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記:此文寫於2023年,原在《關鍵評論網》獨家發表,文章現已全部消失,故更正作「獨醒撚影評」。估計《九龍城寨之圍城》即將取代成為票房第一,可喜可賀,故趁尚未過時重新發表。】
票房從不直接反映電影在藝術層面的優劣,它是屬於商業利益的成敗,有時也能呈現一個時代、社會的現象。2023年上映的《毒舌大狀》,大受觀眾歡迎,成為香港首部票房破億,至今仍是港產片榜首的電影,注定成為香港電影史不斷被提及、研究的現象。
由《明日戰記》始,香港人熱愛本土文化、支持香港電影的熱潮,至《毒舌大狀》上漲到頂峰,漸漸回落趨向平穩,甚或有人開始批評不要再因票房低收而賣慘。《毒舌大狀》作為目前的封頂之作,到底是什麼原因,導致它成為這一波熱潮的代表?
電影的商業成功,全因港人「打飛機」?
朋友跟我說,其實只要看回《毒舌大狀》上映前最早的預告片,就知道這部電影能在商業取得巨大成功的主要原因。簡單來說,整部電影要Sell的重點只有一個:黃子華。昔日的票房毒藥,隨《棟篤特工》、《乜代宗師》及《飯戲攻心》打破標籤,甚至成為了票房的保證。
其實純粹Sell子華神外,也要配合電影的「公義」議題。《毒舌大狀》上映以來叫好叫座,在一片歡呼讚好的聲音之中,亦有其他人批評這部電影「打飛機」,是精神的自瀆,能夠號召這麼多香港人進場,是因為香港社會現況再無公義可言,唯有藉由黃子華舌戰群魔出一口氣。
2019年「反送中」運動的熾熱,到之後國安法的打壓、疫情的封鎖,還有伴隨無數港人的流亡海外,政治審判無止境地令人心灰意冷。香港曾經引以為傲的法治消失,已經正式宣告Over了這個Dead body。
社運暫告一段落,比起2014年雨傘運動結束之後,帶來更深層次的壓抑,無處可供宣洩的痛苦、怨氣,都極待有一出口能夠排洪。本土電影產業的熱潮,正呼應了此一需求,不論是情緒的轉移,或建構香港文化認同的支持,都轉移了這股仍在燃燒的能量。
換言之,《毒舌大狀》的商業成就,乃在這種社會外部的環境,配合子華神的正面形象,以及電影「公義」題材,三者加諸所取得的成功。這是「打飛機」論批評的關鍵,假若香港人並非「谷住谷住急住出火」,這部電影絕不可能奪得港產片票房榜首。
這種批評是否公允,必須更進一步討論電影情節。如果單從以上因素論定《毒舌大狀》,未免太過簡化,亦無視了電影編導等內部因素。即,《毒舌大狀》是如何敘述這個關於公義、法律的故事?
新賀歲片的「毒舌」,黑色幽默反映不堪
《毒舌大狀》講述黃子華飾演林涼水,曾經擔任法官,滿腔熱血想改變社會,但遭社會現實逐漸磨蝕而陷落世俗,當回律師希望服務權貴賺大錢。但他的內心始終有對公義的追求,在面對電影奸角權貴代表的鍾家,一時大意令無辜被告曾潔兒入獄,重燃他為市民發聲的理想。機緣巧合,翻案的機會來了,這次他誓要為被告討回公道⋯⋯
這套在2023年新年推出的賀歲片,單看故事內容,似乎和香港傳統認知的賀歲片定義相差甚遠。典型的賀歲片,如《富貴逼人》、《家有囍事》等,主要特色是充斥大量滑稽情節的喜劇,結局必然是BBQ式的大團圓Ending。
《毒舌大狀》雖有笑匠黃子華坐陣,打著「毒舌」名號,這些市井挖苦、諷刺的對白,與其說是好笑,更多是帶著角色對現實的不滿和憤怒。林涼水由始至終都未曾真正放棄公義,只是限於現實體制,無法一展抱負,才會以毒舌應世。
因此,《毒舌大狀》的與眾不同,在於電影的前中期寫實地反映林涼水追求公義的挫敗、迷失。電影並非無厘頭的賀歲片,而屬「黑色幽默」。所謂的黑色幽默,在愈變態、愈多禁忌的社會往往大行其道,帶有悲劇色彩地,嘲諷、揭露和諷刺現實的諸種不堪。
此種特色推至高峰,正是許多香港人力讚電影最後大快人心的一幕:林涼水在法庭大聲疾呼,「有啲人以為有幾個臭錢,就可以將我地當馬騮咁玩」、「人在做,天在看」等金句式台詞不斷出現,控訴的是法律慘遭權貴玩弄,再無公義可言的社會。
這幕除了揭露現實的不堪,更魔幻地成就《毒舌大狀》打敗權貴,重拾公義的巔峰一刻,讓香港人大呼過癮,爽過昔日只得個笑字的傳統賀歲片。然而,這種爽不就是「打飛機」嗎?
「大狀」細節不實,公義失真的致命缺憾
《毒舌大狀》的爽,超越了政治黃藍之分,共同成就票房第一,或許大家都懷念過去香港的榮光罷。電影真正的問題不在於宣洩情感,而是敘事的不合理。若果單純以追求公義的情感主導一部律政電影,妄顧現實的邏輯,那倒不如拍英雄打怪獸的「打飛機片」。
電影「大狀」的法律細節,才是真正撑得起毒舌的支柱。當這些支柱崩潰,我們只會看見空中樓閣的虛幻,最終發現海市蜃樓的不實。
例如,林涼水辯方在首次為被告曾潔兒打官司時不取證,竟要到翻案時才親至案發現場尋找證據。即使林涼水當時處於迷失階段,由楊偲泳飾演的方家軍,極度認真的年青大律師,又怎會不做呢?
又像權貴奸角注定要公開密謀、自白犯罪過程,還能超遠距離被人拍下罪證。權貴面對林涼水的質詢,好像從來不用腦。老實說,林涼水一方之能取得成功翻案,很大部分是因為奸角群眾忽然失智造成。偏偏,電影又要塑造權貴階段隻手遮天,坐擁無限資源,更成失真對比。
就算撇開這些「大狀」不專業、奸角失智的問題,《毒舌大狀》最後眾口稱讚的法庭戲,先有謝君豪飾演的主控官金遠山,毫無職業操守地例戈;後有黃子華在法院主場「演講」,而非舉證與剖析,大談和案件無關的金句,講解正確的法律價值觀,指責權貴一方的邪惡⋯⋯到底負責掌控場面的法官去了什麼地方,為什麼每次都要等到最後才阻止,阻止之後又一樣放任他們?
法官象徵法院專業、規則,在電影只是布景板的工具,如此失真、魔幻,又怎會讓觀眾真的被說服,林涼水一眾能在正常、現實的世界取得公義?其實是否真能做到並不重要,可是,電影應該要說服到觀眾才算得成功。
我們 — — 絕大多數的香港人 — — 都有對公義的堅持、真相的探尋。《毒舌大狀》公義的失真,而偏又能成為港產片票房之首,或許是香港最荒涼的現象。我們不止在現實失去公義,連在電影也要依賴魔幻般的敘事鋪排,才能感受一時的爽快,多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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