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到教堂後,竹琴才發現這裡並不僅僅是一間被遺忘的教堂,這裡似乎曾發生過什麼,或者說這正是凜安的目的。
舊教堂那扇如枯木般搖曳的木頭大門,一推開,便有鐵片卸下矜持長久的鏽蝕粉末,然後便是滿目寶石折射般的淡紫色走道,一路引導向建築的尾部,一艘懸吊的諾亞方舟。
而在方舟背對牆壁的那側底部,用手電筒照射,便有黏稠的黑色印跡,這是深深滲入難以洗掉的狀態,仔細一看高起的布道台,角落有一片小小的相同黑色污漬。
「這是血。」凜安說道。
竹琴再看一次那些黑色污漬,原本的意義全部扭轉,但是,為什麼會在這呢?
竹琴說:「為什麼這裡會有血跡,而且,這是人血?」
凜安說:「不知道,但我猜測這裡曾經發生過殺人案件,而且經過時間並不久。妳如果再仔細看地板的話,其實會發現有幾道爪痕,我可不信這是動物的爪痕。」
凜安從書包拿出一個塑膠密封袋,那製作得像模像樣的警察證物袋裡,盛裝著一部分碎衣服,繁密的紫色薰衣草花紋,而且末端捲起,是僵硬的黑色血塊。
凜安說:「這是最近才發現的,從那時起,我便覺得我有義務去追查到底發生什麼了,雖然我不一定能找到些什麼,發現些什麼,但是我覺得如果不去做的話,我就錯過了機會。」
竹琴說:「可以找到什麼嗎?」
凜安說:「可能什麼都找不到,但重要的不是找到什麼,而是有東西讓我們去尋找。對,這樣就好了。」
凜安拿出白紙,掏出鉛筆盒的筆,開始寫出線索的可能性,把線索們歪斜地連起,像一個孩童不熟練的蠟筆畫作。
竹琴靠了過來,從坐在布道區椅子上的凜安左肩旁彎身,長髮瀉下落到紙上,原本透光的薄紙頓時沉重了起來,另一個人的重量間接傳遞到凜安的手掌。
凜安說:「看不到了……大小姐。妳也感興趣嗎?還是,妳想離開了?退出我也不反對的。」
竹琴說:「別叫我大小姐。不好意思打斷了妳的思考,但我也感興趣,想一起看看。我說了,我會跟著妳的。」
凜安說:「明明是這種異常的東西?」
竹琴說:「正好是這種異常的東西。怎麼說,好像在夢中,我從來都接觸不到。」
凜安說:「我喜歡妳的精神。我就是為了試圖接近那種接觸不到的東西才來進行調查遊戲的。雖然我們的處境與所思考的事物不同,但我很高興妳與我同行。」
竹琴說:「我也很高興妳願意讓我跟著妳,我想,畢竟是我先提起的,所以我不會逃走的。」
凜安說:「真這麼想?」
竹琴說:「都拉勾過了。」
凜安微笑,突然朝後方伸出雙手抓住竹琴的頭,往下一拉,開始磨蹭竹琴的長髮,那些讓鼻尖刺癢的昨日洗髮精的氣味、室內悶潮的汗水氣味,都一併被凜安所接受,彷彿接受一場大雨的淋濕與沁涼。
竹琴說:「啊,很癢。我流汗了,別聞啊。」
凜安說:「沒關係,很香的。竹琴身上的味道我很喜歡,有梔子花香。」
竹琴說:「不對,根本沒這味道啊。不要亂說。」
竹琴不停地輕拍凜安的手,嘴裡唸叨抱怨著,幾分鐘後這個鉗固才停下。竹琴邊疏理頭髮邊望著回復正常狀態的凜安定坐著,短髮後一雙嚴峻的眼神回過幾道閃光。窗外有麻雀低低停駐枝頭,碎亂不規則的鳴聲竹琴得以聽見,。
凜安說:「那麼,妳有什麼新發現嗎?」
竹琴說:「嗯……除了血跡外還有其他線索嗎?」
凜安說:「還有一個地板的泥腳印痕,我姑且摘取了部分下來,但不知道有什麼用。」
竹琴說:「讓我看看。」
凜安拿出塑膠密封袋,裝著一小塊泥土,竹琴剛扯開拉鍊條,便有魚蝦慵懶爬過藻類的新鮮河水氣息,略鹹的濕潤氣味,彷彿釣魚線般,輕輕地把竹琴腦中某片熟悉的圖景拉出水面:河濱公園的草坡與長河。
