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同事K:
這是一封永不會寄出的信件。考慮到你近日才回流香港,對中文無興趣,我忖量你該不會某天閒來沒事,乘興想讀點中文文字,不是跑去圖書館而是上網盲目翻找。要找到Penana不是難事,但倘你在這瀚瀚文海中恰好點進這一篇文章,還敏銳地察覺到自己就是同事K,那我也只得認栽。不認也不行,這比中六合彩還要低的天文機率也讓我碰上的話,除了驚歎外,只得為宇宙的巧妙安排擊節,栽得心服口服。為甚麼不願給你看呢?乃因這是一篇抱怨文。
首先,我必先至意道歉,雖說是抱怨函,但這絕不代表我對你抱有強烈的反感,只能說是稍有微言,真的都是些瑣碎事,比一條毛髮還要微細。我是很尊敬你的,也很敬佩你的語文能力。在團隊中,除了經理外,英文水平最高的便屬你。你不認第一,恐怕也沒有人敢認。其次,我要感謝你,感謝你讓我認清自己的不足。看來我還是太嫩,縱自知距謫仙之境邈遠,可沒有想到修行如此低,竟因種種小事便失了平常心,甚至有輕蔑他人的時候,真的很糟糕。每當狠毒的想法紛沓而至,我便為自己的低情商感自愧弗如,再退一步想,我有何資格批評他人?在其他人的眼中,我必亦擁有無數的缺點,當中該不乏足以惹得對方頻翻白眼,為香港的操守教育感欷歔,但幸得大方包容。因此,這三星期我努力調整思想和心情,想與你和睦相處,可今日發現把不滿積在心頭是會悶出病來的。一靠近你,心頭便會異常沉重,臉部筋肉尤見僵硬,話匣子像緊閉的蜆,打死也不要露出一條罅縫。腦子想着要友善交流,聲帶卻逕自降音楷,令說出來的話聽起來生硬嚴厲,唇邊的笑容也牽強得可以。這真的不能再繼續。沒辦法,還是得借文發洩發洩。把積存的想法都清掉,才有空位擱置新的,不然我怕在不遠將來,不是我患心病,就是難挽狂瀾地把不該說的話都當着你面吐出來,那就尷尬了。因此,還望你大人有大量,明白我不是有意寒磣,而是真的得呼氣,不能一味吸氣和閉氣。
前天吃飯時,不記得在談着甚麼,你順着話題說不知道我們有沒有察覺你工作時要不停吃零食。另一位同事笑說是嗎,我則笑而不言,但當下我心裏是想像自己扯拉着頭髮,使勁得教頭皮發紅疼痛,並像個潑婦般高呼着:「察覺?你在說笑嗎?我耳朵沒聵,怎會沒察覺?」每朝,你屁股剛坐穩,椅墊還未坐熱,便先沙啦沙啦地抽出一個大密實袋,再咔嚓咔嚓地咬着果仁之類的小吃。第一次聽到時,我還愕然,想着你怎麼在咬膠羹。每隔數分鐘,又是沙啦沙啦,咔嚓咔嚓,周而復始,直到放工。這其實沒甚麼大不了,人嘛,工作時身體總會出現各式各樣的小問題,不是嘴巴閒得發慌,就是雙腳活力充沛想散散步,最好散回家裏去。所以,你是要咔嚓咔嚓地咬果仁,㗩㗩地吃水果,還是啪噠啪噠地嚼朱古力,我都不以為忤,忍一忍很快便過了。可是,可以拜托你不要喝水時輒是咕沙咕沙地漱口方吞下去嗎?我猜是零食渣黏着牙或卡在牙縫,故在喝水解渴時,順便把食物渣給沖出來,一併吞下。其情合理,其行可惡。我的天啊!你每次扭開水瓶時,我便瑟瑟發抖,俄聽到那漱口聲我全身的毛髮倒豎,直打冷抖,毛骨悚然。請原諒我對聲音過份敏感,咀嚼聲猶能忍受,但是漱口聲真的受不了。最令我生不如死的是,你每吃好幾回便要漱一次。考慮到你吃東西的頻率,漱口的次數自然不少。這數天,只要我聽到你拿起水瓶,而我的小水杯又該好沒水,我腳底猶如裝了彈弓,以最輕柔的幅度躍起,趕在你舌頭碰到水珠前一溜煙逃去添水。公司沒甚麼不好,唯一的缺點就是不讓人戴耳機。事實上,我與你進食漱口聲的衝突只消一個耳機便可迎刃而解。可惜,我還未成為一個對公司而言舉足輕重的戰力,不像經理可以光明正大戴耳機工作,老神在在的,老闆只會問他待得舒不舒服,不會斥責他工作不認真。
這兩天霍然發現,你穿襯衫時不會扣袖扣,又不會把兩袖捲起來,手腕像長了翅膀似的,隨風飄舞,撲騰着似在狅風中竭力穩定重心的雞。也許只有我這種開會時不專心的人才有發覺。可是你知道你昨天跟老闆開會時,袖口沾滿了中午的咖喱醬嗎?你還要坐在老闆身旁做匯報。老闆要是沒看見,該是因為在認真看大螢幕。「君子整其衣裝,尊其瞻視,何必蓬頭垢面,然後為賢?」我知道你也沒有打算當賢,可是打扮得整齊一點又有何為難呢?你每次吃飯後有空照鏡子,稍微梳理頭髮,整天卻沒空把袖扣扣上嗎?髮絲再整齊,每次揮手便以咖喱雞翼示人,試問有何用呢?不如穿短袖或別穿襯衫。你看經理,也是恤衫長褲。
