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後的人生裡,我再也沒有看過演唱會。大概是還在娛樂圈工作的時候已經看完了一輩子的額度,光點飛舞在黑夜,盤旋在我腦海中,畫面經過長久的沈澱打磨,我更不捨得用新的印象重新粉刷。
第一次用演唱會迎接新年是在出道之後幾年,在那之前我一直覺得週年沒有特別的意義,畢竟我已經明白這不是她們更不是我能掌控的事,時間會飛快地旋轉磨滅,開始與結束都是平靜的必然。但台下的粉絲和多年前的我都是一樣的,懂得做的只有大聲疾呼,為她們送上一切最誠摯的祝福。那時後台成了電影院,所有人共享著心跳的頻率,我即使作為卑微的觀眾,也彷彿同樣被燈光與歡呼簇擁,患得患失與期待的心情被共振放大到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步。
禮炮轟鳴的聲音連後台也聽得清楚,天花板彷彿也在震盪,大概是台上面五個哇哇大叫的人腳步太重,若熙緊緊抓著馬昕的手,快要折斷稻稈一樣幼細的手腕。她總是和馬昕湊得很近,鏡頭前後都是同一副模樣,生怕別人看不出她們感情很好。而馬昕慣著她,無論她做什麼都總是全盤接受。從出道以前就是這樣的了,那個時候我還不認識其他成員。
我總是忘記帶水瓶出門,忍耐大半天過去還是會口渴的,走向公司後門邊的自販機時若熙正在那裡,握著一支飲料彎腰對著價目表斟酌。時間不早了,夜幕已經半掛上天空,濃烈的藍色混著街燈一抹不均勻的橘黃,染在純白的校服上。啊,左先生你好!看見我,她就直起身子問好,從陰影回到街燈投射出的三角裡。書包肩帶陷入單薄的肩膀裡,勾勒出汗水的痕跡,頭髮那時候還是循規蹈矩的黑色,馬尾一晃一晃。我有點意外,記得你今天沒有練習吧,怎麼又在這裡?
我在等姐姐出來,明確的答案。這座城市的夏天很折磨人,她的雙頰被暑氣悶得發紅,濕潤的眼睛亮晶晶的。瓶身上冷凝水沿著手臂流下,我光是看到校服上的點點汗滴也覺得熱。於是問她,這裡不熱嗎,明明可以去大堂等。你也知道,那裡冷氣開得很猛。她卻說沒關係,這裡就好。姐姐總是走這條路出來,快點見面不好嗎?
話音剛落,自販機旁邊的後門就被驀地打開,馬昕穿著練舞的衣服,汗跡仍未乾透,從燈火通明的走廊裡提著斜背包、疲倦地走入傍晚。先是向第一眼看到的我點頭示意,然後視線再橫移幾分便和若熙重合,她立刻瞪大了眼睛。我不清楚是什麼使她養成習慣,但她總是如此,明明很驚喜卻還是藏著不張揚,說話輕聲細語,試探著又有些不敢置信。若熙,你怎麼來了?
因為想和姐姐一起回家。若熙理所當然地回答,馬昕聽罷兩眼一翻,擺出一副沒好氣的模樣,我卻發現她微不可察地笑了。她走近,下意識想要拿走若熙身上巨岩一般沈甸甸的背包,手卻被按下。姐姐!我不是小孩子了。若熙稍微抱怨,兩個人當時的身高已經沒什麼差距,她轉而將那支飲料塞進馬昕手裡,這個給你。喔,謝謝你。馬昕兩眼都發光了,好像很喜歡這款飲料,但還是告訴若熙,下次把零用錢存起來買些零食吧,你可以帶到學校裡和同學吃。
我不記得她們最後那些無關緊要的小事說了多久,直到她們不得不走,若熙蹦蹦跳跳領著馬昕,左先生再見!再見,我幫她們打開閘門,看著她們離開,在柏油路上披著已經變紫的夜色,嘰哩呱啦地講話,腳步輕快地走遠。不知道為什麼,我們的步伐明明已經走得那麼近,都是為夢想奉獻出所有,生活卻總是不能重疊,我很少再有那樣值得回憶的回家路。
連帶出道之後的其他成員們也一樣,每次出國的表演回到酒店,五個人都是不約而同地一哄而散,明明已經在台上載歌載舞好幾小時,精力卻還是用不完,殘酷留我一個人在房間工作和沈睡到翌日;早上起來有機會能在網上看到他們昨天的足跡,其他成員沒有固定,但馬昕和若熙一定是成對出現的。在櫻花樹下,美食店裡,我本來以為她們會和我一樣,回不到被世界看見前的時候,但我看著照片裡鋪滿溫柔弧度的表情,不禁開始相信那刻的他們即使被包裹在厚重的偽裝裡,帶著的也是和那些回家路上同樣的心情。
不知道誰截圖傳到我們的群組裡,通知聲嗶嗶響個不停。其他成員們都愛笑話兩人台前幕後都形影不離,這都可以當緋聞照片了。馬昕默默為無數條訊息留下已讀印記,只留下一個無奈的表情便作罷,在私訊裡只回覆我告訴她的拍攝安排。她對旁人太少無謂的話,以至於每次在私訊裡收到她的訊息都讓我措手不及。
我記得最清楚的一次是,她跟我說她決定要搬離宿舍,因為想要體驗獨自生活。
