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10834號病人 18/12/2024 下午1:32 主診醫生與家屬虞因(舅舅/監護人)會談|
「雖然我絕對尊重醫生的專業能力,但恕我直言,我認為不允許我探視是錯誤的判斷。我看著阿裕長大,論對他的理解,我比你深刻得多。
他用被子綁住自己的手腕,是一種求救訊號。他非常非常不安,很需要我。
「......甚麼時候開始有這種行為?我並不是很想說,畢竟這牽涉到虞珍......就是阿裕的媽媽,他未必想我說......但如果對阿裕的治療有幫助的話,我會盡力配合。
「不,你理解錯了。他媽媽從來都沒有打他、把他綁起來......她就是個希望兒子好的那種平凡母親。阿裕出生後,她為了照顧他,放棄了律師的職業生涯。想當年她可是全家的驕傲,法律系第一名,以全額獎學金畢業。她為了阿裕犧牲了很多。
「當母親很不容易。就算竭盡全力了,偶爾還是會犯錯。
那次她帶阿裕去商場購物的時候,一時不慎與他在人群中失散,她回到家才發現......也不能怪他媽媽。那段時間她在張羅復職的事情,與丈夫的婚姻又出現問題,身心俱疲。
「不好意思,話題扯遠了。那次之後阿裕就很害怕離開家,一旦要出去就會恐慌症發作......可憐的孩子。好在我治好了他。
「......怎麼治好?在帶他出門的時候,我用圍巾將他的手腕和我的手腕綁在一起。
我跟他說,舅舅永遠不會鬆開他,他就願意跟我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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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回到這個夢了。
容裕茫然地站在人海中。
他是那麼的小。人群嗡嗡的聲浪將他淹沒,周遭流動的人影都異常高大,影子完全籠罩他,甩動的購物袋把他撞得一個趔趄,肩膀撞到另一個人腿上。
要回家。容裕知道自己必須要回家,努力踮腳張望,尋找方向。上方商場的白色天花板異常高遠,左右盼望人群縫隙間能瞥見黑色的扶手電梯。好不容易才鑽出人群,踏上扶手電梯。他抓住扶手喘息,卻悚然發現:這條扶手電梯沒有盡頭。
黑色的扶手電梯不斷地在半空中爬升延伸,空間卻也隨之伸展,牆壁上的現代藝術壁畫不斷延長,流線與圓點連綿不斷,永無斷絕。
媽媽。媽媽在哪裡?
胸口發緊,手心冒汗。容裕知道自己必須要離開這座扶手電梯,撒腿就往回跑,但心裏隱隱知道自己永遠下不了這座電梯。
因為他已經做過這個夢無數次。
站滿電梯的人各自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聊天、滑手機、走神,任由他左穿右插地逆向往下跑,對於這個慌慌張張的小孩漠不關心,只在他差點摔自己身上時嫌棄地伸手推開他。
背脊撞到堅硬的扶手上,很痛。容裕眼眶冒出淚花,腳下一絆,心頭一悚。
他失足,在扶手電梯上摔下去——
「阿裕。」
墜勢猝然止住,心臟在耳膜邊大力鼓動。他大口喘息著睜開眼,只覺身體大半懸空,右腳跟險險觸著電梯階級,而拉住他的是勒住手腕的柔軟布料。駝色圍巾布料繃直,另一端纏在另一人手腕上。
那人站在兩級之上舉著手臂,五指牢牢抓住圍巾,另一隻手插在大衣口袋裏,居高臨下地瞧著他,鏡片折射炫目的白光,眼角的淚痣像一滴墨,白色燈光照得那張年輕的臉俊美若神明。
舅舅。容裕嘴唇蠕動,惶恐地反手抓住圍巾。不要鬆手,不要鬆手!
「阿裕,舅舅不會鬆手。」
那條圍巾穩而有力地將他往回拉,容裕發軟的兩腿終於穩穩踏在電梯上,懸空的心臟也落到地面。他心有餘悸,雙手緊緊握住扶手,身體幾乎是貼住扶手電梯冰涼的金屬上。
「是不是很害怕?」
頭頂被輕輕拍了拍。容裕眼眶噙滿熱淚,卻想起自己不該哭。哭是軟弱的,軟弱是會讓人失望的。他用力咬住下唇,將淚水忍下去。
周圍的人突然都轉過臉來,一雙雙眼睛盯著他。
沒事,容裕聽到自己小聲地說。我沒事。
虞因低頭看著他,然後伸手壓了壓他的後腦勺,他一懵,臉已經貼到虞因灰色的毛衣上。
「沒關係的,阿裕。」虞因輕聲道:「沒有人會看到。」
強行壓抑的委屈頓時洩洪。他將臉埋在舅舅胸口前,讓滾燙的眼淚洶湧地傾瀉,哭得肩膀抽動。
電梯仍然在往上運行。周遭的人們恢復了談笑風生。而舅舅抱住他,不動聲色地掩藏他不堪的軟弱。他陷在溫暖的懷抱裏,緊繃的身體慢慢放鬆下來時,聽到了熟悉的嗓音在尖喊著他的名字。
「容裕,容裕!」
是媽媽!
