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斕的月夜之下 - 陳芯寧

中午學校的餐廳依舊如往常一般擁擠，吵雜的聲音從四面八方襲來。幸好鄰近中午的課堂老師提早下課，讓我們能占到位子用餐。

｢阿你等等的考試讀的怎麼樣了？｣

發出聲音的是陳一，我從高中就跟他同班了，直到大學我們還是出奇地被分到同一班，甚至連學號都是連號的，不同的是他是以全國第三名的成績考進來的，而我是近乎吊車尾的第六十五名。

我盯著手機訊息欄上她的名字，從昨天晚上到現在都沒動過，跟昨天半夜在書桌前翻開的書一樣，我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應該也完蛋了吧。｣

我回憶起昨晚腦中充斥著她離去的背影跟最後對我說的再見，就算躺在床上仍翻來覆去，得到的代價就是只睡了三個小時而昏昏沉沉的現在。因為失眠再加上平常本來就吃的不多，所以我只買了一個飯糰。

｢也?｣

他一邊咀嚼著自助餐夾到的獅子丸，一邊疑惑的看著我。

｢蛤?｣

我無意識地發出聲音。

｢還在睡喔?你應該知道等等要考王老的試吧?｣

｢王老｣是教工程數學的老師，每次考試從不出重複的考古題，因為堅決自己出題而且解題方法又很刁鑽，學長姊都叫他王老，而我們自然而然也跟著沿用著個稱號。

｢我知道，只是在想事情。｣

那留下璀璨眼淚的美麗容顏佔據了腦內的所有空間，鬱悶和煩亂將其他的情緒推向萬丈深淵，我不由得嘆了口氣。

｢想甚麼?｣

聽到這句話的我原本打算將心中的繁雜一吐為快，但想到他零戀愛經驗、而且每次只要聊到有關女生的話題他都會變得異常激動，這讓我又把已經組織好的語言下一口飯糰一起吞回肚子裡。

｢甚麼啦?｣

他露出不快的神情看著我。

｢喔，你眼屎沒挖乾淨。｣

我隨口打發他，他發出｢嘖。｣的聲音，看著他用手搓揉著自己的眼角，我繼續吃著自己的飯糰。旁邊在排燒臘的人潮擠得這裡水洩不通，我心裡悶悶的騷動感也從未停息過。

｢我說你，你覺得我長得怎麼樣?｣

他對我突如其來的提問看起來並沒有嚇到，反而靜靜地看著我的臉。

｢如果變成女的大概會是那種會被星探挖掘的美女吧，眼睛很大。｣

｢是會讓女生愛上的那種臉嗎 ?｣

他瞪了一下我，我知道，他又要開始高談闊論了。

｢之前就跟你說過了，愛才不是那麼表面的東西，你可以用你的才華，長相，外在的東西吸引到她們的目光，那是｢喜歡｣，女生不會因為那種膚淺的東西就跟你交往，要變成｢愛｣你要.......。｣

他拿著插著的高麗菜在空中不斷比劃，說的頭頭是道，似乎忘記自己到現在都還是單身的這個事實，我用有點鄙視的眼神看著他。

｢欸。｣

就在這時候，我聽到了熟悉的聲音，熱舞社的謝宥辰拿著啃到一半的熱狗坐在了我的旁邊，他身高一百七十幾公分，帶著圓框眼鏡，眼睛並不大，就是那種普通的長相，但舞跳得很好，女生都非常喜歡他。

｢阿他又在發表他的母單宣言喔。｣

陳一露出一臉不屑的表情看著他，接著不斷地解釋他為什麼會母單，但謝宥辰看起來並不在乎，他們幾乎每天都在上演同個戲碼，我也已經習慣了。

我們高中都在同一所學校，只是那時候謝宥辰是隔壁班的，升上大學後我們才認識彼此，在學校也幾乎是形影不離。今天的午餐我們三人組也是一個不少地到齊了。

｢我昨天搭車遇到一個女的。｣

在他們各自吃著自己的午餐時，我把昨天發生的事跟他們說。聽到一個不認識的絕世美女主動問我要不要一起撐傘。陳一激動地把身體往前傾:

