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義務教育的背景下,小學畢業後就要進入國中就讀是常識,但小學六年級的我僅止於知道,卻不明白這意味著即將與好友漸行漸遠。當然我不是有意疏遠好友,而是事實就這麼悄悄地發生了,我連一點抵抗的意識也沒有,從前三天兩頭相約在學校裡玩耍的習慣逐漸地隨著時間之流被遺忘。
在那之後我從未再見過我的小學同學們,卻意外地再次遇見林湘妍。
母親考慮T市的國中素質普遍未達她內心的標準,便把我送進一所升學率極高、管教甚嚴的私立國中就讀,那所學校每一屆都孕育了幾位醫學生,校長藉此作為活招牌非常自豪。
不過也有一些平凡的學生,例如我。
國中期間我的成績能排在班上前五至十名,實際上不算差,模擬考PR分數最低也有九十分,但怎麼也沒辦法再往上衝刺到九十五分以上。我想大概是我背後的透明燃料背包能負擔的燃料只能將我推進到這個高度,硬是填鴨燃料進去的話,很大機率會造成載體損壞且獲得反效果。
只是母親對於我這個載體的評估毫不在乎,堅持將我在國三送進一間自然科家教教室,每週六從傍晚六點待到深夜十點,平日除了學校之外還有英語、數學補習班,升學壓力把我的表情用熨斗一寸寸燙平,嘴角連一點上揚的弧度也沒有。
結束補習回到家後,我在那張克難的書桌前攤開模擬試題本,視線盯著考題意識卻無數次從身體分離,卻穿越不了那扇簡陋單薄的拉門就沉入漆黑的睡意裡。
我的十六歲一點也不像電影裡那般鮮活又充滿氧氣,只有相似於儲物間的霉味,以及在我臉上留下永久後遺症的冷淡表情。
在被稱為大考前最後衝刺學期的冬季,母親稱職地在週六傍晚五點備好飯菜喚我吃晚餐,接著在六點前把我送去家教班。
「看,我這麼栽培妳,妳書還讀不好真是不應該。」這也是母親的原話。
我在銀色轎車後座趁著通勤時間發楞,聽見母親的聲音才將發散的意識攬回來,連同味、嗅覺一同喚醒,我才發現嘴角還殘留著飯菜的油漬。由於父親的視力不佳,家裡一直是由母親開車,父親坐在副駕駛座打瞌睡,而我坐在後座。
母親非常擅長這種說教型的情緒勒索,十六歲的我確實尚未具備令她滿意的條件,我也不知道該回答甚麼才好,於是先將上身向前靠去表現出接收到訊息的樣子,嚥下口水,在長達五秒的寂靜後緩緩張口。「老師說從下個月開始倒數,要我們提早兩個小時去教室自習。」
其實老師並沒有提出這樣的建議,只是我自己試想著,要是我減少出現在母親的視野裡,她是不是就不會老是把我的學業成績看得比我還重?不過這個方法堪比民俗療法,心理效果大於實際效益。
「好呀!都配合妳。」她輕快的語氣不知為何聽來得意,彷彿忘記方才自己提的話題,又或者她本就不打算讓我回覆甚麼,以近乎於告知的口吻向我傳達。
幸好家教教室離老家只要十分鐘車程,車輪停下的那刻,謝謝與掰掰兩句話早就掛在我的唇邊蓄勢待發,車門碰的一聲闔上,十六歲的我拎起書包頭也不回地快步跑向教室。
家教班由一對夫婦經營,負責我這班的是A大電機系畢業的男老師,身高一米八,體型壯碩有些中年肥,頂著一顆寸草不生的光頭,眼神俐落,雙眼不經意間會露出凶狠的三白眼,但解題思路非常清晰簡潔,好似任何題目對他來說都可以在三行算式內計算出正解——對於A大高材生來說,遇到國中自然科題目的反應是不是都是這樣呢?或許也得是這樣才能開一間家教教室維生吧。無論是當時或現在的我都這麼猜想著。
每週長達四小時的課程裡,前一個半小時都在自習教室寫試題,我折起手肘將拳頭抵在腦側,目光盯著地科考卷,雙頰沒有肌肉牽動的跡象,雙脣輕闔下垂,在安靜的教室中擺出近乎可以代表我的冷淡表情,像是在鰻魚罐頭加工廠負責檢視魚肉是否端正地擺入罐頭內的作業員,讀過眼前的試題,填入答案,然後往下一題讀去。
忽地,教室門咖洽一聲推開,我下意識抬頭望向發聲處,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揹著大包小包的黑色長髮女孩,齊瀏海下的雙眼像透明玻璃珠子般晶瑩,恍若光有了偏見,獨把美麗的光線往她眼中送去,然後在我的面前綻放。
單就那雙眼睛,我一眼就認出那是我曾經的好友林湘妍。