馬昕是組合裡第一個搬走的,之前不是沒有換過宿舍,可是就算隨著組合發展房間數量也增加起來,她們五個人也一直住在一起。她走的那天安靜得很奇怪,沒有人挽留。我本來以為至少若熙會不捨得,畢竟從小到大一起長大,從鄰居到同學到同事,這應該是她們之間經歷過最遠的一次距離了。但她從頭到尾都默不作聲,最多幫馬昕拿著些有的沒的,被接過,回應都是客套的感謝。
她行裝很少,沒有太多瑣碎小物,房間也是最乾淨的一個,行李箱再加一個背包就足以消去她在這宿舍裡所有的痕跡,像她從來沒有來過。但我印象很深刻,她還帶走一個突兀的紙箱,我不知道內容物是什麼,卻被非常小心翼翼地護著。在磚路上走到顛簸處,箱底磕碰時就把它緊緊抱在懷裡,彷彿那就是從偶像生涯裡她能帶走最珍貴的寶藏。
馬昕心意已決,沒有拒絕的理由,於是我們就那樣道別、目送她獨自打開門,好像離開的理由只是一次普通不過的拍攝。
然後她那邊的對話框便總是沉寂著,不是我主動聯絡也就不會再有新通知。解散之後亦然,所以這次在通知我自己已經回來之後,我以為在店門打開之前,我都不會再看見和她有關的消息。她卻一反常態,幾天後又默默傳給我文字。我意外地點開來訊,她說我如果有空的話,可以到下面這個地址來找她,什麼時候都可以。
我之後很久都一直懷疑,是不是未來劇本都已經被安排妥當,一切都必須要有對比和代價,上次讓我欣喜的對話框,這次讓我的心垂直沈到海底。我看著那冗長又精確的名字,現在才發現文字原來有引力,第一眼以為是自己眼花,多看一眼就覺得要昏厥過去。
我清楚那暗示著什麼。
我當下什麼心情都沒有了,那樣戲劇性、急轉直下的情節可不可以不要發生在我們身上,我只想記得一個溫情暖色而值得回味的故事。但我說服不了自己,一整天心神不寧,當晚匆匆拉下鐵閘就開著車去了,衝在超速的邊緣,生怕遲一秒就會指定結局。
我在雪白的建築裡加快腳步,穿過一扇扇玻璃門,無數次迷路,潛意識想一直繞錯出口,拉遠我和真相的距離。但最終還是要到達的,我終於穿過越發森嚴的戒備,在一連串無限複製貼上的樸素房門後,發現她沈默的身影。
「左先生,你好。終於見面了。」
她轉過頭來,舉起手。好幾年不見,臉上青澀的痕跡幾乎已經全部消失,本來過肩的頭髮剪短到肩上,寬大的衣袖裡伸出蒼白的手腕又更細了一些。「抱歉,本來以為可以等到下個星期的。」
消毒藥水的味道濃得讓我呼吸不暢,我自幼都對這個地方有莫名的恐懼。太安靜了,只能聽見規則的嗶嗶聲,無機質的儀器圍繞著病床,多留一刻都彷彿要變為機械延伸出的一部分。病名就那樣大刺刺地寫在床頭,我不敢再看往那個方向。聞之色變的命運,輕易就降臨在她身上。
「發現的時候已經是末期了,也治療了一段時間,但大概也就這樣了。」
是她發現我閃避的視線而打破僵局,我不知道怎樣回應才是正確。大概還沒有準備好接受,腦海裡某個部分還在構思著怎樣的料理合她口味。再多給我們一些時間扭轉情節吧,久別重逢不應該以這樣的方式落幕。但我也清楚,來到這個階段很可能已經是起承轉合的最後一步。
「不要這樣說⋯⋯」
我只能無力地反駁,她這幾年的消失忽然都得到了解釋,我有點痛恨之前想得太天真的自己。在我們視野以外的地方她究竟都經歷了什麼?我明明最清楚不過,卻又被一層相識的關係蒙蔽,我們之間的距離其實是多麼的遠。只要她願意,隨時都可以從我們的世界裡消失。
她把玩著從床頭拿來的日曆,一張張地揭,就那樣讓儀器的響聲在我們之間迴盪了好一陣子,直到我快將窒息才再說話。
「時間都這麼晚了,還讓你跑這麼遠很抱歉,但還是下意識地就讓左先生過來了,因為有些東西想交給你。」
「沒關係,但⋯⋯我嗎?」
忽然提到我的名字,一時有點驚訝。但左思右想之後,我覺得無論那是什麼也好,都應該有很多更加適當的對象。
「沒錯。」
她無奈地停下動作。
「因為真的不知道該交給你以外的誰了,那是我必須一直守下去的秘密。」
「左先生可以一輩子都替我好好藏起來嗎?」
我連忙點頭,無論是什麼我都已經下定決心要幫她藏起來的了,但心裡的迷惑也同時越來越重。但她只是露出安心的微笑。
「那麼就太好了,拜託左先生了。」
馬昕指向病房的角落。
「全都放在那裡⋯⋯數量有點多,但麻煩你了。」
我隨著指尖的方向看去,是一個很熟悉的紙箱。
比她離開宿舍時帶的那個更大一些,我走近彎腰打開封蓋,是一扎筆記本和堆成小山的明信片,封面大多泛黃折起,有些年紀了。
「是我寫的⋯⋯情書⋯⋯信⋯⋯還是日記?都一樣。」
「總之,全都是寫給她的。」
情書?