｢真假?接下來呢。｣

他瞪大了眼睛，似乎很在意接下來的發展，這讓我在心裡像是做了甚麼偉事般自滿了起來。

接著我把我們回家的過程，到最後她在月夜下流淚的告別完整地跟他們說了一遍。

｢你沒有約她下一次出來喔。｣

謝宥辰不愧是長久馳騁於愛情的戰場上，一瞬間就把致命問題點了出來。我忘記了。應該是說那時候的狀況根本不會讓我聯想到這邊。

｢真假?｣

謝宥辰把他的驚訝跟無奈清楚地寫在了他的臉上。

｢那時候她在哭，我根本就已經傻站在那裏不知道要做什麼了。｣

我像是兵臨城下驚惶失措的主公，著急地詢問軍師的錦囊妙計。

｢不過也還好，你們最後不是有交換聯絡方式嗎。｣

｢訊息從昨晚到現在都沒有動過。｣

｢你沒有去密她?!｣

他突然變大聲的語氣嚇到了我，我感覺自己好像做錯了甚麼而低下了頭，他則是瞪大眼睛看著我。

我們沉默了一會。

｢有人會因為跟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告別而哭嗎?｣

我問謝宥辰。

｢不知道...是蠻奇怪的。｣

｢可是她看起來不像奇怪的人。｣

我們兩個人都陷入了沉思。

｢...那怎麼辦?｣

我捏著手中握緊的塑膠袋。

｢還能怎麼辦!｣

此時陳一打破了我跟謝宥辰之間的沉默，他吃完餐盤上的最後一口飯，像是古時候的說書人打開扇子，用那雙上面還有菜渣的筷子指向了我，

｢這世界上沒有從天而降的愛情，想要的愛情不靠自己的雙手爭取，你再等多久的真命天女都永遠等不到，說不定她就在等妳的一則訊息，到現在都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你捨得嗎，我告訴你，如果是我……。｣

他氣勢磅礡地不斷喝斥道。

我跟謝宥辰看著他。周圍走過去的人都往我們這邊瞄了一眼。

此時旁邊燒臘的排隊陣行依舊緩緩地移動，一位身穿素色落肩上衣，卡其色的格子裙，外頭披著針織毛衣的女生因為排隊緩緩進入我們的視野。

全身的穿搭再加上化妝的關係都讓她的皮膚看起來非常透白，有著朱色的潤唇和漂染金髮的她看起來在跟朋友聊著天，再加上人來人往的關係，並沒有注意到我們這桌。

｢阿你不是喜歡她?｣

謝宥辰蠻不在乎地用手托著下巴，往那個方向指了指，再看向陳一。

此時的他低下頭看著手機，瞪了一下謝辰宥。用細小的聲音說道:

｢閉嘴啦。｣

下午的考試初期意外地簡單，可能是因為我平常就有練習題目的習慣，輕鬆愜意寫完的我就揹著書包提早離開了。陳一晚上還有課，謝宥辰則是要練舞。我自己一個從剛考完的教學大樓離開，準備走向學校的大門口。推開了大樓的玻璃門，室外的冷風馬上向我襲來，若不是有溫暖的陽光提供的一絲溫暖，我想連正門口的噴水池都會結了冰。

圍繞著雕像排排站好的麵包樹，上頭的枝葉只剩零星幾片，光禿禿的樹枝下面則是沒有人坐的公園椅。

來往的人很少，大家應該都還有課要上，我從側門離開學校，快速地走向公車站。看了一下手錶，現在下午三點四十分，我戴起耳機，現在慢慢走的話客運應該會剛好到。我趨緩了腳步，細想著中午跟他們聊天的內容。

路旁的車輛呼嘯而過，我盯著手機上的電話號碼。我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公車站，客運一秒不差地出現在我眼前，我上了車之後很快地坐下。

我想要認識她，想要跟她去好多地方玩，想要一起去吃好多的東西，想要跟她在一起。我不想跟她就這樣毫無關聯。

我跟她絕對不想只停留在現在這個關係而已。

這樣想的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此時的我意志無比堅定，下定決心一刀斬斷腦裡愚蠢的猶豫。我將｢你周末有空嗎?｣打在訊息欄裡，接著深吸一口氣，閉起眼睛。

就在我打算將訊息傳送出去前，回過神才發現前方不遠處就是上一次與她相遇的古物店。而有一道身影就站在公車牌旁邊。

我下意識地將臉貼在窗邊，那個人將雙手交疊置於折疊裙前，白色上衣外搭著碎花圖案的針織衫，揹著黑色的小肩包，手上提著似乎是點心的東西。

｢是她!｣

我一眼就認出她，她將手伸直，公車在站牌附近緩緩停下。刷卡機器的聲音傳來，她緩緩地走上了車。鄰近傍晚前、仍是透白熾熱的陽光像是一盞大燈直射在她的烏黑秀髮上，綁著包包頭的她在陽光的襯托下全身上下散發著成熟女性的氣質。她上車後沒有急著坐下，而是像是在尋找什麼似的環顧四周。我的視線無法從她身上離開，她似乎發現了我，對我微笑之後便朝我的方向走了過來，我立刻調整好坐姿，把放在旁邊的書包放在我的膝蓋上。

