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除夕,我想獨自欣賞今年的煙花,所以比平日提早了一些關門。正當我拉下店門的鐵閘的時候,忽然看到外面有人,於是又馬上推高。那像是綜藝節目揭露來賓身分的特效,配上吵人的音效,若熙的臉由下至上慢慢出現在我面前。
這幾個月我們沒有見面,但我還是對她的樣貌很熟悉。因為幾乎每天都能在電視螢幕上看見她,最近一次就在昨天,每逢年末舉辦,這座城市裡最盛大的頒獎典禮的直播,她憑著那套紅遍大街小巷的電影女主角一角,幾近毫無懸念地拿下最佳新人獎。
那套電影我也看了,一輯悲慘得不能再悲慘,老氣的戀愛故事,是最後一幕挽救了整套電影。只有觀眾才知道,女主角跨過了多少困難才終於能和對象心意相通,片尾曲緩緩響起時,一整場觀眾很少不落淚的。大團圓結局在現實裡無法觸及,所以要靠作品給予才能得到夢裡的自由。
接過獎項之後,若熙笑容的弧度恰到好處,流暢地背誦出一連串感謝的話語。如果還在組合裡的時候,穿現在她身上的這套禮服上台,會顯得太過老成吧。我深深意識到她其實早已可以獨當一面,原來真的長大了啊,然後就在注意力回到螢幕的那刻,忽然看到她臉上流下兩行眼淚。似乎連她自己也沒有料到,看得出來有點手足無措,不斷印走越發潰堤的淚水,花了一些時間才緩過氣。顫抖著深吸口氣,她用通紅的雙眼對著鏡頭說,希望可以將這一切都獻給我沒能挽留的人。
然後現在她就用同樣的表情地站在我面前,在我們視線相交的時候勉強擠出苦笑。「是不是打擾你下班了?」
「這樣蹩腳的演技,可對不起你的最佳新人獎。」我揶揄道。呀,她有些驚訝,你昨天有看嗎,眉頭似乎放鬆了半分。進來坐坐吧,我再把鐵閘拉高一些,她彎腰跨過門檻。
店裡已經全部關了燈,但落地窗外還是燈火通明,一年一度的除夕夜,周圍的店舖都有意通宵營業。橘黃色的燈光灑在地板上,削成一個方框,上面投射出若熙的剪影。你不介意的話,這樣也可以,她對我說。我點頭,本來就不打算開燈,看煙花會比較有氣氛吧。她輕笑,在窗邊坐下,凝視這條與我們一同出生長大的街道。紅綠燈跳動是預告,透過門窗的腳步聲逐漸不可忽視,不過隔著一層玻璃,外面的火樹銀花、人聲鼎沸已經遙遠得像是另一個世界。
我默默坐在旁邊,正打算讓她安安靜靜地休息,迎接煙花盛開,她就開始和我說話了。
「左先生,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麼最後會變成這樣。」
只需要一個瞬間,我已經很清楚她在問什麼。她不等我回應,無助地看向我。
「是不是因為我當時不敢面對,不敢和她分擔,所以現在她所承受的全都要十倍的償還到我身上?」
她說完,又好像忽然意識到什麼,慢慢別過頭去。
「⋯⋯抱歉,你當我⋯⋯」
但大概出乎她的意料,我緩慢而篤定地回答。
「沒關係,我都明白。」
然後我起身,迎著她迷茫的目光,從儲物室裡帶來那箱馬昕交給我的,她一輩子最珍視的文字。這些日子來我一直斷斷續續地讀,直到最後我終於全都明白了,我沒有看見的過去是一部複雜的推理作品,線索明暗交織,情節環環相扣,由一開始,結局已經注定。
但是無論重來多少次,你們都會選擇同樣的走向。
「你們所想的都是一樣的。」
她揭開文字的封蓋時人群達到躁動的頂峰,倒數即將完畢。
大家都還住在宿舍的時候,深夜我常常會下樓去散步,不經意抬頭仰望,有時能看見只有馬昕的房間還隱隱透著亮光。我現在才知道燈光的意義,那時候的每一夜都是我不知道的故事,累積成一封零散卻連綿不絕的信。
是不是一旦到了床邊就會做夢,因為那無數的文字堆疊在床底藏在不為人知的角落,上面都是夢曾經降臨過的痕跡。一開始我以為馬昕會逃走是因為她太清醒,但原來一切都是清醒夢者的詭辯,醉酒的人會說自己沒有醉,她才是陷得最深的人。寫信的時候馬昕很嘮叨,會無力、懺悔,沈甸甸的感情這樣一點一滴具現化成實質的重量。若熙一封封地抽出來讀,我扶穩崩塌前夕的摩天大樓,把目光移向煙花,強光使我滲出些淚花。
在燦爛的光輝裡,我隱約聽到輕輕的笑聲。轉頭看去,七彩繽紛的煙花在空中裂開,色彩染上了她的臉。我發現她真的在笑,看著那些時隔十年,才終於傳達的文字。
