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昕忽然傳來了訊息:左先生,其實前陣子我回來了。落地時間太晚,所以沒有打擾你,之後約時間見面吧。
我一看到訊息就立刻回覆,好啊,有空的話來店裡吃頓飯吧,還在老地方。馬昕那時離開團體,同時也離開公眾視線,越來越少更新動態。現在除了在社交媒體上偶爾會發一下照片外,再也不在鏡頭前露面。我不清楚她的近況,是之前她私下告訴我才知道的,她已經在外國生活了一段時間,有空周遊列國。所以單單是久違能夠見面,我就已經很高興。
在我輸入文字的時候,她又冒出一句:在認識的人裡,我只有和你說。
連成員們也沒有嗎?我有點驚訝,本來想更確實地問出一個名字,但馬昕很快傳來不留餘地的一個「沒有」,換了話題:一個星期後到店裡去可以嗎?沒問題,我往酒櫃看去,開一枝上好的收藏給你。你太客氣了,我現在不喝酒。她居然拒絕了。
到外國生活口味就會變那麼多嗎?我記得清楚,上一次也是第一次她來,明明還會拉下口罩悄悄地問,有沒有紅酒?那個時候距離團體解散不是過了很久,她依然惹人注目,進來的時候會鬼祟地環顧四週,生怕帽子和墨鏡和口罩全副武裝還不足夠。
「若熙剛剛才走,你們可真是至今都心有靈犀。」馬昕搖著酒杯的手一頓,無奈地笑了。她總是習慣用笑容矇混過去。「你別學網上的那些人,巧合而已,我們在解散之後都沒再說過話了。」
為什麼呢,明明和其他成員們還會聚餐吧?社交媒體上都看得見。牛扒煎得太熟,她足足咀嚼了一分鐘才再開口。因為沒有什麼可以說的吧?在那幾年裡,可能將一輩子的話都已經說完了。刀叉叮叮噹噹緩緩划過碟沿,切斷繼續的餘音,可是我們明明都清楚,事實並非如此。
因為只有若熙總是在劈裡啪啦地自顧自說,馬昕只會安安靜靜地看著她、專心聽著。兩個人一冷一熱,空氣卻總也不會失衡凝結或蒸發,成員們沒事就總悶在直播裡,粉絲剪輯的影片在網上在那時開始流傳。歌曲後來漸漸領略到爆紅的關鍵,之後公司出歌也就毫不手軟,為了讓人氣蔓延到歌曲上,要抓緊機會,世界太健忘。
所以一個主題自然不夠用,她們的歌什麼都唱,唱給愛、未來和回憶,在燈火通明的都市裡到處流淌著。後來甚至連我父母也看到了,他們會錄下來傳訊息給我:達榮啊,今天在餐廳聽見了你負責的那個女團的歌,有個人唱得好拼命。她叫潘若熙,是我們團裡的老么,我回覆,現在流行這種唱法啦,她可是練了好久。
我成為經紀人的動機不純,大半是因為憧憬和仰慕而衝動離開舒適圈,來到這所公司的時候離我畢業已經一段時間,和她們在差不多的年份。我們年齡並不差太遠,但我感覺自己把大半個人生在那幾歲裡全都過完了,所以當時還在上學的馬昕和若熙,在我眼中看來都只是小孩子。
若熙的眼睛由一開始就是亮晶晶的,那個時候還不瘋癲,打招呼的時候腳掌落地隱約比馬昕更後幾個釐米,還會緊緊握著馬昕的手: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你們好,接下來我會加油的,請多多指教。我初時以為這些說話都是客套,但每天上下班都能在練習室裡看見她們,所以漸漸記住了她們的面孔。
雖然這是個勤勞未必會得到成果的時代,但她們不僅如此,還有幸運。所以我們之後有機會共事了,她們是我第一個主要負責的團體。五個成員的名字在那之後的每個日夜反覆碾磨於記憶之中,海報上社交媒體上文件上,滿滿的都是她們,對於觀眾來說的一個選擇,已經是我們的全部。
以為出道夜是結束,卻是開始的預感最濃的一天,我如常開車送她們到場地。第一次去練習室以外的舞台上,五個人不自在地坐在嶄新的保母車裡,橡膠的味道仍未除去,繞在緊繃的她們身上塑成五尊蠟像。緊張是會傳染的,但我還沒能建立起適當的免疫系統,亂七八糟地一味嘮嘮叨叨,將要邁進三十代的我憑著這份工作漸漸明白長輩的心態。奇蹟不是那麼容易發生的,但連我都不去相信的話,還有誰能篤定,努力一定會被世界看見。
後來我才發現那都是無謂的,我在後台裡看直播,整個人和舞台一起被震碎了。那麼多粉絲在台下大喊她們的名字,進來時看到密集的攝影機群,此時鏡頭一定全都對準了她們。果然還是喜歡唱歌跳舞的孩子,舞台對她們來說更像樂園,鏡頭拉近,每個人都累得喘著氣、滿頭大汗,濕潤的眼睛卻晶瑩剔透,帶著單純快樂的表情。站在後排的馬昕現在成了隊長,顫顫巍巍地將麥克風對準自己,大家好,謝謝你們今天來看我們的表演,我們會繼續努力的!
