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煥然走出上海圖書館時,天色已近黃昏。
《清代怪談錄》中關於「畫皮」的記載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那些文字彷彿有生命一般,在他心中不斷迴響:「妖物附於畫中,以美人之姿誘人,吸人精氣而生...」
他不願相信蘇媚是這樣的存在。昨夜那雙含著哀傷與期待的眼睛,那聲音中的孤獨與渴望,不像是一個冷血妖物所能偽裝的。
「也許有些超自然存在,並非全然邪惡,」他自言自語,「就像人一樣,有善有惡。」
街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華燈初上,霞飛路的咖啡館、舞廳和電影院門前人頭攢動。林煥然決定在回家面對那幅畫之前,先找個地方平靜一下思緒。
他推開了一家名為「公啡」的咖啡館的門。這是一家開在角落的小店,裝潢融合了中西元素——紅木桌椅配上水晶吊燈,牆上懸掛著中國山水畫與西方風景油畫。店內人不多,氣氛安靜而溫馨。
「一杯黑咖啡,謝謝。」林煥然對侍者說,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窗外,行人匆匆,車水馬龍。這是一個變化的時代,西方文化與中國傳統在這座城市碰撞、融合,創造出獨特的風景。就像他自己,既學習西方油畫技法,又鍾情於中國傳統繪畫。
咖啡很快送了上來,熱氣騰騰,散發著苦香。林煥然正要端起杯子,忽然聽到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林煥然?真的是你嗎?」
他抬頭望去,一位身著藏青色改良旗袍的女子站在桌前,眼中帶著驚喜與疑惑。她約莫二十五六歲,身姿挺拔,氣質清冷中帶著一絲英氣。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明亮而堅定,如同一泓清泉,卻又深不可測。
林煥然愣了一下,隨即驚喜地站起身:「靈兒?趙靈兒?」
女子微微一笑,點頭確認:「五年不見,你還認得我。」
「怎麼會不認得?」林煥然驚喜地拉開對面的椅子,「請坐!這真是...太意外了。」
趙靈兒優雅地落座,將一個繡著古樸花紋的布包放在一旁。「我剛從南京回來,明天就要回蘇州老家。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你。」
林煥然仔細打量著眼前的故人。五年前分別時,趙靈兒還是個穿著素色長衫的青澀少女,如今已經蛻變成一位氣質不凡的女子。她的臉龐依舊清秀,但眉宇間多了幾分堅毅,眼神也更加深邃。旗袍勾勒出她優美的曲線,腰間束著一條銀絲編織的細帶,隱約可見腰間掛著一個小巧的玉佩,上面刻著古老的符文。
「你變了,」林煥然由衷地說,「更...」
「老了?」趙靈兒調皮地接話,露出一個熟悉的笑容。
「不,是更有氣質了。」林煥然笑道,「這些年,你一直在蘇州?」
趙靈兒點點頭,向侍者示意要一杯花茶。「是的,在家族的道觀幫忙。偶爾出門辦些事。」她的手指輕輕撫過桌面,林煥然注意到她的指尖有一層薄繭,顯然經常練習某種需要手部力量的技藝。
林煥然恍然大悟:「我差點忘了,你們趙家是有名的天師世家。」
「只是些傳統罷了,」趙靈兒輕描淡寫地說,「現在這個時代,很多人已經不信這些了。」她轉而問道:「你呢?聽說你留在上海教書?」
「是啊,在一家西式畫廊教油畫。」林煥然笑道,「不過我私下還是喜歡研究國畫。」
「我記得你從小就喜歡畫畫,」趙靈兒的眼中浮現回憶的光芒,「那時候你總說要畫出'有靈魂的畫'。」
林煥然一怔,「有靈魂的畫」這個詞觸動了他的神經。他想起了蘇媚,那個從畫中走出來的神秘女子。
「怎麼了?」趙靈兒敏銳地察覺到他的異常。
「沒什麼,」林煥然回過神來,「只是想起了一些事。說起來,我昨天剛買了一幅很特別的古畫。」
趙靈兒的手指在茶杯邊緣輕輕一頓,眼神微微變化。她的瞳孔瞬間收縮,如同一位獵人察覺到獵物的氣息:「哦?什麼樣的畫?」
「一幅仕女圖,」林煥然不假思索地回答,「畫工極為精湛,尤其是人物的眼神,彷彿有生命一般。」
趙靈兒的表情變得專注起來,聲音也放輕了些:「聽起來很特別。在哪裡買的?」
「霞飛路的古董市場,一個叫王伯的老闆那裡。」林煥然回憶道,「據說是清末宮廷畫師的作品。」
「可以描述一下畫中的女子嗎?」趙靈兒的問題看似隨意,眼神卻異常認真。她的右手不自覺地移向腰間的玉佩,指尖輕輕摩挲著那些古老的符文。
林煥然略感疑惑,但還是詳細描述了畫中蘇媚的樣子:銀紅色衫裙,半倚窗前,手執團扇,容顏精緻得近乎不真實,尤其是那雙彷彿能說話的眼睛。