翻開最後一張明信片,日期是我和馬昕最後見面前的一天,地址是從前公司那裡發送的。照片上是我們居住的這座城市,燈火輝煌的天際線和墨黑色的海面相映照,海邊的巨蛋是組合最後一場舞台的所在地,被水面漫射的燈光照亮,光芒萬丈。
『希望你在時間的長河裡前行的時候,
我可以不留痕跡地離開。』
我很少會看見若熙這副模樣。鏡頭前總是笑容滿面的若熙,第一次一位、和解散時都沒有落淚的她,此時迎接一刻遲來而又像是準時的真實,不需要介懷太多,她早已經不是那個女團的忙內,現在也不是那個演女主角的當紅演員。
只是回到了那個時候,像那個還會緊緊握著馬昕的手、青澀又意氣風發的孩子一樣,有著放聲大哭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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組合第一次巡演的最後一天也是除夕,那以後也會成為我們的一種傳統。完場之後距離第二天還有一些時間,這個地方今晚會放一場非常美麗的煙花。
那個時候我已經過了會為煙花期待的歲數,還是太過天真了,以為年與年之間的區間只是人的一種儀式感。但她們不是,所以我盡快開車,希望可以在倒數開始之前回到酒店。因為預定在另一個機場離開,另外還預留了一些時間觀光,所以場地到酒店之間的路途不短。一下下踩下油門,車輪在奔馳的時候,時間也默默向前加速邁進,撥動天空。黑夜、繁星的足跡,在我們面前逐漸披露。
盡力了,最後卻也終究是趕不上,所以找一處路邊停下,我們下車去看。打開門之後若熙哇哇大叫,外面正下著真正的雪。
用手心就可以接著墜落的雪花,不消片刻寒意就被轉移,融化成有溫度的水。入夜後的天空黑得足以襯出白雪紛飛,口吐的白氣也一樣,仰頭一呼氣,便能見到一串冷風灼燒喉嚨後散出的白煙,一團團隱隱約約向上升去。刺骨的寒氣將手腳浸得麻木,凜冽的寒風拍得臉頰生痛,但感受著新奇的寒意,我們此刻都雀躍得像個小孩。
因為停靠的地點離海很近了,所以可以在寒風中嗅到一絲自由的味道。浪潮起伏,大海的面積比我們無力的手心廣闊太多,所以能夠包容每一點落在海平面上的雪花。在我們看不見的角度很多人都在對她們的表演指指點點,但在這個人煙疏落的地方,她們都不過是遊客,會為未嚐過的味道而高興,指著只在平面上見過的景點驚呼,和全世界幸福的人們沒什麼分別,平凡至極。
時間快到了,海的彼岸傳來隱隱約約的人聲,每過一秒就越發沸騰。此時她們就如台下粉絲作應援,五個人的聲音已經足夠震耳欲聾,聽著五四三二一的倒數大喊:
新年快樂!
煙花應聲鑽進黑漆漆的天空上綻放,沒有被雪熄滅,五顏六色在我們的眼裡反射。我微微偏頭,她們都笑著,比任何一場舞台的燈光都要燦爛,濕潤的眼睛裡洋溢著青春的光。
每次回想,我都覺得那是一個非常美麗的時刻,但我們什麼都帶不走,只能在用似曾相識的畫面,反覆模擬無法觸碰的過去。相信她們也是一樣的,所以我們都習慣了,除夕就應該要看煙花。
那天是我一輩子裡和煙花之間最近的距離,彷彿都是觸手可及的星星。其實我已經想不起來當時煙花的形狀,但我大概能一直記得她們的表情,在我耳邊響起雜亂的笑聲,在誠摯的祝福裡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找到了我所追求的夢。
大家!若熙為了對抗煙花要大喊出來,我們往後的每天都要幸福快樂,健健康康一直活動到永遠!好啊,馬昕難得哈哈大笑。她平時只是任由若熙牽她的手而已,今天似乎心情格外好,於是回握著若熙的手,十指緊扣。身高和手的大小通常成正比,年上的手被寬大的手掌包覆,寒冬裡那便是最溫暖的去處。
我看見馬昕微微側開頭,天上被淹沒的月牙原來掉進了晶瑩剔透的眼睛,在煙花震耳欲聾的爆炸中躲著若熙凍得泛紅的耳廓,那天她說的話現在才傳到我耳邊。
其實只要能站在你身邊,就已經足夠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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