竹琴說:「來過這裡的人曾去過河濱。這是河水的味道,不是一般草叢裡泥土的味道。」
凜安說:「說起來,依鞋印的形狀,寬長而且腳大,泥印又深,應該是一名成年男性。」
竹琴說:「一個在殺人前去過河濱而後進到學校的成年男性,他可能跟學校有關,甚至可以說他與這教堂有關,否則不會特地把人帶到這裡來再殺死的。」
記憶裡的河濱遙遠而冷冽,那是一個冬季的傍晚,竹琴的父親帶她去到那座河濱公園,離安瓦街區不遠,沿著最大的路直行,在過大橋前便可以看到底下那一整條,沿著長河彎曲的鐵江河濱公園。
長河那超出視野之外的寬廣,宛如雪地裡匍伏巨獸身上的一道傷口,無論去幾次都倍感震撼,冷風刮著竹琴的臉,那時她望著父親,父親的背像舊冰箱,寬大而塞滿思緒,發散食物放過久彌散的味道。父親追索著河的流向,沒有回頭,說了一句:「要跟上」,便開始慢跑。
竹琴的步伐一深一淺,並不均勻,氣息紊亂,每一口呼吸都吐出裂開的冰花霧,凝聚,散開,像一葉扁舟伸出又疏淡於夕霧間。她難以跟上父親,只得隔著三步寬的距離勉強勾上父親的影子。那時父親告訴她,他曾與一個老友經常一起這樣跑過鐵江河濱公園的步道,後來老友卻失聯了。
父親問竹琴升上高中有什麼想法。竹琴說,沒什麼想法,穩定地讀下去也行,做點不一樣的似乎也行。父親點點頭,告訴竹琴兩件事,第一,緣份短暫,要好好把握與朋友一起的時光;第二,不要懷抱不切實際的幻想。踏實平淡地活著,沿著河的軌跡一路跑下去,這才是生活的真諦。
說完,他的步伐邁小了些,兩雙交替的腿終於得以並排,拼湊出夕陽正在沉沒的事實。父親說,這是我的感悟,你可能不理解,但我相信妳之後會明白的。竹琴不說話。
那是一條極長的河,道路怎麼也望不到盡頭。她們彎彎曲曲地跑,遛狗的、野餐的、騎車的路人漸漸沉浸於轉折的黑中,那富於拗折的暮色掩蓋過最後的夕陽,前方大橋的剪影轉進背景,橋下一個佝僂的老人融進那堆在一旁的厚紙板裡。
她們在中途停下,折回,逆著河水的方向跑回去,全程一片寂靜,彷彿生物停止了呼吸,是河水緩慢流動的沉默。
河濱的氣息使竹琴感到某種遙遠的意識輕輕落在她走過路途的表面,那時的她當前有兩條路,教室或教室窗外,如今的她卻已經身處其中一條路上,而那種感觸以一種遲到的姿態驚起了一陣麻雀似的擾動。竹琴的心緒未定,她低頭瞥了一眼手機,已經17:50了,夕陽要落了。
凜安說:「教堂嗎?那我們或許應該查查有關這間教堂的往事,還有安牧師生前的人際關係。」
竹琴說:「對,我覺得兇手可能與生前的安牧師和這座教堂有所關聯。」
凜安說:「很厲害嘛!竹琴,很會推理呀。」
竹琴說:「這條路是正確的嗎?」
凜安說:「沒問題,妳提出的這條路方向沒問題,往後調查應該可以得到很多信息。」
竹琴說:「不是說這個……不過,既然凜安妳這麼說了,那我也想相信。」
凜安說:「可以相信的。不過沒想到是河濱啊,那真是一個會讓人感到無力的地方。」
在鐵江河濱公園的草坡上,得以望見夕陽綿延不盡的邊界線,所有的事物將會沿著長河不斷奔流,即使接近視野邊界的河口,也仍會繼續流動下去。那混濁的、平緩的、不帶一絲情緒的河,會繞過她們居住的城鎮,日復一日,如一條筆直的公路靜靜地轉了個彎,伸至另一片平淡的街區。
兩個少女望向門口,想像著河濱,一條想像的河便從舊鐵門穿出,壓出一段弧線,在地平線遠端靜靜地轉了個彎,伸至另一片平淡的街區。4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pNm8oasy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