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斕的星夜之下 - 塵埃

緩緩睜開惺忪的雙眼，少女正躺在雕花木床上，床架上掛著淡青色的紗帳，帳頂繡著幾枝雅致的蘭草，隨著微風輕輕晃動。帶有藍染紋路的屏簾半掩著格子窗，窗櫺上鑲嵌著薄如蟬翼的窗紙，外頭明亮的陽光透過窗紙灑進來，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映出窗外樹影婆娑的輪廓。

房間不大，卻處處透著精緻的氣息。靠牆擺著一組硬木製成的櫥櫃，櫃門上雕刻著繁複的花鳥紋樣，漆面光滑如鏡，反射著柔和的光澤。櫥櫃旁是一張小巧的書桌，桌面上擺著一方硯台和幾支毛筆，筆架上掛著一支未乾的狼毫，墨香隱隱飄散。書桌旁還有一個多寶格，格子上陳列著幾件瓷器擺件，青花釉裡紅的瓶身上描繪著山水圖案，顯得古樸典雅。

牆上掛著一幅水墨畫，畫中是幾枝疏落的梅花，筆觸灑脫而傳神。房間一角擺著一個銅製香爐，爐中升起一縷細細的青煙，散發著淡淡的檀香味，為這間閨房增添了幾分雅緻與靜謐。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輕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床簾下的少女微微一顫，隨即將側躺的身子轉向牆壁，背對著門口。腳步聲在門外停下，接著是輕輕的叩門聲。

｢小姐，您真的不去見他嗎？｣

說話的是一位身著純灰麻紗棉衣褂的老婦人，她的頭髮已有些花白，梳著一個整齊的鮑魚頭，髮髻上別著一支銀簪，顯得樸素而端莊。她的聲音溫和，卻帶著一絲無奈。

｢您也應當體諒他，他若是真隨您私奔，被抓到便是叛逃兵，那是要掉腦袋的。｣

少女沒有回應，只是靜靜地躺著，手指無意識地揪著被角。老婦人見狀，嘆了口氣，又繼續說道：

｢再見到面，恐怕要等到戰爭結束了。可這仗……誰知道要打到什麼時候？甚至連能不能再見到面都……｣

話未說完，少女的心頭猛然一緊，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攥住。她猛然地抬起手，揮了揮，示意老婦人不要再說下去了。老婦人見狀，只得閉口，又是一聲長嘆，隨後轉身離去。腳步聲漸漸遠去，房間裡再次恢復了寂靜，只剩下香爐中那一縷青煙，依舊緩緩升騰。

少女細想著與他的第一次見面。因為想摘些野菜的她爬上了附近的山丘。晴朗無比的萬里高空下，那時的他正坐在半身高的石牆上，面著一覽無遺的花海舞動著手上的畫筆。她俏悄地走向毫無防備的男孩身後屏息注目著，畫布上的黑白素描栩栩如生，使她不由得發出驚嘆。

｢哇，如同真的一樣呢!｣

男孩被身後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到立即轉身，看見身後站了個人後的他隨即抱著畫本跳了起來，接著因為重心不穩而跌進純白但點綴著淡粉的花群中。

撲鼻的花香及白粉的花瓣四散開來，女孩就站在那樣的景色之中，微笑地看著男孩。男孩用手撐起半邊身軀，臉龐不知是因害羞亦是因四處竄起的花瓣惹得羞紅，隨即把頭轉向別處。

｢我叫陳芯寧，你呢?｣

女孩看著男孩輕輕地笑了。

她看著男孩推了推歪了一邊的眼鏡，接著男孩張口:

｢我叫......。｣

想到這，少女便不再回憶下去。她將桌上的花形綴飾放入一束繡袋後便往門外衝去，少了屋簷的庇護，刺眼的陽光使得少女瞇上雙眼，她將手放在自己的眉毛上，找尋著男孩的身影。

她穿過了街巷，街巷兩旁都是幾幢低矮的磚瓦屋，青灰色的牆面上斑駁著歲月的痕跡，偶爾還能看見幾處剝落的牆皮，裡頭露出黃褐色的土坯。屋簷下褪色的布簾隨風擺動，簾後傳來婦人的低語聲及孩童的嬉鬧聲。