｢我可以坐在這裡嗎?｣

她禮貌性地問。

｢絕對、一定要、不是、我是說.......好!｣

我因為腦袋一片空白而語無倫次，隨即便因為害羞把頭轉向別處，她似乎被我的慌亂行為逗樂而笑出了聲。隨後將自己手提的袋子掛在座位前方的掛勾後便坐了下來，淡淡的香水味從她身上傳來。

話說回來，我們彼此之間目前存在著一個大問題，若是不知道這個情報，那往後對這位美如畫的小姐攻略戰也只是空談。

｢不過，我好像還不知道妳的名字。｣

｢我叫陳芯寧。｣她微笑著說。

她雖然不是那種非常挺的鼻形，但線條卻非常柔和，潤紅的薄唇和白皙小巧的臉頰，如同精靈完美般的的容顏就跟她的名字一樣美麗。

｢芯寧小姐今天也是這時間點放學嗎。｣

｢其實我今天是沒有課的，只是剛好到這附近買點東西。｣

說完她指著前方掛著的白色紙袋，因為外包裝沒有寫上任何而無從知曉裡面裝的是什麼。

｢是甚麼點心嗎?｣我好奇地問。

｢哼哼。｣

她邊發出聲音邊露出了一幅神氣的表情，並將手伸向袋子拿出了一盒東西出來。

｢是鬆餅呦。｣

看著他把外裝盒打開，裡頭裝的是黃褐色、如同飛盤般的圓形狀食物，雖然一眼就看出來那是鬆餅，但並不是有著黑色格子線條，吃起來會有焦脆口感的那種。而是整體看起來圓亮蓬鬆、上頭點綴著黃白色奶油，其光滑完整的平面甚至能反射芯寧小姐的臉。

｢這個給你。｣

他把白色的外包裝盒遞給了我，我看著裡頭的蓬鬆狀食物。

｢這怎麼可以，這是芯寧小姐花錢買的。｣

我連忙搖手拒絕，但剛說完這句，我就立刻察覺到不悅的眼神朝我這邊襲來。

｢你拿就是了，我自己也有買一個啦。｣

芯寧小姐臉頰鼓了起來，嘟起嘴唇地跟我說。為了安撫她，我立刻接下他手中的盒子，她鼓起的臉頰逐漸消去，取而代之的是露出滿意的笑，並從袋子裡再拿出另一盒出來。

我看了一眼盒子裡的食物，再看向芯寧小姐，她似乎對我等等吃下鬆餅會如何反應非常有興趣，就像小女孩期待著海洋公園裡虎鯨先生的表演，瞪著大眼睛露出非常期待的表情。

就這樣在這熱情、甚至是快燒穿我皮膚的注視下，我咬下了第一口，在這瞬間，接觸到鬆餅的舌尖將蓬鬆感傳遞至全身，烘焙的香味和淡和的甜味在口腔裡逐漸蔓延，食物如同棉柔的雲朵在口內消融，體內響起的盛大華爾滋讓我不知道我自己露出了什麼樣的表情。

｢很好吃吧!｣

她笑著向我說，並也吃了一口自己手上的食物。與成熟的外表不同，她興奮得跳腳，閉起的眼睛和可愛的笑容將她內心的感覺暴露無疑，鼻子甚至還沾了鬆餅上面的奶油。

｢芯寧小姐，你的鼻子上......｣

｢阿，差點忘了!｣

她像是想到了什麼突然大叫了一聲，隨機翻找著她側邊的黑色肩包。由於那件事情看起來非常重要，我並沒有打斷她，而是放任奶油暫居於其精緻的鼻尖。

她從包包裡拿出一個黑色的盒子，打開來看裡面是空的，但從內部的凹槽處看起來像是一個綴飾的收藏盒。

｢拿錯了，不是這個。｣

她立刻把盒子蓋起來並看向我，我一臉不解地看著她，她似乎沒理會，而是繼續低頭翻找她的包包。過了不久，她又從包包裡拿出一個同樣是黑色的盒子。打開來看，裡面有很多裝著金黃色澤液體的透明袋。

｢幫我拿著一下。｣

說完她自己拿了一包，並把盒子和其他東西放在了我的手上。她撕開了手上透明液體的包裝，將裡面晶瑩剔透的液體全部倒在了被咬了一口的鬆餅上。甜蜜的淡雅香氣交融著鬆餅的香味一口氣蔓延至四面八方。

