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静！”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OXPySigWk
路磊在床头右侧贴上纸条，强迫自己每天都瞄几眼，指望潜移默化改变自己，这种奇迹宁可信其有吧。说是床头，并没有床头柜，只是脏兮兮的墙壁。反正地下室没有窗户，就像合上的抽屉，唯一的光源是本来就昏暗还蒙不少灰的吊灯，不端详就不知道脏，不看手机就不知道几点。夏天闷热潮湿，空气尤其紧俏，幽远浓烈的尿骚味从狭长走道那头唯一的厕所传来，再层层兑上沿途房间的饭菜、脚丫、香水的气味，佐以令人微醺的酒精、霉菌、油烟等辅料，五味杂陈，全靠小风扇调和为一口仙气。地面上五金批发店的无线网也透过地面，像看不见的二手阳光洒满天花板下的一部部手机。这“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简易现代世界之所以忘记发明窗户，或许是因为每天房租只收二十多块，也或许是因为这在阴冷的冬天反倒是优点。无论如何，在令人记忆犹新的2020年到2022年，害怕感染的某些地上居民才突然注意到地下还有新大陆，原住民是保安、保洁、保姆、保险等人群，这俨然是本世纪的一项地理大发现。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Nyboeurpk
在当快递员之前，路磊自以为脾气可好了，做事笃笃定定，心里踏踏实实。而现在，上班的每个小时都没有保留地研磨为一分钟一分钟的火药细末，上百件快递就是上百根导火索，人工智能算法的精明程度决定了每根导火索有多短，任意一根都有可能随时烧完，在麻木的劳动中凭空点燃一把怒火。“6·18”“双11”期间的工作量起码是平时的两三倍，光电话就有近千个，哪怕不下雨，也是要命的活。快递员的时限没有高危的外卖骑手那么紧，勉强捋平了饭点导致的峰与谷，相对灵活从容，但是也彼此彼此，超时的恐惧依然存在。即使筋疲力尽下班后，他也会习惯性地焦虑烦躁，心里颇不宁静。白天越累，晚上脾气越差，肠胃也越不舒服。他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患上了肠易激综合征、情绪性胃痛之类，但一想到看病的费用是个无底洞，请假的损失也相当大，他的肚子就更加忍不住咕咕叫，像暴雨后池塘边咕呱乱叫的癞蛤蟆。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2rcIoUYw1x
路磊的每一天仿佛是复制粘贴的。这天不到七点，他就一如既往，在营业站点卸货、分拣、扫码、入库、上架和装车，还用纤维袋扎起别人收到的快件，准备送到物流园分拣场。然后，是去对付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说实话，路磊负责的片区并不大，无非是赢浦大道某一段路的六个小区和附近的商场、写字楼等，不到一平方公里，通常可以沿着固定路线跑。但是离站点有点远，一些地方对快递员并不友好，没有电梯或者要排队、要刷卡，不少独栋需要走走停停一件一件送。日行近百公里，走两万步，攒起惊人的里程，送完的时间实际上都没准。同组干了一年多的正式工已经属于老员工了，负责相对好送的四个小区，住宅楼集中些，电梯好等，爬楼不多，一个单元楼一口气能送好多件，而且心里有本活地图，已经摸熟哪家白天无人，哪家会吵着要送上门，哪家可以塞进楼道落水管与墙角的缝隙里，哪家会在收件时顺便寄件，这比派件更有“钱”途。路磊是小时工，只在这里干了几个月，资格没有熬够，只能接苦活累活脏活，低效地送生疏的地方，几毛几毛地挣，几百几百地罚。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aiztqrRBu
上午还有几件没送，下午的单子就从APP里扑面而来。中午的面条嘎嘎好吃，吃得既香又响，得抓紧犒劳自己。刚下肚，路磊就急着把货架上的包裹按便于投递的顺序排列，整理到电动车的篮筐里，一个催快件的电话就来了。根本没开始送呢！接完电话，他继续整理，货越垒越高，心情已经糟透。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iezIm5qvI
货架上还有最后一件，快递袋松松垮垮，摸起来像是一本硬皮书。他把条形码露出来，抚平，准备扫码，突然看到陌生的地址。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1wMYob4bb5
解放路124号……橡胶三厂家属区东院北楼二层中户。哪有什么解放路？这个件为什么到我手里？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OlaO8XSXE
路磊去问组长，组长翻看了一下，冷冷地说：“老路名吧。”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8gDsQOsFda
现在寄件不用填邮编，估计是分拣系统自动识别的旧地址。“那怎么办？”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9s4I2RVie
“自己的活，自己想办法。”组长言简意赅，毕竟工资并不比他高多少，只是比他多干了一年。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RkmhSi96g
还好没扫码，有点麻烦，今天已经忙不过来，放到明天再说吧。路磊穿着制服，赶紧出发了。制服正面写着“莫慌莫急，安全第一”，背面写着“快马加鞭，奋勇争先”。真是把漂亮话都说净了，唯独忘了把“责任自负”的横批贴在头盔上。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2ChEqxrzV5
下午，他衣服湿透好几次，湿了干，干了又湿。有打油诗为证：古法晒精盐，有机更健康；赤日凝晴沙，衣服泛白霜。电动车陪着他多拉快跑，车况一言难尽。好在久病成良医，他修起来已经手熟。其实也没法快跑，分配给他的电动车已经按照新规限速，但快递依然限时，而且扣钱越来越狠，那么就只能逆行、闯红灯了，全靠自己随机应变。只要跷跷板的支点不动，这头降下去，那头一定升起来。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i46RZsU7e
其它突发状况，他也见怪不怪。在小区里开错了路，就继续往前开吧，冷不丁因为不小心搞混了两个同姓同尾号的客户，收到一连串换地址、找快件、质问投诉的电话，还为了隐私号码和真实号码的转换问题挣扎在不同系统之间。刚离开小区，晕头转向堵在路上，之前说不在家的人又打电话说要送了。下一个小区，在门口和上午刁难过他的保安再次理论一番，还是不得不耐心登记，反正那些客户“我在楼上，马上就来”的谎言也会白白耽搁他的时间。接下来，还有一个需要钻车库、乘货梯才能潜入的写字楼。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UOvyG8Fo2