她從門後探出腦袋,東張西望地尋找空位,最終在我身旁隔兩個空位的位置上就坐,隨手將考卷、外套、便當袋、水壺放到空位上,然後從背上小心緩慢地放下黑色後背包。
「湘妍?」我試探性地壓低音量用氣音喚她的名字。
起初林湘妍本低著頭從背包著甚麼,隱約聽見自己的名字後直起脖子左顧右盼,疑惑地眨了眨眼然後把注意力放回背包,靈動得像一隻初入人類社會的小鹿。
見她的反應,我稍稍提高音量,但仍以氣音重新喚了她的全名。「林湘妍!」
這回她察覺那道呼喚她的聲音來自我的方向,漂亮的小鹿眼睛定眼一看,忍不住發出驚呼。「哇——」
聲音尚未完全脫口而出前,林湘妍就伸手摀住自己的嘴避免音量打擾安靜的教室,蘋果肌受笑意拉扯而漲得鼓鼓的,雙眼也睜得大大的,在一隻手臂的距離內,我看見她濃密纖長的睫毛像騰空的夏季煙火般盛開。六年不見,她循著小學時期的可愛面容成長成少女的樣子。
她向我的方向拉近距離,特意壓低的音量滿溢出興奮的顫音。「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我勾起我自認為是微笑的弧度回應她,雖然或許在他人眼中我只是面無表情地抽動了一下唇角。「妳也來這呀?」
大概是怕拿捏不穩氣音的音量,或怕聲音無法好好傳達,她動作明確地點了一下下巴,從背包拿出筆記本在頁角用與記憶中同樣工整的字跡寫著:我姐姐也在這,我媽一起送來比較方便。
環視了一圈自習教室沒有看見和眼前長相相似的面孔,我在考卷上離筆尖最近的空白處寫上回覆:可是我上週沒有看到妳呀?
自一個月前我就來到這間家教教室,可是卻是第一次遇見她,因此不禁感到疑惑。
林湘妍伸長脖子看向我推過去的考卷,接受到訊息後往自己的筆記本接著寫下甚麼,筆尖在紙面摩擦的聲音緩慢平穩,我在這幾秒鐘的空白想像著她和小學一樣按照著練習本的筆劃一筆一劃寫出整齊的文字。
一停筆,她便將筆記本遞了過來,上頭寫著:因為上個月要準備公演,都在學校練習沒有回來。
公演、練習這兩個詞在我腦中纏繞成問號,即便不明白,我仍裝作理解似的點了點頭,將注意力回歸到考卷上,結束這場短暫而安靜的久別重逢。
林湘妍默契地停下對話,從便當袋拿出一顆橢圓體飯糰,放輕動作緩慢將塑膠袋剝開後咬下一口,騰出一隻手提起筆寫考卷,直到開始上課前她才將最後一口飯糰塞進嘴裡。
中堂下課時,我主動提起稍早的疑問,但同時也覺得有些諷刺——六年前我和她曾是形影不離的好友,六年後我連她小學轉學的學校、國中讀的哪、為甚麼缺席家教班都不知道。
「A市演藝學校?」因為是下課時間,我照著平時說話的音量沒有特別控制,聽到林湘妍對於現況的答覆,我不禁驚訝反問。「然後妳等等下課後要去搭車?」
「是啊!」
和我這樣的一般生不同,她選擇從國中開始就讀演藝類型的學校,而A市演藝學校是藝能界最為出名且出色的學校,在她與林家的思維裡,既然都要走上這條演藝之路,那就得去最好的學校學。不過缺點是得獨自離鄉背井,她年紀尚小且為了顧及學業,因此每個週末都會搭高鐵從最北的A市回到最南方的T市和家人團聚,順便和姐姐來家教班上課補救學業,週日下午再搭上高鐵回到遙遠的北方。
「不過今天是週六呀,妳不是週日才回A市嗎?」
這麼一問,她才像想起甚麼似的顫了一下,嘿嘿一笑。「昨天同學臨時約了要討論報告,剛好那個科目的課本和筆電都放在宿舍,所以得趕回去才行。」
我點點頭表示明白,可內心有一團灰濛濛的不明氣團阻塞在胸口,只是對身體沒有構成不適。
「我跟妳說,我曾經在A市車站迷路了一個小時!哈哈哈哈。」她自顧自地說了起來,搔了搔後腦勺的長髮。「不過現在很熟了,下次來A市玩可以給妳帶路。」
向她的好意道謝後,我接著提問。「演藝學校會像音樂班那樣有主修、副修嗎?」
因為和我的生活模式與類型截然不同,免不了好奇便趁著機會多了解一些。也可能是想彌補我和她之間這六年空白的近況,以減低我忽視好友的心虛感。
「不太一樣,不過我只要可以繼續騎獨輪車就好了。」
「獨輪車?」聽見這個名詞的當下,我貧瘠的腦海中十分匱乏地只出現了電影裡馬戲團小丑表演時,頭頂著巨大彩球一邊騎著的單輪腳踏車。
「對呀!」這三個字像是速效興奮劑般注入她的身體,接著按下開關燃起她滾燙的熱情,轉身拿出手機點開待機畫面遞到我面前展示。「妳看!這是我上次公演的照片。」