握著麥克風的手很快就不再顫抖,不由得我不醒覺,她們已經是出道藝人。在那之後從練習室到錄音室再到後期的巨蛋,快得像車輪轉,身在其中我沒有什麼時間觀念,不知不覺就跟著她們一起走了很遠。到最後我的手掌已經習慣方向盤的形狀,以至於未來坐上其他任何的駕駛座都會產生一種說不清的違和感。那輛總是空著一個座位的保母車,帶我們幾乎踩遍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
除了方向盤後方的凹陷,另一個總會勾起回憶的是不完全的黑暗。因為偶像是明星,而沒有黑暗就凸顯不出光,所以人來人往的後台不會有燈,到最後我已經習慣了光線的差異,也知道在暗處有數之不盡的人為她們的幸福而努力著。記得最清楚的,往往是小螢幕上對焦模糊的舞台直播。
黑暗中,螢光棒緩緩揮動調和,獻給她們一整片燦爛的海洋。她們在台上赤手空拳,面對鋪天蓋地的大海,音樂震耳欲聾,但人的聲音更大。歡呼、尖叫、笑、掌聲雷動,整個後台都震盪起來。我沒有一次掩耳,成千上萬份愛具現化成脈搏,強健跳動。做這行經常能接觸到各種燈光效果,每次都誤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但到了這種時候連最普通的射燈都會顯得格外奪目。縱使刺眼我也無法移開目光,不能自制地看得入迷。
我熟知那是一種營造幻覺的手段,完場的時候他們說的是再次相見而不是永別,讓我們永遠陪在彼此身邊好不好?漫天紙屑緩緩落下,像是一場溫柔的雪,少女們不懼寒冷,已經跨過了更多更大的挑戰,卻還是在聚光燈下抱成一團,拉出長長的影子,落在寬闊的舞台上,無限地舒展開去。在之後的日子裡,我意識到這也是我一輩子最虔誠的其中一個時刻。不知道幾千幾萬人的祈願有多大的力量,但我只敢將真誠的聲音藏在心裡默念,順利一點,再順利一點,拜託讓奇蹟發生吧。
但都怪我不敢說出來,所以沒有被聽見,解散通知下來的時候我還是沒能習慣時間的速度,依然以為她們才剛出道不久而已。永遠是一個很虛偽和無力的詞語,因為現實根本沒有一處容許這個概念存在;水流會停歇,太陽會死亡,連宇宙也會陷入熱寂,說過再多次的永遠,頂多也只能讓最後一場演唱會拖得很久很久。連天的螢光棒慢慢退潮,偌大的場館由夢境回歸平靜的黑夜,五個人在升降台上下來,脱下身上閃閃發光的飾物。化妝師跑過來,一旦擦去舞台的濃妝,就從世界巨星又變回了隨處可見的少女。不,或許兩件事從一開始就是一體兩面的,是她們的平凡才顯得不凡,我最清楚不過。
我清晰地意識到快要到此為止了,於是不敢作任何的催促。在回程的車上成員們都不作聲。馬昕上車之前忽然問可不可以換位置,最後一天才來改變大概會不習慣,但她坐在副駕駛上很快就睡著了;儘管她睡得淺,不久就醒了,然後就沒有再睡著。我在倒後鏡裡看見,沒有馬昕的若熙也能安靜下來。她看著前座的馬昕很久之後扭頭,窗外滿街的燈飾閃動,將她們困在了聚光燈下。但若熙啊,那裡快樂的濃度高得讓人窒息,終究是不能久留的。
左先生,再見,一直以來謝謝你,今天太開心了。五個人下車的時候嘗試如常地和我道別,聲音卻像是隔了一層紗般朦朧。傻瓜,我們以後還會見的。我拉下車窗,這個時候應該要借回憶抒發一下感情,但無論我怎麼努力卻還是抓不牢任何一個飄散的片段。於是最後唯一能告訴她們的,只有毫無根據的保證:未來會有很多更加開心的事情等著你們的。
面對不能挽回的時間,有人會選擇逃避與忘記,但也有人會將現實剪碎,不斷嘗試拼湊出已然過去的一刻。大部分的成員們都有著重新回到舞台重拾碎片的勇氣,但馬昕沒有,我也一樣。她們不是我參與的第一個組合,卻是死的最轟動的一個。後來我奔波於更多殘酷的事情之中,越做越力不從心,就索性離開,拿著積蓄開了一家咖啡吧。在那裡我第一次感覺到自由,電視裡放著成員們出演的影集和新組合的音樂影片,再不然也可以換成馬昕新寫的歌,在音響裡放出來效果很好,重低音震動耳膜。只有她一個人轉到這條跑道上,撕下偶像的精緻和體面,剖心料理成歌。她的歌只唱傷心的事情,但輪廓已經含糊得我想不起是關於哪件事。每次在訪談裡被問起,她只會尷尬地笑著說:都是創作。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AWm4u0FpF
