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經驗不多,遇到的上司自然也屈指可數。現時的上司未揣摩透徹,暫無感想,上一個上司很友善,應該是位難得一遇的好上司。
他相當隨和,或許從事文字工作的人都沒有太凌厲的氣場。倘並非文靜得每次喚其名時便換得一抺靦腆的笑容,便屬外向的文人。文靜的概耳聽八方,以應萬變,一有人靠近,毛髪即豎起,隨時準備逃走;外向的不介意與人相處,與人和洽相處亦是不在話下(當然也不是絕對,總會有奇格或乖僻者),舉手投足大都有種書生獨有的優雅,彷彿血管裏流的不是血而是墨。可文人興許太熱愛文字,過分投入文字世界,然而現世永遠都比書中世界要複雜難懂,沒有優美的藻辭給我們作旁白,把事情都解釋得清清楚楚,所以有些人總是散發着一股入世未深的氣息。在香港,他們尤其突出。我有時會想,活到某個年紀仍然聽不懂老闆的言外之音,按自己的步調活在自己的小世界中,也是一記狀舉。可惜,這兒是香港。這片藉金融起飛的小天地可容不得「彼得潘」,是弱肉強食的叢林。適者生存,僅此而已。
話題拉遠了。這位上司屬習有商場生存技能的健談文人。每星期至少一天,他會熱心地招呼所有同事一同吃午餐,更會特地提早一天通知習慣帶飯的同事,讓我們不會平白浪費食物。每一餐也是他請我們吃的,從沒有要我們付,甚至還不讓我們付。有好幾次,我和其他同事眾謀僉同,要搶在他之前把飯錢給付了,甚至連策略也定好,要一直把單據藏在某人屁股下。誰知,猜不透是他第六感太敏銳,還是利眼察覺到風吹草動,竟然吃着吃着說要上廁所,再借機跑去付款,連單據也用不着。我們得知後,均錯愕不已,不知該佩服他的機智,還是怪責自己的天真。薑還是老的辣。不過我離職後,有成功請他喝一杯珍珠奶茶,算是略扳回一城。在辦公室時,他也不會搖身一變,變得不拘言笑。空閒時,他會主動打開話題匣子,邀我們聊天,聊聊公事的好笑好氣事、剛讀到的新聞,甚至是明星潮流。不懂的,他會直接說他沒聽過,但仍會興致勃勃地細聽,拋出問題讓話題延續。多虧他,我在職期間,整個辦公室的氣氛十分輕鬆愉快,同事間相處融洽,沒有任何矛盾。當然,同事原本均已是不愛惹事的文科生,愛低頭默默做事,假如沒有上司輒帶動氣氛,恐怕辦公室會謐靜得只剩打字聲,與墳墓無異。那未免有點太寂寞。
我從旁觀察這位上司與人相處的方式,獲益良多。得出一個結論:要能在社會中順利存活,乃須「外向」和「慷慨」。能夠主動與人交流,且與對方建立良好關係的社交達人在生活上,雖不一定一帆風順,飛黃騰達,但甚少會遭遇束手無策的困境。
人畢竟是群居的動物,能完全不怕寂寞的恐怕只有神明。身為群居動物卻能不融入群體而成功生存是一種福氣,證明你擁有完全獨立的本錢,可世上又有多少人得享此福份?因此,其他人縱不得已還是得想辦法安身於社會中,為自己打造一片小天地。人際關係,說實際一點是武器,說浪漫一點是窗戶。屬武器,乃因有難時,可尋得助力,協助你渡過難關,甚至壓制他人,在任何爭執之中,一向是人多聲大的一方勝。友人是一扇扇窗戶,因為你可透過他們認識全然不一樣的生活方式,窺探與自身毫無交集的世界,了解陌生的想法,擴充自己的眼界。即使住在井底,只要把井連起來,看到的天空便會變得遼闊。想着自己不愛與人相處,把自己困在狹窄的世界,除了是一種特權,何嘗不是一種傲慢?這道理,我也是最近才想通。恐怕上一份工作的同事再次遇到我,該會以為我中了蠱。
願意與人交好後,可更進一步,待人大方慷慨點,不必怕吃虧。為人慷慨,人際關係必不太差。我並非在暗示所有人都愛佔便宜,所以會纏上慷慨之人,頻仍一起出外用餐,樂於省錢。只是無可厚非的是,得了別人好處後,對着那人的態度自然會放軟,面色會和善些,語氣也沒有那麼生硬客氣,總會多幾分笑容。再說,接受他人的慷慨只是為你倆的關係牽了條線,能否由線成橋,還得看談天時是否投機,意氣有否相投,相處是否舒服。通常性格慷慨的人,心地也不會醜陋得叫人生厭,交流時大都是愉快的,因此成橋的機會還是以成功佔優。我故然也不是提倡交友時要抱有如此心機,事事想着得益,只是道出此方式的好處。倘真心對待彼此,根本不必時刻思考着得失,自自然然便會作出慷慨之舉。碰巧找到對方或會喜歡的東西便買下來,一起吃飯時興起便請客,為的不是盼望對方會牢記再回報,而是希望可換得對方的笑容和好心情。
慷慨待人這道理,自小便受教,自以為明白,可直到遇上這位上司,方發現我只理解到片面。只恨懂得太遲。不是想望以前倘多點慷慨之舉能換來多少關係或好處,而是後悔沒有如此對待友人。雖然一言可值千金,但行動仍比說話實際。不是要用物質衡量一段關係,畢竟人心屬無形之物,本不可套以世俗的評價方式,可是有實際行動,證明對方於自己心中佔了一席位,若接受方是我,我定是相當高興。
幸好,現在頓悟總比一輩子也不懂要好上好百倍。雖說「本性難易」,可我相信長時間有意識地改變自己的言行,定會慢慢有潛移默化之效。人也不是生來就都是有禮貌的,但父母自小諄諄教導,長年累月養成習慣,「有禮待人」會融入至血肉當中,不必特地提醒自己,也不是貪圖別人好感,只是呼吸般自然。若因此而得到他人的讚賞,是幸運。為了習得「外向」和「慷慨」,我決定改頭換面。來到新公司,我買了一大包載有散包裝的咖啡粉和不同零食,擱在茶水間,跟素未謀面的新同事說可自由享用。每天也跟他們一起食飯聊天,笨拙地遞出橄欖枝。之前移民到外國的表弟回來,臉長滿了暗瘡,剛好之前買了些一直在用的護膚品,便送了給他,希望能有效。
改變是一條慢長且不自在的道路。內在的自己在抱頭四竄,尷尬難受得大喊,可對外卻要背道而馳,還要全程對自己洗腦,硬把心情往享受掰,要自己習慣。可是我相信,路途的終點是更棒的自己⋯⋯至少是更適合在社會生存的自己。
ns 15.158.61.8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