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鱗魚的鱗 - 未命名（下）

啊，是了。

也許是空氣太冷，而使得水氣有些凝結，他們彼此的沉默就像是空氣中的水氣一樣，他變得不發一語，而她也不敢再說些什麼。

凝滯，尷尬，安靜。

她差點喘不過氣來，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都怪自己亂說話。寂靜而狹小的空間裡，她可以清楚地聽見他們彼此之間砰砰的心跳聲，而她的似乎又快了那麼一些。

她飛快地瞄了他一眼，卻又很快地低下頭，無措地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緩解他們現在的尷尬。

「小孩子，妳又懂什麼了？」她抬頭看見小表叔臉上那抹似笑非笑的表情，她說不上來是什麼樣子的感受，可能是悶悶的，卻談不上是討厭，卻又有些不滿。

她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我不是－－」她撅起嘴，開口就想反駁他剛剛說的話，不料卻被他揮手打斷。

「行了吧，妳就是想說妳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該用大人的眼光看待妳了，是吧？」她不曉得是不是她的錯覺，但她似乎看見小表叔嘆了一口氣，那雙薄唇也微微抿起。

他突然認真地直視她的雙眸，她從未看見小表叔這麼嚴肅的一面，在她猝不及防地直直望進那雙盛滿了滿夜星空的眼睛，她的胸口就這麼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修長的手指交疊，平放在桌上，那一杯黑咖啡早已變涼，朦朧的熱氣消散在這微涼的寂寞裡。「小枳……」他叫她。

「不論我是不是妳的小表叔，都無關乎這個問題的答案，明白嗎？」他像是不知道該怎麼繼續說，停頓了好一會兒，才又接著說：

「這世界這麼大，妳永遠不知道那個適合妳的人在哪裡，甚至那個人不在妳熟悉的環境裡，為什麼不趁妳還年輕，多出去看看，而不是執著地在這裡……」

「在這裡等我回來。」

她知道，他什麼都知道了，當他說出最後一句，她就什麼都知道了。

啪嗒。

啪嗒啪嗒。

她努力吸了吸鼻子，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太狼狽，甚至不想讓自己這麼脆弱的一面在小表叔面前展露。