而大街上有著許多攤販，在老舊的木桌上羅列著各式各樣的商品，青花瓷器整齊地疊放，釉面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洋畫攤上掛著色彩斑斕的月分牌，畫中女子身穿旗袍，眉眼含笑；水果攤上擺放著新鮮的瓜果，散發淡淡果香。人來人往的吵雜聲絡繹不絕，少女從心頭傳至全身的顫抖讓她的雙腿不曾停歇過。

她跑到了男孩的家門口，在路途上有少婦揹著小孩蹲坐在門檻邊洗碗，眼神絕望地望著遠處；鄰居門口吃著肉末湯的土狗看見少女跑過，警覺地豎起了耳朵，目光追隨著她的身影；田野邊的野花雜草隨風恣意擺弄著，像是無憂無慮的孩童。直至聽到男孩的母親抱著男孩的父親撕心裂肺的痛哭著，少女站在原地，聽著無盡的痛苦與不捨。那扇半掩的木門外，上天沒有賜予她踏進去的勇氣。微風吹徐著淡淡的桂花香，卻難掩不住空氣中瀰漫的哀傷。

她靜靜地離去，田間的小孩兩小無嫌猜地玩遊戲的笑聲如銀鈴般輕脆，也讓過往的回憶湧上少女心頭。男孩夾著畫本，身上揹著因扭到腳而嚎啕大哭的她；也想起一起躺在田野間，她在浩瀚的星空下偷偷盯著男孩畫著畫；還有在螢火蟲點起的綠光中說著看似玩笑的承諾，此刻她多希望那時的言語現在就能成真。就快要沒機會說出口了，少女強忍著眼淚。

太陽漸漸西落，她走回先前經過的街巷中，相比大街上午熙來人往的熱鬧，此時接近傍晚的街道只有零星的幾個行人匆匆而過，顯得有些冷清。就在這時，少女看到了兩三排身著軍裝的人，她一眼就從中認出他來。

｢陳凡!｣

理著平頭的男孩回過頭來，他因為家住在男孩的附近，除了從小就互相認識，同時也是彼此的童年玩伴。

｢陳芯寧?你怎麼會在這裡?｣

少女沒有理會陳凡疑惑的表情，逕直地跑向他。

｢你有見到○○○嗎?｣她氣喘吁吁地問道。

｢他?他剛剛還在這裡的。｣

陳凡皺著眉頭，聳了聳肩。

｢我還以為他是去找你了呢。｣

｢你知道他去哪裡了嗎?｣少女追問，眼神中滿是焦急。

｢不知道。｣陳凡搖了搖頭，語氣帶著無奈。

｢他就是這樣，明明之前有一堆時間可以好好地跟你離別。卻總是說什麼怕打擾到你、不想耽誤妳。現在你來了他又消失不見，等他回來我一定好好說他……。｣他原本還想繼續說下去，但看著少女眼眶泛紅，便止住了口。

｢不過他幾十分鐘前跑走的時候手上拿著畫本，應該是又跑去哪裡畫畫了吧。｣

聽到這句話的少女心頭一震，握緊口袋中的綴飾。她低頭向陳凡道了謝後，便轉身往心中所想的目的地狂奔。

｢等你們回來後我們三個一定要再一起去吃街口王先生開的西點。｣她轉頭向陳凡喊道。

陳凡微笑地點了，目送她的背影離去。突然，他像是想到了甚麼，大聲喊道:

｢喂!｣

聽見他的呼喊聲少女停下了腳步，回頭望向他。

｢那個人就是這樣，做什麼事情前總是因為想太多最後而放棄，你一定要好好地把自己的想法好好地說出來給他聽! ｣陳凡的叮囑在空蕩的街道上迴盪著。

看少女收到地點了點頭，他便轉身跟身邊的同伴繼續抽起了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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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氣喘吁吁地爬上了山丘，滿山遍野的合歡花正隨著微風輕輕搖曳，粉白色的花瓣彷彿落雪般飄舞，而餘暉灑落其間，為這片景色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

依舊如往常一樣，滿山滿谷的花海、晴朗無比的天空、一覽無遺的景色、坐在石牆上的男孩仍飛舞著手上的畫筆。

不同的是，曾經狼狽跌進花叢中，令她忍俊不禁的男孩。如今卻穿上了鼻挺軍裝，那樣的背影格外挺拔，卻也顯得格外孤寂。少女的心像是被甚麼僅僅揪住，隱隱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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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