或許是因為我們認識的時間久得分不清間隔,我和她們的關係應該比起業界常態更親近一些,很幸運地解散後仍然能夠保持。跟她們說了我開店的事情之後,大家都很捧場,一個個都說要來。這次是馬昕如約第一次來訪,我沒有意思要挖什麼黑料或把柄,她卻主動嘗試剝奪自己的理智發言能力:一不說話就喝,一大瓶酒差不多被她一個人喝光,什麼時候開始會這樣放縱了?我按不住擁有自由意志的成年人,整個人冷汗直冒。
我沒有醉哇,馬昕一直嘟嘟囔囔,整個人倒在桌上。已經半夜了,客人只剩下她一個。其實著名女團前隊長酒後儀態盡失這件事本身就是大黑料,她還搖搖晃晃拿起手機說要叫計程車。我歎一口氣,作為前經紀人和朋友,我還是有責任保護她的事業:我送你回去可不可以?她斜著眼睛看我,又作罷:算了,左先生尚且還是信得過,無奈展示一個地址:是那個偏遠兼出了名保安很嚴的屋苑,一直都很強的謹慎心還在。
我扶她上車,雖然不能匹敵那架專為她們而設的保母車但後座也算寬敞,醉翁軟趴趴靠在椅背上。從這裡到她家有些距離,但夜裡的公路車流疏落,可以開快一點。車輪滾動的白噪音蔓延,街燈昏黃的光線不太充足,高樓大廈都套上陌生的黑殼,蜿蜒的前路無限延伸開去。很久不曾開上這樣末日後般的路,但還是記得清楚,和那時每天的下班路幾乎是一樣的。扭開電台,金曲循環頻道沙沙作響,播到我們組合的歌。是最熱門的一首曲子,主持人說起我才數得出十年,發布前後加起來我聽了可能有幾千幾萬次,鼓點深刻入脈搏。
怎麼今天突然喝這麼多?我伴著音樂問,你不是說自己是個禁慾主義者,平時要喝也不過淺嘗則止。後座沈默很久,我以為她已經睡著時才傳來回應。
因為今天是我們的紀念日啊,她低聲說。
時間快要邁進翌日,五人的成團和解散都是多年前的這個瞬間,是一種殘酷的首尾呼應,也尚且能讓悲喜互相沖刷掉彼此,看著年復一年的日期臨近,回歸一種無解的深沉。時間本身是沒有意義的,慶祝一個個三千一百五十三萬六千秒的過去不過是自我催眠,冠上日期回味當下留不住的一瞬。那麼你以後每年也要這樣嗎?
或許吧,下年可以做些別的,反正都是自我滿足的贖罪。馬昕幽幽地說,我大概一輩子都不能放過我自己的了。
我這時忽然發現她在說別的事情。
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然後又靜了下來,我有點後悔自己冒昧脫口而出。但我再次聽到微弱的聲音。
沒什麼,都怪我不夠勇敢。
太含糊了,和她歌詞的風格一模一樣。之後我再說什麼她也不回答,閉目養神假扮入睡。
我也沒有再問下去,只是默默將電台的聲音扭細,調到只有前座聽得清楚的大小。那個時候他們唱的只有快樂的歌,隨著輕快的節奏帶領思緒,聽著聽著,我還是沒能從旋律中捕捉到線索,乾脆以為剛才的都是酒後狂言都是幻覺。直到我不經意在倒後鏡裡看到眼淚。我這才想起,偶像最擅長的是謊言。
沒事吧?
馬昕搖搖頭,低頭擦去淚水。她掉眼淚時總是默不作聲。
差不多要到了對不對,她坐直身子。
下車的時候,她沒有第一時間離開,而是走近駕駛座,於是我搖下車窗。
左先生,那是我必須保守的秘密,但到了我要死掉的時候或許會考慮告訴你的。
哎,那麼看來我是沒機會知道了。我無奈笑著擺擺手,你要長命百歲啊,寫歌讓我聽一輩子。希望吧,她無奈地笑了笑,在原地向我揮手道別。
在倒後鏡裡,我看見我們的距離拉得越來越遠,直到加速膨脹的轉角徹底將她的身軀埋沒,留我獨自駛入綿延不絕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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