他到七点终于送完，照例去商场里的美食广场吃晚饭，倒说不上有多喜欢，无非是因为在地下二层，租金不贵，档口也多，有几家比较便宜。他一边吃，一边看着周围吃饭的人渐渐稀少，有的档口还在做外卖订单，接单的骑手来来往往。吃完，经过“二五眼麻辣水煮鱼”“阿拉牛肉拉面”“那疙瘩早茶”往里走，柱子一旁有个外卖骑手休息区，其实没有正式辟出，只是一个隐蔽的拐角，躲在这里的人多了，也便成了休息区。他有时也喜欢去那里坐会儿，想想心事。都是与他衣着差不多的人，谁都不会去注意谁，比较自在。多数人各自看手机，少数人发呆，有的站起身走了，有的又坐进来，互不认识，无人交谈，好像一个个零散的马铃薯，偶然集成一袋。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9eFK9sOdo
夜晚，路磊瘫在“抽屉”的床上，什么也不愿意想，但是白天种种不顺心的景象不受控制地涌入头脑，就像一袋马铃薯哐当掉在地上，一个接一个。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PSUeCIIP1
解放路。呸，什么鬼。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T5IbiXVqJ
手机在手边，路磊百无聊赖地查了查。赢浦大道，原名中正街，建国后改名解放路，近年来改为现名，以体现深厚的文化底蕴，提升城市品味。地方志记载，元朝在此设震笠府城，府城外有护城河，四周修筑土墙，东西南北开鹤沱、赢浦、仙源、泙湃四个城门，后毁于战乱，又重建为砖墙，清末原城墙辟为街道……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vlfeJP6E2
几个字不认识，路磊有点头痛，懒得再看下去。他一阵沮丧，看来地址可能不是乱写的，乱写倒好办了，没乱写反而给我添乱。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IxXFrjILT
路磊坐起身，吐出一口气。住在同屋、绰号“杠精”的李贵转过头来：“怎么了？感觉你很愁。”他脸上有一种发球直接得分的表情。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twm4U1snF
“我很臭？你才臭。”说着，路磊颠三倒四把一天里遇到的各种糗事倒了出来，最后说到那件奇怪的快递：“没听说这条路上有什么家属区啊？”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nRWIqpghH
“解放路当年挺热闹的，家属区倒不知道。”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g34OqneVK
“这地方你去过吗？”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fnW1koKba
“好像是的。但可能很多年前了，早忘了。”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zT8Ru0TE7
“赢浦大道怎么查不到124号？”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dNrGkrxWP
“门牌号可能重新排过了呀。”李贵接起球来也毫不含糊。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xtEGKUUUV
“那你觉得解放路124号是赢浦大道的几号？”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RlO1Rzce9
李贵想了想，说：“如果是同一条路，那么单双号至少不会对调。”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ExxSfudhn
“对哦。”路磊不愿意承认自己没有想到。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R9cyYUwBG
“而且号码顺序一般也不会变，1号要么都在这头，要么都在那头。”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zukuJgkAr
“你在这里混得久，果然见多识广！”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SNfkswxdI
他俩的讨论就像织毛衣，你一针我一针，似乎织出了一些头绪。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UxLovjfb6
“如果门牌号变少了，那说明以前的门牌更多。”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b0St1bpJ3
“那不是废话嘛，不解决问题。”但是路磊也随之回想，确实如此，现在的赢浦大道有几段带着长长的围墙，大块地方使用同一个门牌。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Hr0V5TV7w
“你能查到解放路最大的门牌号分别是多少？”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pzDHC9Aue
路磊这边很久没有声音，搜索结果有好多页。“好像都比124号小……有了，138号……152……164。”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hr5ho4iFK
李贵已经睡着，只有震耳欲聋的沉默。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9YTrvnnJE
路磊反应过来，按比例算，差不多在整条解放路三分之二的地方。他在地图上目测了位置，那不就是在自己负责的那一段嘛。答案并不合心意。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1VqZ51PlfP
快递费一件几十元，而快递员送一单才挣几毛钱。路磊本想把这种麻烦的件一丢了之，没有这么做，纯粹是看在可能受罚的份上。要是被投诉，会扣几十甚至几百块的绩效。在青铜、白银、黄金、铂金、钻石的积分体系里，每月点数清零，打怪升级必须积少成多、事事小心，永远不得喘息。这里工资虽然要压一个月，但起码不长期拖欠，会按时发，不需要熬夜拿命来换，他挺珍惜这份工作。地图里查不到门牌，并不是大事，只要不断询问，哪怕有人指错路，不少件最终仍然能够送到。只要寄件人别自己填错地址，还反过来找他赔偿，就谢天谢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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