男孩的筆尖一頓，墨跡在紙上暈開成一朵花。他緩緩回過頭，夕陽的餘暉透過他的鏡片，映出一層朦朧的光暈。他的眼神有些錯愕，像是沒想過少女會出現在這裡，卻又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感傷。他的嘴角動了動，想擠出一個笑容，最終卻只是抿了抿唇，目光閃爍間，彷彿有千言萬語哽在喉頭，卻一句也說不出口。

他的臉龐在夕陽下顯得格外柔和，那雙總是專注凝視著畫紙的雙眼，此刻卻不敢直視少女的眼神，他的手指摩擦著畫紙的邊緣，彷彿在壓抑著甚麼。

｢……嗨?｣

在短暫的沉默後，男孩率先開口。他的聲音很輕，幾乎快被風吹散。

｢嗨你個頭。｣少女朝著男孩走去，語氣細聽帶著一絲顫抖。

男孩微微一笑，低頭繼續畫著，女孩便靜靜地蹲在一旁看著。典雅的花香在夕陽的襯托下顯得更加馥郁，兩人就這樣不發一語，唯有風吹過花海的沙沙聲。

｢你在畫甚麼?｣

｢跟之前一樣，沒甚麼。｣

畫紙上是一片花海，細膩的筆觸勾勒出每一片花瓣的輪廓，遠處的山丘和天空也被淡淡地描繪出來，彷彿將眼前的景色永遠定格在紙上。

｢為什麼沒來找我。｣

｢我有，但那時你已經出門了。｣

｢明明可以坐在廳堂前等我的，父母他們也都認得你。｣

面對女孩的提問，男孩手中的畫筆停頓了一下，接著又繼續畫。

｢因為我怕。｣

｢怕什麼。｣

｢怕真的見著你。｣

男孩緩了一秒，聲音很輕，卻帶著無比重的情緒。

｢真的見著你，怕妳會忘不了離別；怕妳會在接下來生活總懸著心；怕耽了妳的下半輩子。怕想到這樣的總總後我會離不開妳。｣

少女的心頭猛然一顫，眼眶瞬間濕潤。她緊緊咬住下唇，不想讓眼淚掉下來。

｢你總是這樣，甚麼事情總是藏在心底，甚至連現在也是如此，甚麼都不說，就想這樣默默地離開。｣她的聲音帶著哽咽。

男孩的喉結動了動，似乎想說些甚麼，但最終只是低下了頭。

｢對不起。｣男孩輕聲說道。

少女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

｢我不是想聽到對不起才說這些的，我愛你。｣

聽到這句男孩身體微微一僵，抬起頭，緊盯著女孩，就在想要回應的時候卻被少女打斷。

｢我也……。｣

少女從口袋掏出了花型墜飾，隨後放在男孩的手心。

｢等你回來再回應我。｣

男孩看著合歡花型的綴飾。

｢謝謝妳。｣男孩輕輕地點了點頭。

少女別過頭，瞇起眼睛壓抑著眼眶的淚水。夕陽漸漸沉入了地平線，天空被染成深紅，遠方披著黑衣的夜幕逐漸朝它們襲來，她知道，時間已剩不多了。

｢這個給你。｣男孩站起身，便將手上的畫本交給了她。

｢如果遇不見你，我原本想把它埋在這裡的，妳就暫時幫我保管吧，等我回來後再還我。｣他笑著說。

｢那你要請我吃那個鬆鬆軟軟的西方點心當作補償。｣

少女故作輕鬆的回應裡帶著些許顫抖。

｢好，我答應你。｣男孩燦笑回應著。

在此時此刻，少女多麼希望能將時間永遠停留於此。在這離別的瞬間前，在這快要崩潰的自己之前。

遠處傳來集合的號角聲打破了這瞬間的寧靜。

｢那我走了。｣

男孩將軍帽戴正，作勢準備離去。彷彿回憶一樣，從前的女孩看著漸漸遠去的男孩的背影，此刻的少女抓住了他的衣袖。

｢我們還會再見面吧?｣

此時一陣大風吹起，隨風揚起的花瓣四處飛舞。

男孩停下了腳步，回過頭堅定地看著少女，手中緊握著那枚合歡花型的墜飾。

｢一定還會再見面的，一定。｣

少女站在原地，就站在這片滿山滿谷的花海中，在潰堤的眼眶中看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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