趙靈兒聽完,沉默了片刻,手指不自覺地在桌面上輕輕敲打。「這幅畫...有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林煥然心頭一跳。趙靈兒的問題太過直接,彷彿她知道些什麼。他猶豫了一下,決定試探一番:「你為什麼這麼問?」
趙靈兒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反應過於明顯,輕笑一聲,狀若隨意地說:「只是好奇。我家收藏了不少古畫,對這方面有些了解。有些古畫因年代久遠,顏料會有變化,看起來會很特別。」她的眼神卻透露出更多——那是一種警覺,一種對未知危險的直覺反應。
林煥然點點頭,決定不提昨晚的奇遇。「確實有些特別,畫中人物的眼神非常生動,幾乎讓人感到...被注視的錯覺。」
「這種感覺...」趙靈兒若有所思,「在古代,人們相信真正的大師能夠在畫中注入'神韻',使畫作超越平面的限制。」她停頓了一下,「不過,有些畫作的'神韻'可能來源於其他地方。」
「其他地方?」
趙靈兒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道:「那幅畫現在在哪裡?」她的聲音平靜,但林煥然注意到她的指節微微泛白,顯然在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
「在我家。」林煥然說,突然感到一絲警惕,「你對這幅畫很感興趣?」
趙靈兒的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即恢復平靜:「只是職業習慣吧。我們趙家除了傳統道術,也研究一些古物的來歷。如果方便的話,我很想看看這幅畫。」
林煥然猶豫了。他不確定是否應該讓趙靈兒看那幅畫。一方面,她作為天師世家的傳人,或許能解釋畫中的奇異現象;另一方面,他隱約感到蘇媚的存在是一個秘密,不應輕易分享。
「也許改天吧,」他最終說道,「今天有些晚了。」
趙靈兒似乎理解他的顧慮,沒有強求:「當然,隨時歡迎。」她從布包中取出一個小本子,寫下一串地址和電話號碼,「這是我在上海的聯絡方式,明天之前我都住在這裡。」
林煥然接過紙條,也寫下了自己的地址和畫廊的電話。兩人又聊了一會兒,話題轉向了各自這些年的經歷。趙靈兒提到她在蘇州的道觀除了傳統的祈福驅邪,還開始研究古代文獻中記載的各種超自然現象。
「現在是新時代了,」她說,「但有些古老的智慧和警示,依然值得我們重視。」她的眼神變得深邃,彷彿看透了時間的迷霧,「有些東西,不會因為時代變遷而消失,它們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存在。」
林煥然點頭贊同:「傳統與現代並不矛盾,關鍵是如何理解和運用。」
窗外,夜色已深,街燈在微雨中籠罩著一層朦朧的光暈。趙靈兒看了看腕上的手錶,起身告辭:「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林煥然也站起身:「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趙靈兒微笑拒絕,「我住的地方就在附近。」她猶豫了一下,從布包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紅色布袋,「這個給你。」
林煥然接過布袋,感覺輕飄飄的,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草藥香氣:「這是...?」
「平安符,」趙靈兒解釋道,「我自己做的。算是...重逢的小禮物吧。」她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擔憂,但很快被掩飾起來。
林煥然有些意外:「謝謝,不過我不信這些。」
「帶著吧,」趙靈兒堅持道,眼神中帶著一絲林煥然讀不懂的情緒,「就當是為了我們小時候的情誼。」她的手指輕輕碰觸他的手腕,那觸感溫暖而堅定,帶著一種無聲的承諾。
林煥然不好拒絕,將平安符放入口袋:「好吧,謝謝。」他感到一絲奇異的溫暖從布袋傳來,彷彿有某種力量在其中流動。
趙靈兒點點頭,轉身離去。走到門口時,她突然回頭,神情嚴肅:「煥然,有些東西看起來美麗動人,實則危機四伏。小心為上。」她的聲音低沉而堅定,眼中閃過一絲金色的光芒,轉瞬即逝。
不等林煥然回應,她已推門而出,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林煥然站在原地,感到一絲困惑。趙靈兒的話似有所指,難道她知道些什麼?那個平安符又是什麼意思?
