩子們課後輔導的學習中心,還有在巴頓溪綠地和路人要來的啤酒、仙人掌和冷釀酒。奧斯汀是個奇怪的字母、單獨存在的子音,是他心中的一個鉤子,不斷將他拉回來,給了他生命的根基。
也許變的是他。
他們過了橋,騎進市區,經過拉維卡公寓灰色的外牆,經過擠滿了人、吶喊著他母親名字的酒吧,那些人穿著印有他面孔的T恤、揮舞著德州州旗、美國國旗、墨西哥國旗,還有彩虹旗。音樂聲在街上回檔,當他們來到州政府大樓時,音樂聲變得更大,原來是有人爬到樓梯頂端,架起高大的音響,播放著星船合唱團的《勢不可擋》115。他們頭頂上方,在黑壓壓的雲朵之下,有人放起了煙火。
Alex的腳從踏板上挪開,滑行經過州政府文藝復興風格的建築門面前。這是他小時候,他母親每天上班的地方。這棟建築比華府的還要高大。這裡的一切都比華府大得多。
他們花了二十分鐘才來到潘伯頓山莊,Alex領著英國王子來到老西奧斯汀的某個住宅區,爬上高聳的人行道,告訴他以前他都把自己的腳踏車扔在哪裡,草地裡至今還有腳踏車壓出來的小小痕跡。昂貴的皮鞋底部踩在老屋子破舊的前門階梯上,聲音和他自己的靴子並無二致。就像是回家了一樣自然。
他向後退開,看著Henry打量著這一切──奶油黃的壁板,大落地窗,外廊上的手印。Alex二十歲之後,就沒有再進過這間屋子了。他們請了一位家族朋友替他們代管這間房子,維修管路,確保水龍頭還有自來水。他們捨不得放棄這間屋子。裡頭的一切都還保留著,只是都包了起來。
在這裡,沒有煙火、沒有音樂、沒有五彩碎紙。只有沉睡的小家庭,還有終於關上的電視。只有一間Alex年幼時住的房子──那是他第一次看見Henry的照片、然後感覺內心有什麼在蠢蠢欲動的家。一切的起點。
「嘿,」Alex說。Henry轉過來看著他,雙眼在街燈下像是銀色。「我們贏了耶。」
Henry牽起他的手,一邊的嘴角緩緩勾起。「對呀,我們贏了。」
Alex摸索著襯衫下方的那條項煉,小心翼翼地拉出細鍊上的戒指和鑰匙。
在冬季的雲朵下,像凱旋歸來般,他開啟了前門的鎖。
* * *
115《勢不可擋(Nothing's Gonna Stop Us Now)》,美國搖滾樂團星船合唱團(Starship)於一九八七年發行的代表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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