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林湘妍重新熟悉後,我才察覺對於稱得上最喜歡的事情或東西,我一個也沒有。
精確來說,我有喜歡的事物,但要是不擁有或失去它們也沒有關係,就像學渣拿到考了零分的考卷一樣,搔一搔腦袋然後欣然接受。
咖啡、書和甜點都能撫慰我的情緒,因此我每週只要沒有安排都會在咖啡店待著。若因為其他行程而沒有去咖啡店休息,也不會特別感到可惜或捶大腿立下下次去要連續喝兩杯音樂家咖啡的野望,而只是在腦海默默將咖啡店的行程移往下一週。
在我的理解下,「最喜歡」是指無論何時都會接受、和任何事物擺在一起都會是唯一選擇的意思,是隱隱包含著束縛與唯一性的霸王條款,同時也必然錯過其他的選擇。
如果有人說「我最喜歡喝星巴克拿鐵」,那麼我會理解為盡管旁邊擺著免費的日本天皇御用頂級手沖藝妓咖啡,他依舊會毫不猶豫地拿起拿鐵大口喝下,然後瞇起眼睛露出享受的表情。不過其實我不知道日本天皇喜不喜歡喝咖啡,又或者是不是真的有這樣的咖啡或人存在。
我想我從來沒有這樣熱愛過甚麼。也許是對於「最喜歡」的標準過於嚴苛,或者潛意識中不願失去未知的機會,以至於認為自己沒有摯愛的事物。就連實行去咖啡店看書休息一整天的興趣時,我也不會在這八個小時內只在咖啡、書與甜點之間遊走,有時待上半天就想到外頭散步,抑或才讀兩頁書就被手機跳出的通知吸引,然後玩上好一陣子手機。
我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發現林湘妍創立了一個獨輪車俱樂部。
這個消息來自她的動態貼文,文字簡單地寫著「獨輪車俱樂部正式成立!」,搭配的圖片看起來是用文書軟體排版的白底黑字,整份文宣絕對算不精緻好看,但並不潦草。往貼文的下一張圖片滑去是一張林湘妍本人演出的直拍照片,湛藍色的裙擺隨著動作揚起而露出白皙結實的小腿,肌肉線條和夏季雨後的山稜一樣清晰。
彈指間,我的眼前閃過小學三年級時,我捧著英語課本遠望她尋找白色長靴的瘦弱背影,肩胛骨隨著彎腰的動作在白色上衣背面凸起,裙襬下的雙腿宛若新生的春筍般纖細,是連小小的水桶都得雙手才能拿起的小身版。
如今她已不再是那個受人欺負的女孩,而是堅定目標、勇往直前的女人,亦是一間獨輪車俱樂部的負責人。
接著的貼文多半是她和學員踩著獨輪車,在光滑的木製地板上練習的照片。她背著一台小型麥克風帶著學員暖身、牽著他們的雙手引導著動作,就像從前父親教著我騎腳踏車一樣。
「那妳的工作打算怎麼辦?」後來我們相約過幾次見面,我沒忍住好奇心便這麼問她。
這時我正在準備另一間公營銀行的徵選考試,過著白天工作、下班和假日攢著時間讀書的日子,每每想到歷年錄取率只有百分之一左右就忍不住盤算起退路——繼續留在累死人不償命的地方工作,抑或到另一間私人銀行面試。只是這又是另一個尚未規劃的備選方案,像荒野上冒著黑煙暗自燃燒的火,不時灼傷我焦慮的情緒。
學生時期,同學之間時常互相打探各自學習的情況來評估自己準備的是否充足,步入社會後則變成了職涯規劃,看一看別人的路鋪得怎麼樣,要是對方也一樣迷茫就會收穫一份安全感,不過在職場徬徨的事實仍舊沒有改變。
然而,在我隱隱期盼著林湘妍眼神裡的一絲茫然或煩惱也好,可她卻沒有半分猶豫地答覆了我。
「我可以當獨輪車選手、舞者、日語老師,」她望著比自己視線高一些的空氣,神態自若地扳起手指算著自己的出路。「啊,還有獨輪車教練,上週我的小學母校才叫我回去兼課呢!」
「妳真的打算把獨輪車當作工作啊。」
若從頭仔細思量,其實志向的終點應不是錢財或權力,而是追求最舒適的快樂,只不過錢與權這兩樣東西可以輕易地取悅人們,人們也因迅速膨脹的成就感感到滿足,久而久之成了性價比最高的選項。
「因為這是我的夢想呀,我要讓更多人知道獨輪車這項運動。」林湘妍笑盈盈地這麼說著,彷彿這是她的天職且因此驕傲快樂著。
偏偏她的志向好似從不以賺錢為目的去安排,不像我甚至從第一份工作開始就直接泡在錢庫裡,成天數著鈔票,並且還都是不屬於我的財產。
「這樣啊。」
「妳呢?妳的夢想是甚麼?」