他掏出口袋中的紅色布袋,仔細端詳。布袋上繡著複雜的符文,看起來古樸而神秘。他輕輕解開布袋,倒出裡面的東西——是一張黃紙符咒,上面畫著奇特的符號,還有一小撮不知名的乾燥草藥。符咒上的墨跡似乎還未完全乾透,散發著淡淡的靈氣,在燈光下微微閃爍。
「這是...驅邪符?」林煥然皺眉,將東西重新裝回布袋。
他想起趙靈兒對那幅畫的反常興趣,以及她臨別時的警告。難道那幅畫真的有什麼不尋常之處?蘇媚真的如《清代怪談錄》中所說,是一種危險的存在?
帶著這些疑問,林煥然付了咖啡錢,走出咖啡館。夜風微涼,帶著雨後的清新。他決定直接回家,面對那幅畫,面對蘇媚。
無論真相如何,他都必須弄個明白。
回家的路上,林煥然的思緒紛亂。一方面是對蘇媚的好奇與吸引,另一方面則是趙靈兒的警告帶來的不安。兩個女子的形象在他腦海中交替出現——一個神秘妖異,一個清冷堅毅,彷彿代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力量。
他不禁想起小時候在蘇州老家,趙靈兒曾帶他偷看她祖父驅邪的場景。那時的趙靈兒雖然年幼,卻已顯露出過人的膽識和對超自然事物的敏感。他記得那一晚,趙家祖父身著道袍,手持桃木劍,在燭光搖曳的祠堂中念誦古老的咒語,驅逐一隻附在村民身上的狐妖。那狐妖最終現出原形——一隻有著九條尾巴的白狐,在道術的壓制下不得不離開。當時年僅十歲的趙靈兒站在門外,眼神堅定,絲毫不懼。如今再見,她已經成長為一位真正的天師傳人,眼神中的堅定與智慧令人印象深刻。
與此同時,蘇媚的形象也在他心中揮之不去。那雙含情脈脈的眼睛,那聲音中的孤獨與渴望,都讓他無法簡單地將她視為一個危險的妖物。昨夜她從畫中走出時的那一刻,林煥然感受到的不僅是驚訝,還有一種奇異的心靈共鳴,彷彿他們之間有某種無法言說的聯繫。
「也許我應該聽聽兩方的聲音,」林煥然自言自語,「再做決定。」
轉過街角,他的住所已經在望。二樓的窗戶黑漆漆的,顯然沒有人。然而,就在他注視的瞬間,似乎有一絲微弱的光芒在窗內閃爍,如同一盞燈被風吹動,又或者...是某種存在在移動。
林煥然的心跳加速。他加快腳步,幾乎是小跑著回到家門前。掏出鑰匙的手微微顫抖,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平靜下來。
「不管發生什麼,我都要面對。」他對自己說,轉動鑰匙,推開了家門。
屋內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街燈透過窗簾,在地板上投下朦朧的光影。林煥然摸索著打開電燈開關,溫暖的燈光立刻驅散了黑暗。
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他的畫室整潔如常,畫架上的半成品油畫靜靜地立在那裡,書桌上的書籍整齊排列。
唯一不同的是,那個裝有神秘畫作的檀木匣不再在抽屜裡,而是靜靜地躺在書桌上,匣蓋微微開啟,似乎在邀請他一探究竟。
林煥然緩步走近書桌,心跳如鼓。他記得清清楚楚,早上離開時,他將畫匣鎖在了抽屜裡。現在它卻自己「跑」出來了?
他伸手輕觸檀木匣,感受到一絲不尋常的溫暖,彷彿有生命在其中脈動。空氣中飄散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幽香,讓人心神蕩漾。深吸一口氣,他掀開匣蓋,取出畫卷,緩緩展開。
畫中的蘇媚依然美麗動人,但姿勢再次改變——她不再是正面朝向觀畫者,而是側身回望,彷彿在等待什麼人的到來。她的眼神比昨夜更加深邃,嘴角帶著一絲神秘的微笑,彷彿知曉某個不為人知的秘密。她手中的團扇上,那幾個小字也變成了:「你回來了」。
林煥然倒吸一口冷氣,手指不自覺地顫抖。這不是幻覺,畫確實在變化。更令人震驚的是,當他凝視畫作時,彷彿能聽到一陣輕柔的笑聲,如同風鈴般清脆悅耳,卻又縹緲難尋。
就在這時,他口袋中的平安符突然變得滾燙,彷彿被火燒過一般。他急忙掏出紅色布袋,發現布袋上的符文正在發光,散發出一種淡淡的金色光芒,如同星辰的閃爍。
更令人震驚的是,畫中的蘇媚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眉頭微蹙,眼神中流露出一絲警惕與不安。她的形象在畫中輕輕顫動,彷彿想要掙脫什麼束縛。
「不要...」一個微弱的聲音在林煥然耳邊響起,「那個符...會傷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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