她原本不想哭的，真的。

她只是覺得自己委屈，憑什麼待在原地等他不行？她又沒礙著他，更沒有妨礙他談戀愛，他有什麼資格這樣要求她？

「如果我說，我不呢？」她倔強地抬起頭，即使她知道現在的自己很醜，眼睛哭腫了，淚痕還掛在臉上，但她偏要跟他唱反調。

她沒有意料到小表叔臉上會是這個表情。

那是一個她從未見過的……複雜表情，融合了憤慨卻帶著沸騰的悲傷，但眼眸裡卻是一股難以言喻的諷刺和冷漠。

「呵，我說妳像個小孩子，卻沒想到妳比小孩子還要愚蠢。」他嘲諷地揚起嘴角，此刻那雙不帶有任何情緒的眼眸直直地看著她。

「行啊！那妳等。不論妳等多久，結果都不會有任何改變，妳願意把妳一輩子的時間浪費在我身上，我沒有任何的意見。

別有那什麼狗屁的小女孩幻想，以為苦苦等待自己心愛的男人，他就一定要給妳一個交代。那是妳的選擇，不是我的。」

小表叔說的話很難聽，難聽到她幾乎快聽不下去，心口疼得讓她像是要暈過去了。她的指甲深深地嵌進手掌裡，留下一道道淺淺的血痕。

她死命地咬住嘴唇，就是不想讓那幾乎帶著卑微的哽咽從她口中溢出來，她什麼也不想去思考，任憑眼淚像是不要錢似的流了下來。

她小心翼翼藏起來的小心思就這麼被小表叔用幾句話捅破了，她不是沒有想過他會是這個反應，但她真的沒想過他的反應會是這麼的冷酷無情，像是一個沒有情感的機器人。

她不知道自己坐在那裡多久了，連咖啡都涼了，她也不知道，她就只是在那裡，靜靜地哭著。

突然，她的肩膀上一沉，那是一雙厚實的大手拍著她的肩膀，當她轉過頭去，幾乎快壓抑不住她的欣喜，想要叫他。

「小－－」她愣住了。

「小枳啊，妳整夜沒睡了吧。要不是有妳小表叔告訴我，我還真不知道妳在這兒。」

她吶吶地開口說了一聲。「爸爸。」

可能是因為痛到極致了，心口已經麻木了，她已經感受不到那股抽筋剝骨的疼痛了。「小……小表叔呢？」她顫抖著問。

「啊，妳說妳小表叔啊？他早就走咯！今天早上八點的飛機呢，這時候估計他已經過安檢了吧。」爸爸拉著她起身，幫她系上一條紅黃相間的圍巾。

「妳小表叔說啊，讓我多照看著妳，他說最近妳失戀了，心情可能會大受打擊，讓我多注意些。

唉，不過妳說妳怎麼回事呀？人家小表叔幾年才回來一次，他一回來，妳就拉著人家談心事了？也不怕人家累不累。妳這丫頭，就只知道黏著妳小表叔不放。」

她麻木地聽著爸爸在她耳邊噓噓叨叨，腦海中的回憶都像是破碎的玻璃，再也拼不回以前的光滑平整。

那些破碎的裂縫像是一隻隻的觸手，攀住她，想要把她拉下絕望的深淵，而她像是溺水的人，卻找不到可以救她的東西，只能任由水淹過她的頭頂，而她的身體不斷地下沉……下沉。

直到她完全被黑暗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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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經想過，如果那個晚上，他們沒有說開，彼此保留藏在心底深處，最難以啟齒的秘密，他們之間是不是會完全不一樣？

她是不是還能甜甜地喚他一聲：「小表叔。」而他是不是還會寵溺地揉了揉她的頭髮，淺淺地揚起唇邊的一抹輕笑？

「小枳！妳小表叔來信了！有一封是給妳的。」她爸媽在樓下叫道。

多久了？從他不告而別，什麼話也沒說就回去加拿大，到現在已經幾年了？

她抖著手，不敢置信地摸著信封，上頭有她熟悉卻又陌生的字跡，寫著他們家的地址，還有她的名字。

「給那個傻傻的小女孩：

七年不見，不知道妳現在過得如何？是不是還是像以前那樣頑固，一樣只顧著往前衝，連傷了自己也不知道？

我想，對於七年前的那一晚，我們都還不成熟，即使當年的我已經25歲了，卻也跟妳一樣幼稚呢。但對於那個晚上我說過的每一句話，我不會對妳說抱歉，也不曾感到後悔。

妳要怪就怪我吧。

我也沒有什麼話要對妳說，可能是我也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將這整件事情表達給妳聽，與其用文字來說明，我想請帖應該是個更好的方式吧！

祝，一切都好。

妳的小表叔。」

她深深地皺起眉頭，有一股不安的感覺攫住她的喉嚨，她的肚子好似被一雙無形的大手用力地扭轉。「爸媽，什麼請帖？」她咽了咽口水，艱難地問道。

媽媽看了她一眼，指了指桌上另一封白色的信。「喏，那個啊，妳小表叔的結婚喜帖，下個月初，剛好妳那時候公司放假，去見一見妳小表叔。」

她呆愣在原地，即使是七年前那個夜晚，他撕裂她心口的傷也還沒完全恢復，頂多剛結了痂，如今卻被那一張薄薄的喜帖撕扯地體無完膚。

狠，他真的很狠。

「是說，妳小表叔也真的是挺不容易的。」媽媽喃喃自語。「隔了這麼多年，終於讓對方家長也同意這門婚事了，他這老公也還真的蠻帥的。」

她這下徹徹底底地傻住了。

「媽，妳說什麼？能再說一遍嗎，什麼老公？結婚的不是小表叔嗎？」她的唇顫抖著，幾乎無法完整地把話說得完整。

所有的這一切就像是一場永遠醒不過來的噩夢，而她深陷其中。

媽媽一邊收信封，一邊說著：「哎呀，妳不會這麼久都還不知道妳小表叔是同性戀吧？

他那時候從加拿大回來，就是因為他男朋友跟他鬧分手呢。雙方冷靜冷靜一陣子，就又和好啦。沒想到那時連妳也失戀了。」

媽媽拍了拍她的肩膀，提醒她：「唉，別忘記訂機票啊！我跟妳爸，還有妳的機票趕緊訂一訂，免得到時買不到票，沒法兒去參加人家的婚禮，這可就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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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猜她爸媽應該都已經上飛機了。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還懵懂無知的自己，以為跨過了12102公里就能來到他的身邊，但她不知道的是，原來他們之間除了空間上的遙遠，無法跨越的是彼此不同的性取向。

「小表叔，我想你說得對。可能我……比小孩子還傻呢。」她很努力想微笑，對著她書桌上的一張相片。

那是他跟他的合照，從那天他寄來的信裡滑出來的。當時她死死地捏著照片的邊角，腦海中一片空白。

只要他幸福，那就好了。

她試著揚起嘴角，對著那張照片的兩人微笑。照片裡的他們很美，夕陽的餘暉裹著他們，黑色的影子被拉得很長，而他們親吻的剎那彷彿整個世界的時間都為了他們停下來。

她拉開抽屜，把那張飛往加拿大的機票丟進去，連帶著還有她深埋用心的情感。

這樣子，對他，還有她，才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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