沒想到到了三十歲左右的年紀還會被問小學作文題目才會出現的問題,我刻意擠眉弄眼將眉毛和眼皮皺在一起裝作為難的樣子。不過實際上確實也挺為難的就是了。
「沒有耶。」
「這樣啊。」這句話和幾秒鐘前我說過的一模一樣,可是她的語氣裡多了一絲惋惜。
夢想不像吃飯、睡覺、手機這種必需條件,甚至有的人連這些常人的必需品也沒有,更何況是夢想這樣的稀品呢。
我大概沒有夢想。
相較正向的解釋是目前沒有找到夢想,實際上則是在已知的世界中沒有找到足以燃起我衝動追尋的事物,也因此難以想像瘋狂熱愛某種興趣且願為其貢獻一生的感覺,比如獨輪車之於林湘妍,我曾試著理解其中的情感關係,可就算拿我最喜歡的書、咖啡,甚至是軟呼呼的貓作為比擬,我只能貧困地從中汲取幾秒鐘的澎派,然後歸於平靜。
和她相比,我的人生徹頭徹尾地平平無奇。
週一至五在K市銀行上表定朝九晚五的班,每天午休最多只能吃上半個便當就必須回到櫃台工作,一面回味著排骨鹹香的滋味,一面祈禱著剩下的飯菜不會出現在自己死後的世界,然後按下叫號鈴,接過客戶遞來的存摺與身分證,指尖在鍵盤上快速跳動,然後咚咚咚地蓋下幾個章,深呼吸兩次後再按下一遍叫號鈴。
有人說,人是活在幾個瞬間裡的。在打折區買到想吃很久的三明治,五秒;八點二十九分打卡成功,十秒;準時吃到第一口午餐,六秒;在下班巔峰的公車上坐到座位,十五秒;回到住處打開提前預訂的晚餐還是熱呼的,十秒;喜歡的電視劇連播兩集,二十一秒;在十二點前入睡,二十五秒。
平日一天二十四小時裡的瞬間加總四捨五入,我大概活了兩分鐘。
到了假日,我會挑一間供應日曬咖啡的與甜點且安靜的咖啡店,帶上一本村上春樹或卡繆的作品從午後待到傍晚,期間也會被手機吸引玩上一下子,偶爾看見林湘妍的貼文就按下大拇指與留言,接著腦海如同複習般飄過我曾經婉拒過她三次的事實。
我想,林湘妍的存在已經成為我人生故事中揮之不去的一部份,她在我的故事裡留下身影,而我在我的故事裡看見她,或許她也是。
有沒有可能,我的人生在她眼中曾是嚮往的?一首我很喜歡的歌曾寫過,所有大於百分之一的機率都將可能成為現實,因此我相信著我們相識的這二十多年來,她有那麼一刻嚮往著我的故事。
也或許,在她孤單尋找那雙白色長靴的那刻起,我就已是個間接加害的旁觀者——我不知道,或只是我不敢承認。那些正重眉心的批評之所以會直衝腦門且久久無法忘懷,是因為本人內心多少也是這麼認為的,可是沒有人因此指責過我,僅有我在平凡的日子裡漫無目的地逃避。
這年氣溫逐漸涼爽的秋季,我獨自逃到了對我來說格外舒適的日本,踏上駛離市區的巴士見一見那個久違的、真誠的自己。沿路整整半小時的視野裡只有海平面和公路,連一隻鳥的蹤影都沒有,要不是手機突然跳出一則訊息,我甚至要開始懷疑時間是不是靜止了。
湘妍:「下週三晚上是俱樂部發表會,在T市體育館,妳有空的話來看看?」
一片金黃色的陽光穿過車窗覆蓋在林湘妍的訊息上,我將雙眼瞇成一條縫,抬起手指留下回覆。
我:「好哇。」
回程那日,我拖著行李與一身來自日本的涼意踏入體育館,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群早已入座的觀眾,他們圍著木質地板空出中央作為舞台,其中不乏幾個熟悉的面孔,林家所有人、文具店的常客還有俱樂部成員的家長,還有幾個人捧著部單眼相機拉長脖子蓄勢待發,甚至連我母親也來了。
忽地,燈光瞬間暗了下來,觀眾的交談聲隨之停止,一道溫暖的光束從天而降,光束中央立著一個踩著獨輪車的女人向遙遠的遠方伸出手臂,雪白的舞裙上有一對綿密的白色翅膀,在燈光照耀下像極了一隻優雅展翅的天鵝,舞動之間的空氣好似特別為她揚起了她最喜歡的銀色亮粉。
我站在門邊,遠遠地望向那對皎潔而閃耀的翅膀。看,光果然眷戀她。
如同她所熱愛,她踩著摩天輪繞行、旋轉然後一跳高高站起,裙擺在空氣中划過自信的弧度,即使遠望著我也能看見她此刻眼角含光綻放的笑容。
她的夢想未完待續——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5O0pc86X3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