「左先生你都拿走吧,應該有很多連她自己都還沒看過。」
幾乎是直覺般地,我心裡已經隱約有一個猜測了。為了進一步確定,我翻開一張明信片。
答案就如我所想那樣,清晰地寫在收信人一欄。日期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什麼都還沒發生的時候,大概是當時趁著外地表演在那裡買的。紙張不平整的表面摩擦著指腹,櫻花盛開的圖片已經褪色了。旁邊只寫了一句話:舟上的刻記就在這一刻結束吧。
「之後要怎麼處置隨你喜歡,丟到店裡的壁爐裡也不錯,反正交給她本人大概也會燒掉。」
我按著顫抖的手放下明信片。為什麼要那樣說呢?我是知道的,一直在你們身邊守望了十年的我是知道的。
「⋯⋯不會的,你也知道。要是她看到我弄皺借給她的信,不論是否粉絲寫的都一樣會生氣。」
馬昕不說話。
「既然想說的話都可以累積到寫這麼多出來了,你為什麼不自己跟她說呢?」
當下翻湧的心情已經打碎我的聲音,她沒有看我,繼續沈默下去。
在我再次開口的前一刻,她的回答幾乎是融在儀器尖銳的脈搏裡。
「因為我不敢,一輩子都不會敢。」
聲音很小,要傾耳細聽才能聽清。
「明明是她提出的,卻是我親手結束。如果那時我們有痛快地乾乾淨淨地切斷糾纏,那麼也就不用痛苦這麼久了。」
「但她不會的,我更加做不到,所以唯有凌遲處死我們的關係。」
她又轉過頭用悲戚的眼神來看我,我那刻幾乎無法呼吸,以為自己快要溺斃在她深邃的雙眸中。
「當時的我不知道什麼是愛,只能模仿聚光燈下的自己去捕捉。那個時候的我們會害死彼此的。」
她說得很慢,卻毫不猶疑,答案大概準備已久。
「左先生,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有些感情,單單說出口已經是禁忌。」
之後我一直留到深夜,但在護士催促下還是不得不離開,走到盡頭挽著門框,又探頭向病房裡看去。馬昕一直目送著,向我揮手道別。
「謝謝你,我們能一直聯絡到現在真的太好了。」
她的笑容與平常太過相似,使我幾乎以為我們又回到了什麼都還沒發生的時候。但奇蹟實現的次數大概是有限的,僅僅說起那段不忍直視的時光,可能已經用盡了一輩子的限度。
「那麼左先生,晚安。」
她看向牆上划動的秒針,我希望她的視線可以再停留久一點,就那樣用滴答聲悄悄延長分別的期限吧。我有預感,再見面的機會只剩下無限與零。
「快要第二天了,那麼也順道早安。」
她總是能看穿人的心思,準確地給我一句有力的安慰。
「午安就留到下一次見面吧。」
我已經說不出話來,再開口的話可能都是潰不成聲的音節,唯有點頭給她看。然後只是將腳步後移半分,自動門便緩緩關上,又將我們隔絕在兩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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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後我們再也沒有新的聯絡。我不敢輕易揭開她交給我的真相,所以依然沒有翻閱,只是每晚對著那沈默的封盒,幾乎要牢牢鑲在家裡最起眼的地方,作無用功的祈禱。我未曾設想過她的終末,這件事本身就遙遠得難以想像。要成真也應該用更震撼的方式,例如在璀璨的燈光圍繞下墜落,狠狠地留在世界久一些,而不是這樣孤獨地悄然無聲地離去。
原定的一個星期後她沒有來,一個月後也一樣,半年的區間很快就要到來。就在我要抱著那座沈重的雕像陷入徬徨之前,郵差在邊緣抓住墜落中途的我,將她的名字交到我手上。
她說,為了遵守和我的約定,告別式舉辦在中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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