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 - 11 /玩笑/

本來正與她溫柔低語的虞因一滯，臉上的笑意消失。他強硬地掙開她的手，雙臂抱胸，鏡片浮著寒光，俊美的眉眼也籠了薄霜。

「菀菀，不要開這種玩笑。」

鄭子瑜亦面無表情地盯著她。

姚菀兒撲進虞因懷裏，抱住他的腰，張揚地咯咯笑，「好啦好啦，我亂講，胡說八道——」她捲曲的髮在虞因衣襟前散開，一副小野貓耍賴撒嬌的樣子。

虞因雖仍表情不愉，但沒有再追究。「見笑了，子瑜，這是我女友。」他拍了拍女人的背，示意她顧及一下體面：「菀菀，這位是子瑜，阿裕的......」

「哥哥。」鄭子瑜截斷了虞因遲疑的尾音：「我是他哥哥。」

姚菀兒勉強地放開虞因站好，散漫地「嗨」了聲，權當打了招呼。

「我要去和醫生聊聊阿裕的狀況，你在這裏等我。」虞因對姚菀兒道，語氣柔和了些：「待會我載你去攝影棚。」

「誰稀罕。」姚菀兒「哼」一聲，故作嫌棄地撥了撥手，但眼睛又彎了起來。

虞因囑咐了她幾句，便匆匆離開了，遺下相對無言的兩人。

鄭子瑜伸手指向一旁的長椅，示意可以坐。姚菀兒沒有搭理他，無聊地用手指捲著鬢邊一縷髮。鄭子瑜盡了禮數就算了，也不再管她，自行坐在長椅上。正當他翻開手上的書，她驟然開口。

「我才不是在開玩笑。」

鄭子瑜抬頭看她。

姚菀兒然後漫不經心地低頭端詳自己鑲了水晶的美甲，燦亮的陽光打亮那張精緻的側臉，使捲曲的濃密黑髮摻了線線金絲。明明她僅是隨意站在醫院走廊窗邊，畫面卻像是一幅精心設計的海報。

「你是容裕的哥哥？」她迎著陽光舉起手指，懶洋洋地瞇著眼睛細看。纖長手指顯出白膩如瓷的質感，修剪整齊的美甲沉澱著漸深的紫，泛著柔潤的光澤，如同華美絲絨。「你是不是覺得你弟弟那麼文靜內向的人才幹不出那樣的事情？我告訴你唷，這種人你猜不到他心裏在想甚麼，發起瘋來才可怕。」

鄭子瑜又低下頭看書，答話的語氣毫無起伏。

「我只覺得姚小姐這樣污衊別人很失禮。」

姚菀兒好像聽見甚麼好笑的事情般，隨手拉下口罩，「哈」的一聲笑了出來。她長得實在是好，一笑起來好像周遭都亮了亮。她打開臂上挽著的手袋，抖開件淺杏色罩衫外套，好整以暇地穿上。罩衫裹住肩膀，單薄的衣料透出膚色。然而她穿這件衣服不是為了讓鄭子瑜欣賞她的穿搭，而是展示別的東西。

鄭子瑜一怔。

衣襟上濺了顯眼的暗色血跡，血未乾時好像被擦拭過，邊緣暈開。

「那天晚上我有點感冒，吃藥之後在因哥家裏的沙發上睡著了。等我醒過來，外套已經是這樣，容裕也進了醫院。」姚菀兒抬手撫摸染血的衣襟，「雖說他捅的是他自己，但到底他捅的時候要站多近，才會把血都弄到我衣服上？」

很近。而且看血跡濺開的形狀，是從上而下沾到衣服上的。

鄭子瑜盯著那片氧化的血跡良久，又垂下眼睛看著書。

「那姚小姐怎麼不去報警？」

「有人把自己的寶貝外甥看得比我還重，勒令我不可以對外公開他的外甥殺人未遂呀。」姚菀兒撇了撇嘴，再次脫下外套，收進手袋裏，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道：「媒體都在亂猜我對他做了甚麼惡毒事情，他才會突然發瘋自殘。哎呀，差點死掉的可是我呢，怎麼反而是我變成壞人了？」

鄭子瑜翻了頁書，頭也不抬地道：「既然不許對外公開，姚小姐怎麼又跟我說？」

迷走神經含感覺、運動和副交感神經纖維，支配呼吸系統、消化系統的絕大部分和心臟等器官的感覺、運動和腺體的......［1］

兩根纖長的手指伸過來壓住書頁，紫色絲絨指甲遮擋了最後兩字。一片陰影籠罩過來，幾縷漆黑的捲曲髮絲在視線裏垂落，但鄭子瑜仍舊沒抬頭。

「你可不是外人，你是他的家——人——嘛。」

她放輕聲音，語氣俏皮可愛，像少女在對密友說悄悄話。

兩聲像是泡沫爆破的短訊提示音響起，啵、啵。那兩根壓在他書上的手指抽走。

「哎呀，經紀人找我，先失陪了。」

籠罩頭頂的陰影退走遠去。鄭子瑜便繼續閱讀關於迷走神經的段落，讀了好幾遍，黑色的字詞卻一直在視網膜裏迷走，無法成為能夠理解的概念。

心浮氣躁。

他闔上書，輕吁一口氣，向後挨著牆壁，脊骨一節節挺直，閉上眼。念頭膨脹，形成畫面。

昏黃的暈影間，濃密的漆黑捲髮在沙發上散開，女人安然窩在沙發裏酣睡，一條手臂於沙發邊垂落。少年鬼魅般悄無聲息地站在她旁邊，幽幽地瞧著她，手握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剪刀。

