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教堂是學校的歷史建築,它空間並不大,但五臟俱全。它由當時在安瓦街區服務的安牧師一手建立的,後來牧師去世,學校正好要在此興建校區,便決定保留下來,作為一種紀念性質的歷史建築,給這所學校增添一絲非日常的神聖意味。在布道台的後方,懸吊著一艘微縮的木製諾亞方舟模型,諾亞方舟上有許多動物的雕塑,精緻的生靈雕刻,像一座座鬼斧神工的山脈奇景。那是牧師生前的收藏品,也是整座教堂裡最為複雜神秘的一樣物件,即使是彩繪玻璃繁複的紋路與多變的色相也難以匹敵那種複雜,一種會使人不自覺陷入其中,長久凝視著的繁密漩渦。
方舟在聖經創世紀裡,是上帝所下派的災難裡的唯一淨土,上帝的手指向諾亞,告訴他要造一艘躲避災難的巨船,帶上他的妻子、孩子,以及其他牲畜動物。一艘漂泊無依的庇護所在靠岸之前,得承受苦難,而四周盡是不懷好意的洪水在伺機一場翻覆,儘管這殘忍的洪水也是天意的一部分。
一片不祥的洪水。懸吊在頭頂的木頭諾亞方舟似乎是在暗示,教堂仍有不祥,苦難尚未和解。
那時的凜安剛升上高中,在一次中午午休,她溜進教堂,剛踏進門口,便被那艘諾亞方舟給吸引,也包括容納了方舟的這間教堂。此後在高中的日子裡,她常常獨自前來,踏過那些彎折的枝條與泥濘的野草,走進這間人跡罕至的偏遠舊教堂。
她望著教堂的一切,彷彿在看某種古老的圖騰,一種近似於宗教的力量從心底滋生,她不是信教者,卻領略了那種感受。她渴望找到一些異常,一些偏離上下學被鞋底磨損過數萬次的柏油路徑,一些與飄渺教科書公式無關得以切實觸摸到的物品,一些一般人不感興趣卻深邃神秘的空間。「這是一個什麼都不會發生的世界,我得找到一些偏離的事物,一些反抗日常的事物。」凜安這麼告訴竹琴,那時凜安和竹琴趴在窗口,那是她們第一次聊天。
竹琴說:「這是什麼意思?」
凜安說:「升上高中以來,不知道為什麼,我感覺到一種無來由的虛無感,以前也有,但那時未曾那麼嚴重。像是妳早上起來,突然間全身無力,感覺什麼都不想幹,既不願爬起來面對接下來的一整天,卻又對躺在床上的自己無比厭惡。就是這種感覺,很討厭。」
凜安說:「我急著想要找到讓自己活下去的事物,所以我讀書,因為書裡的人物有與我相似的焦慮;所以我去教堂,因為那裡有神聖與衰敗的氣息,這讓我感動。」
竹琴說:「感動?」
凜安說:「是的,感動。某種東西直抵我這個人的全部。不知道為什麼,待在教堂裡總能讓我感受到自己還活著」
凜安伸手順了一下她的頭髮到耳後,保證眼鏡前的視線不受干擾。
凜安說:「妳知道嗎?這所學校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會發生,簡直就像個罐頭機器廠,專門生產像妳這樣的流水線學生。所以我才努力地去尋找那些『可能會發生什麼』的跡象,這就是我暫時苟且活著的目的。」
凜安說:「那竹琴,妳又是哪一種呢?為什麼向我搭話?妳在尋找什麼?」
竹琴說:「不知道,但我也一樣,也在尋找某種偏離的東西,所以才向妳搭話。」
凜安說:「不,我們不太一樣。對我來說是無路可退的,對妳來說是尚有退路的。妳大可繼續妳的資優生路,考一個好成績,上個好大學,找個好工作。也沒什麼不好的對吧?我想妳也並不排斥。」
竹琴說:「說得好像妳很了解我似的。罐頭的比喻很傷人。」
凜安說:「我對妳並無惡意,只是告訴妳,別像我這樣,相信我,一個不讀書的邊緣怪人一點都不有趣。傷害到妳的話我道歉。」
鐘聲響起,像無數隻黑鳥飛起,泛起陣陣餘波。底下操場上有落葉在紅跑道上迴旋。
竹琴說:「但我還是想跟妳聊天。我決定了,我會跟著妳,我會去了解妳,然後妳也有人可以陪,有人可以分享。」
凜安說:「這是交易嗎?」
竹琴說:「可以是,妳帶我去,我陪妳一起。」
凜安說:「但我對身邊的人不感興趣,這不太像是對等的交易。」
竹琴說:「那我會讓妳覺得與人在一起是有趣的,是值得的。」
凜安說:「下戰帖?」
竹琴說:「可以是。」
凜安說:「看不出竹琴竟然是這麼執著的人,真有意思。但妳到底為什麼這麼執著?算了,我不追問了,像個嘮叨的老媽一樣。」
凜安說:「好,我期待妳的加入,希望妳能給我看到點不一樣的東西。明天是個好天氣,舊教堂的景色應該會很好看,那我們放學時見囉。」
竹琴伸出小指,在空中晃盪,凜安愣了一下,然後笑起來,也伸出小指,拉勾。因長年撫書而缺少磨練的兩根指頭,完成了彼此輕輕打結的儀式,幼稚的儀式往往有著更為天真而純粹的意涵,至少她們是這麼相信的。
這是2018年5月初夏。烈日的肆虐尚未到來,潛伏的燥熱期還未全盛,此刻仍有帶著仁慈涼意的遮蔽,仍有微風吹過草坡的暮色。距離全球性的災難流行還有漫長的一年半,足以讓懷有青春鄉愁的少年少女們好好把握那不算太糟,也不算太好的藍色時光。
安瓦高中三樓的二年級教室有扇窗仍開著,窗框上有兩道影子向彼此傾斜,疏整過的髮低垂,懸起一些凌亂的心意。天空的暮色漸漸黏稠,兩名少女趴在窗沿,喧囂的風徹底打亂兩人的頭髮,然後她們開始互相玩弄起彼此的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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