容裕歡喜地轉過頭,一眼望見在下一層焦急地穿過人群的母親。她一貫梳得整齊的髮髻鬆鬆散散,耳環也掉了一隻。她又左右張望,高聲喊了句話,只是聲音淹沒在人海的聲浪裏。
「你媽媽是在說,容裕,你為什麼要給我添亂。」耳邊響起低沉的聲音。
好像無端捱了一記重棍。
容裕腦海中嗡的一聲,臉上還未綻放的笑意頓時僵住,愣愣地仰起臉,看著舅舅。
虞因單臂攬著他,另一隻手摘下鼻樑上的眼鏡,瞇著眼睛端詳鏡片,似乎在看有沒有灰塵。
「平時內向敏感得像女孩子就算了,」虞因仍然攬著他,像是一個不太熟稔唸白的配音員,雲淡風輕地替電影中歇斯底里的演員唸出內心獨白。「我這麼辛苦地維繫岌岌可危的婚姻,你竟然給我製造那麼大的把柄,給你爸離婚的藉口。」
電梯仍然在往上運行。周遭的人們仍然在談笑風生。容裕一臉空白地望著虞因。虞因低頭與他對視,少了鏡片的臉龐俊俏得冷冽,眼眸好像一潭漆黑的夜湖,無星、無月、無情,只有深不見底的冰冷黑水。
「不對。媽媽不是那樣的。她很擔心我。她很愛我。」容裕聲音微微發顫,可是語氣很堅定。「她說我......不好,也只是想我變得更好而已。」
虞因定定地與他對視半晌,眼神毫無溫度。容裕幾乎忍不住要迴避他的視線,但是一股倔勁讓他死死撐住。
虞因兀然笑了。「我沒有說你媽媽不愛你。」他隨手將眼鏡塞進口袋裏,然後握住容裕的手,解開綁在手腕上的圍巾。「她怎麼會不愛你呢?」
皮膚裸露在冰涼的空氣中,讓容裕打了個激靈,心中一慌,下意識便抓住那條圍巾。
「你說的都是對的,她是個疼愛孩子、為孩子著想的母親。」虞因微微一笑,稍彎下腰,將圍巾妥貼地圍在他的脖子上:「但阿裕,你要明白,人是很複雜的。她可以在很愛你的同時,也有一點討厭你。只不過作為及格的大人,她懂得掩飾不該顯露的東西,只展露出屬於慈愛母親該有的樣子。」
彷彿有人按下了世界的暫停鍵:腳下的扶手電梯不知何時停止運行,周遭的人們維持著同一個動作一動不動,眼也不眨。下方人海中的媽媽也定格在傾身前行、舉臂撥開身前的人的樣子,耳環綴著的金色細鍊隨著她的動作在空中歪斜。
世界安靜得詭異,只剩下虞因低沉磁性的嗓音。
「阿裕,你身邊的人認為你只是個甚麼都不懂的小孩子,包括你媽媽。」虞因低頭仔細地用衣角擦拭鏡片,布料與鏡片摩擦,發出很細微的吱吱聲。「但我知道你其實很聰明。你很清楚我是不是在說謊。」
容裕抗拒去深想虞因所說的話,可是腦海已經自動飛速閃過許多瞬間。
某個深夜叫醒醉酒趴在馬桶上睡著的媽媽時,她看自己的眼神、某次親友拜訪家中時隔著房門聽見的片言隻語、她提起某家外向小孩的語氣......
容裕心口漫開一股無法言喻的怪異感覺。像血肉一點點往下凹陷、往下凹陷。在前胸後背要穿成一個虛無的洞前,他煞停思緒,緊揪著脖子上的圍巾,不安地仰頭瞧著虞因。
從下往上望去的角度,能看到舅舅的眼睫毛彎彎長長。眼簾垂下來時,眼睛就顯得善感而深情。
你的眼睛像舅舅。媽媽和許多人都曾這樣說過。外甥肖舅啊。
虞因伸手抓住圍巾垂落的末端,手腕一翻,再次將布料纏在手腕上,輕輕一拉。
「他們不懂你。」
容裕被拉得踏前半步,腳尖撞上前一階級,身子傾前。他緊張地盯著虞因伸過來的手指,在那指尖碰到自己的臉時,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
「其實你像我,和別人不一樣,心很敏銳,天生能看穿事物的表象。」虞因溫柔地撥開黏在他額頭的幾縷髮,將髮絲繞到他耳後,指尖劃過他的臉頰,輕輕點在他眼尾:「只是你選擇不相信,這樣就可以活在你想要的幻象裏。」
「我不覺得......我不......」容裕嘗試反駁,卻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辯甚麼。
辯駁自己並不如他所說的那樣聰明?辯駁母親純然愛他而全無怨懟?辯駁自己並沒有在自欺欺人?
一切似是而非,又好像無從反駁。
虞因輕聲笑了起來:「阿裕,他們說你軟弱。可是我不這樣認為。」他撫摸外甥惶惑的臉,將手中的眼鏡輕巧地戴到容裕鼻樑上。
「真理讓人痛苦,但你承受得起。」
透明的鏡片推近眼睛,容裕眼中的一切扭曲放大。
他看見了......虞因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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