那把剪刀高高舉起，向下插落——

鄭子瑜睜眼，盯著對面的窗戶。明亮的陽光一霎淹沒視線，在燦爛的白光裏，他冷靜地想：

不合理。

空蕩蕩的長廊裏隱約迴盪著細微的雜響，可能是護士推著手推車走動，可能是探訪者的腳步聲。

以阿裕的性子，就算別人讓他多麼難過，他也不會傷人。容裕好像天生不懂得還擊，受了傷也只會安靜退後，無聲地蜷縮起來，消化疼痛，再慢慢舒展開。

但承受得住失父喪母的容裕，卻無法承受失去舅舅。

因為虞因對他來說是特別的，而且是最後的依靠吧？所以一旦提及舅舅結婚的事情，他就絕望得失去理智，將頭撞到牆上。

會痛苦得想死，也會痛苦到......想殺人嗎？

鄭子瑜伸出手臂，以手背撫摸身後冰涼的牆面，探索著歲月在平整牆面上刮鑿出的細微凹痕。

他對他舅舅，到底是......

隔著牆壁，能聽到某個病房裏越趨激烈的爭論聲。起初是甕甕的低語，後來尖銳的嗓音刺穿牆壁。

鄭子瑜置若罔聞，手背繼續滑過牆壁，手臂貼著牆面伸展。

附近病房的門猛然甩開，像是被抵達沸點暴烈怒意衝開，洩出刺耳的咆哮聲。有人怒氣沖沖地踩著重步在鄭子瑜跟前走過，窗口的光被人影晃亂一瞬，又恢復成一片璀璨。

咚！房門重重摔上，聲音震得鄭子瑜耳朵嗡嗡作響，心頭作悸。他抬手掩住耳朵，膝上的書滑落，啪搭一聲落地，書頁被氣流拂動。

原來摔門讓人那麼心慌。

鄭子瑜怔怔地望著地上嘩嘩翻動的書頁，下一刻聽到有人叫他，是去而復歸的虞因。男人獨自走廊從那端徐徐走過來，雙手攏在大衣口袋裏，眉眼籠了憔悴的憂色。

「子瑜。」

虞因彎身替他撿起地上的書，遞了過去。

「聽你父親說，你後天就考試了吧？」虞因低沉地道：「你快回家去吧。」

不祥的預感絲絲縷縷地攀上心頭。鄭子瑜接過書，拍了拍塵埃，問：「醫生說甚麼了？」

「這幾天你辛苦了。若是影響了你的成績，我也不知該怎麼和你父親交代。」虞因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你對阿裕盡心了，回去吧。」說罷，伸手輕搭他的肩。

隨著寬厚的手掌落在肩上，鄭子瑜心頭也是微微一沉。

「阿裕到底怎麼了？」鄭子瑜雙手按著膝上的書，抬頭對上虞因的眼睛，冷靜地道：「按照他撞的角度和力度的話，應該不會——」

虞因垂下手，緩緩低頭，陰影籠上他深邃的眉眼。眼鏡順著高挺的鼻樑微微滑落，露出鏡片後的眼眸。眼尾上挑，瞳仁烏黑，好像一潭無星的夜湖。

「子瑜。」他低聲道。「阿裕他......不太好。」

不太好，是什麼意思？鄭子瑜親眼看到容裕醒過來，傷得應該不太嚴重。但他沒有追問，而是默默看著虞因挪過來，坐到他身旁。

「他又不說話了，而且比剛剛入院的時候更嚴重。」虞因輕聲道。「他對外界刺激沒有反應，和他說話，他也好像聽不進去。醫生說和頭部傷勢沒有甚麼關係，是精神上受到太大打擊，所以才......」

鄭子瑜愣住。

虞因沉默許久，才有低啞的聲音自指縫間流出：「阿裕很恨我。明明他只有我了，我卻讓他那麼難過......」

好像有甚麼無形的重物驟然壓在身上，他肩膀塌下來，緩緩彎下腰，雙肘壓在膝上，臉掩在雙掌間。

一貫神采飛揚的人流露如此頹態，像一座巍峨山岳在眼前傾頹塌陷。鄭子瑜不知所措，手指微微動了動，最後克制地蜷起來，始終沒伸出手去。

虞因長吐一口氣，終是振作起來，再次挺直腰背，抬手撥開額上微亂的瀏海：「我知道阿裕性子比較孤僻，多虧有你一直願意包容他。」他轉過頭，勉強一笑：「也請你原諒今天他對你的失禮。」

失禮。鄭子瑜想起那鑽進懷裏發抖的瘦削身軀，也想起那雙淹了眼淚的眼眸。他雙臂交錯，抱住懷裏硬梆梆的書，垂下眼，低低地應：「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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