照片裡的少女身穿一襲湛藍色漸層薄紗舞裙,腰間繫著一條藍色寬緞帶,優雅地拎起單邊裙擺,裙襬下是白色輪胎與銀色金屬框架組成的獨輪車,踏板上的小腿肌肉線條分明,與記憶中纖細脆弱的身影判若兩人。
「衣服很漂亮吧?這是我和我媽一起做的。」
我應了聲,接過手機,用好奇的視線繼續端詳照片裡洋溢燦爛笑容的少女。「這是不是很需要平衡感啊?」
「需要啊,不過多摔幾次很快就學會了。」
「感覺好痛,我大概連站都站不上去。」小學第一次學騎腳踏車時,父親照著自己幼時經驗教了我一下午,可能我的平衡感先天就差,又或者那天不想認真學,最終在太陽下山前都沒有學會獨自騎腳踏車,也不讓父親的手離開車尾。「不過為甚麼是獨輪車?」
對於演藝學校的想像,我只聯想到舞蹈、戲劇、唱歌,未曾想或聽過獨輪車也可以在演藝學校有所發展。
「因為我很喜歡獨輪車啊!」每當提到獨輪車三個字時,林湘妍的情緒就會明顯高漲,聲音也會變得飽滿且興奮。「從小學就愛上了!」
對於十六歲的我來說,能以愛上來形容的事物有放學、假日、牛奶糖餅乾、閱讀,我試著在這些東西裡放入一輛單輪腳踏車,但仍舊無法體會她的熱愛,也無法燃起對獨輪車的興趣。
我所就讀的小學沒有獨輪車這項運動,在我和林湘妍還處於友好季節期間也未曾聽她提起有關獨輪車的任何訊息。照我曾經對她的了解,她是穿了新衣服就會向我介紹來歷的女孩,要是有如此熱愛的事情是不會瞞住不分享的,因此獨輪車應是她轉學後在新的小學裡學的。
「為甚麼喜歡?」
我下意識望向她,正張口回答的她眼中散發閃亮的光芒,讓我想起小學三年級她那幅撒上銀色亮粉的作品。「妳不覺得,這樣很像踩著一座摩天輪嗎!跟做夢一樣夢幻啊!」
摩天輪與獨輪車的關聯性興許只會出現在林湘妍的眼中。我沒有搭過摩天輪,只能從電影鏡頭一窺高處的景色,也沒有騎過獨輪車,拼湊僅有的閱歷亦無法明白她所說的夢幻。
看著她捧著手機相簿一張張向我介紹表演概念與衣服來歷的模樣,她的身影和六年前因為我隨口一句「妳的頭髮綁得真好看。」而連續綁了一週同樣髮型的女孩隱隱疊合在一起。
和小學時期脆弱的堅強不同,她身上多了甚麼不變的堅持,也許是這份相近於堅持己見的毅力使她對獨輪車的熱情源源不絕地湧出,成為她生活的原動力。在這次巧遇後,我們交換了手機號碼,約好每週六在家教班相見,那個曾無聲無息逝去的友好季節隱約在我們之間再次降臨。
她身上的堅持同時包含了對待特定人的熱情,與對待其他人的冷漠。某次家教班男同學小手臂被划傷長達十五公分的傷口,老師和周圍學生發現時無不驚叫,為其緊急救治與送醫的人群裡,沒有那個小學被同儕排擠而轉學的少女。
她依舊是那個樂於分享的林湘妍,偶爾會帶上她從北方一路拎回來的特產糕點來家教班,不過只送給我和那個眼神尖銳的男老師,在家鄉的我則不時帶家裡的零食作為禮尚往來。
雖然給老師送了禮,可是每次發考卷時,老師的目光從來沒有落在林湘妍身上過,甚至看到她的名字與考卷上用紅筆寫的成績會先沉一口氣才將考卷遞出去。在我的偏見裡,演藝學校的學生要撥大半時間練習表演,學科成績差是很合理的,即便如此,每當她拿著基礎題面有難色地問我解法時,我還是會在內心感到訝異,接著為她講題,像個詐欺犯一樣順手獲得她的崇拜。
大考過後,我沒等放榜就再也沒去過任何補習班或家教班,學校書包只帶了小說和漫畫,和同學聊天打鬧度過剩餘在校的每一天,我們無憂無慮、愉快地等待畢業,卻在經歷過後再次忘記無形中伴隨而來的遺忘。
國中畢業至大學三年級的這另外六年,我都沒有見過林湘妍,僅偶爾從母親口中輾轉得知她高中繼續就讀了同一所演藝學校的高中部。我想她大學應該也進入了表演相關的大學就讀,或許以後我就可以在電視上看見她的身影,然後指著螢幕和人說這是我小學同學。
盡管我一點也不知道所謂表演相關的大學有哪些、坐落於哪個城市,但我依舊這麼猜想著。9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YfCLusUD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