再談到你的記憶力和理解力。某天,經理提醒我們在某文件檔裏刪檔案時要份外謹慎,因為自那刪除的東西不會先丟到資料回收箱,沒有「悔棋」的機會。大家,包括你,都頷首表示理解。怎知,甫數小時後,你便驚叫一聲,在座位惶亂不已地操控電腦。經理走過去了解,原來你直接在上午提過的文件檔中把一整朝的心血給刪掉了。經理也沒生氣,笑着重覆今早的叮囑,然後你說:「哦,原來今早在指的是這個。」我當下整個人愣住,有點懷疑自己的聽力。經理早上的指示也不是模棱得要我們腦袋多拐幾彎才理解,內容亦非複雜艱澀,只是要小心些別隨便刪文件,怎麼你卻一副醍醐灌頂的模樣?
有時候真不知該說你是樸實或是不諳世故,讓我想起數年前還未踏出社會時的自己。雖說現在應該相差無幾,但當時涉世未深,不懂多角度思考,亦不太懂與人相處之道,許多事只會看表面,讀不會言談間的未言之意。我現在看你大概如那些年一個年紀較大、生活較我多元多彩的朋友待我,可是我朋友比我有耐性和愛心,把我當懵懂的孩子,會引導我思考,指出我的不足和膚淺,教我「正常社會人士」的一套。多虧你,我發現我還是欠缺耐性,容易暴躁。或許是你過去長年待在國外的關係,故不習慣港人的文化?又或是過去做着純文字工作,不怎需要與人交流,所以待人處事才份外生疏?然而,要我待一個沒有五十也是四十好幾的男人如天真爛漫的孩子,實在太強人所難。原諒我不能第一時間以體諒包容的心態作應對,而是需先調整一下心情,把那即將衝口而出的「哈?」咽下,如鯁在喉,再深呼吸,閉着,提醒自己我也沒好多少,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穩定心神後,方作回覆。而這些回覆在我自己聽來——希望是由於對自己的小心眼感不滿而產生的錯覺——實在不大友善,甚至可算得上咄咄逼人。至少,我是感覺不出臉部筋肉有沒有好好在工作,拉出一道嫣然微笑,還是在咬牙切齒,把瀕臨泛濫的尖酸話壓下。我記得小時候被人諗過道我說話有時候太不近人情和總習慣揶揄人,不過聽說與我就讀相同小學的人都是嘴不饒人的,好像是因為校風自由再配以當年校長不愛書呆子而愛鬼靈精,那些年教出來的學生的格調全都是那樣子。隨着年齡增長,我學會收斂,把利舌收到劍鞘去,免得遍地樹敵。現在對着你,這塵封的封印每天都徘徊在出鞘的邊緣。
人無完美,這是理所當然的,我也不要求他人要當個聖人,毫無缺點,畢竟我自己也離完美甚遠。再說,上文描述的都不算是缺點,頂多是些使我難受的行徑,所以不會嚴正要求你改善。再說,我能控制的永遠只有自己。不管有多看不慣其他人的言行,那始終是他人,標準不一,不可蠻橫地勉強你遵守我的標準,亦不能給人們洗腦,要他們全都聽自己的吧?如果是從我的肚子裏蹦出來的,那我還可以名正言順地行使「十月懷胎」的權力,凌駕在孩子之上,氣勢凌人地說:「聽媽媽的話。」可暫時我的肚皮沒有要開放宿位,自然沒有行使權力的對象。此外,我有個習慣,要經常警醒自己,有問題的或許不是他人,一定要先檢視自身,因為十有八九問題是出在自己身上。因此,上述的狀況很大可能只有我覺得礙眼,也只有我對你的印象日益變差,對其他人而言,這連蹙眉的價值也沒有。我察覺這情況很糟糕是因為這些都不是甚麼彌天大罪,卻使我對你產生了成見,甚至影響我對待你的方式。此非我所願。正如函件開端所述,我不嫌惡你,想保持良好的關係。因此,這些小抱怨得寄托於文字,向陌生人傾訴,不得謇諤,免得破壞我倆現時的關係。既能解我心頭悶,又能使我作個反省,下星期再繼續努力。
諸希矜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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