｢鬆餅還是要加蜂蜜的吧。｣

她將倒完的包裝放在裝著鬆餅的盒子裡，並繼續吃著手上甜蜜鬆軟的食物。

｢對了，你剛剛要跟我說什麼?｣

我看著鼻尖上有著白色奶油的她邊咀嚼著口中的食物邊用疑惑的表情看向我，她就像一個天真的女孩面對喜愛事物露出單純的笑容。我不自覺地笑出了聲。

｢沒事，我忘記我剛剛要說甚麼了。｣

｢幹麻啦，這樣很奇怪欸。｣

｢不，真的沒事。｣

我們就這樣吃著彼此手上的食物，但想到謝宥辰跟我今天中午交談的內容，我把眼睛閉了起來，試圖透過窗外柔和的陽光安撫內心如同蟎蟲螫咬的焦躁感。

客運高速地在公路上奔馳著，窗外的防眩板一個接著一個地從眼皮底下轉瞬即逝，遠方的山坡依舊懶洋洋的趴在那，似乎對於霸佔我的視野感到非常得意。我看著她，想要對周末的約會發起進攻。剛吃完鬆餅的她正閉著眼睛，但似乎沒有睡著而只是在閉目養神。

過沒多久，被按下而亮起的下車燈黯淡了下來，我們站起身，離開了客運，

現在下午四點半，因為冬天的關係已經能清楚看見月亮的輪廓了，它就像在後台化著妝的舞妓，正在等待燈光完全熄滅後的那刻粉墨登場。零散的星光如同鑲在天空中的鑽石，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天空與夜晚逐漸混合成深藍，與遠方尚未染色的青藍形成漸層，遙遠的餘暉被山頭遮住，將雲朵燃燒成橘紅，整個天空正在訴說一種不可思議的美。此時我不再猶豫，不再想讓機會流過後而獨自後悔。

｢這個周末，芯寧小姐有事情嗎?｣我小聲地問她。

｢恩...沒有。｣

這應該是暗示同意我接下來的邀約了吧，我心想著。路邊隨風起舞的白花婆婆針彷彿都在為我歡呼著。終於等到東風的蜀軍趁勢而起。向著名叫約會的將軍發起猛烈的攻勢。

｢那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走走?｣

在這一瞬間有種千百斤的重擔頓時從我身上卸下來的感覺，但之後到等待她回答的那短暫瞬間有種非常難以用言語形容的感覺，像是小孩等待不到家長接送的徬徨感；預約好的時間卻只有自己出現的不快感；一個人在車站乾等戀人的無助感。把這些情緒都揉成一團紙球往我心中高速投來的感覺。

｢好啊!｣

她激動地朝著我看，隨即她似乎是注意到自己的舉動嚇到了我，而後咳了兩聲便紅著臉調整好站姿。我的心情原本如同路邊無人修剪的野草上下擺動。是她的回應安撫了它，我能依稀感覺有一股暖流流過，將心中矗立而起的冰山瞬間融化。

｢不過要去哪裡呢?｣

將軍，有埋伏。

這一瞬間，我遭遇了宇宙最艱深的問題，一個名叫約會要去哪裡的陷阱。因興奮而起的腎上腺素讓我的腦袋以極高速的形式運轉，我以此為中心，瞬間思考方圓十里內適合約會的好地方。絕對不能只是單單吃飯，如果能夠創造兩個人單獨漫步在無人打擾的小路中，鄉間的田蛙在路旁伴奏著，螢火蟲圍繞在兩人緊緊握住的手，在遠方煙花的綻放下，我抱著她你儂我儂的畫面那是再好不過了。

但我可能忘了現在是冬天，而且這世界上還有性騷擾防治法這個東西存在。

正當為此苦惱時，我的腦袋閃過之前看過的電影中，男女主角在舖有鐵軌的老街中互相向對方描繪著彼此對未來的憧憬。那個地方就在我家附近，騎車到那裏甚至不用超過二十分鐘。

我深吸了一口氣。

｢還是一起去凹溪?這裡到那邊騎車很快就到了。｣

她似乎想了一下。

｢恩，好啊。｣

乾脆的回答讓我迅速地跟她約了時間。

｢那禮拜日的晚上六點我在我家門口等你可以嗎?｣

｢好。｣

接著她微笑看著我。鼻尖上的奶油在餘暉下閃閃發亮。

｢我很期待喔。｣

我的心臟漏跳了一下。隨即立刻把頭轉向別處，她則是不在意地將頭轉回正面繼續向前走。我不自覺地笑出了聲，她則回頭用疑惑的神情看了一下我。

｢笑甚麼?｣

｢我突然想起來我剛剛要跟你說什麼了。｣

｢恩?｣

｢你鼻子上有個很大坨的奶油。｣

她瞪大眼睛將頭轉回正面，並從包包裡拿出一個小鏡子。

回家的路上我跟不上她因生氣而無比迅捷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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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芯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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