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神、至高至聖的太陽,我向你屈膝禱告。」
在成為祭司的那日,星君捨棄了他本來的名字。他比何人都更加信仰太陽神,在神廟的每一日雖然刻苦,但他甘之如飴。帝國的傳統信奉太陽,厄洛斯因而為名,軍政府奪權以後(當然,歷史書上寫的字是解放),太陽神廟依然屹立。神廟收養孤苦無依的孩童,把他們養育成人,又從中挑選時候繼承祭司之位的孩子,無不是俊朗聰慧的少年,他們為百姓禱告祈願、又為大祭司和神廟服務,是太陽神最忠心的僕人。
「父神啊,求你賜這地平安,讓紛亂重歸黑夜、日照重臨打的。求你照耀青年人心中的幽暗,燒盡一切的邪惡私慾,安撫受驚的心靈,父神啊,求你讓綠草重新鋪滿大地⋯⋯」
他的禱詞被門外的宴樂打斷,穿戴金黃禮袍的大祭司推門而進,他的腮旁泛紅,似是興奮非常,他說:「星君,我們在找你。」
星君忍下不悅,朝神廟的太陽神像深深一拜,方轉身朝大祭司點頭道:「我在向父神禱告。」
「你應該先道歉,因為你對我無禮。」大祭司說,倒也沒有多生氣——這孩子,從來獨來獨往得詭異,隨即他說:「回你的房間去,我們需要使用神廟。」
「這並不是神廟開放的時候。」星君立即抗議,已是黃昏、黑夜將要來臨。律法書說,在日夜不辯的時候,神廟只容祭司入內:因為黑夜的引誘是何等甘甜。
「我讓你滾回去!」大祭司說,肥胖的男人對著會眾總帶著寬容善良的笑容,但隨著簾子關上,他的慈祥也被留在會幕以外,對於他、更甚。大祭司怒說:「滾!」
聽到吵鬧聲的隨從趕緊入內,他抓著星君纖幼的手臂把他拉走。這時候只有祭司能進入神廟,他低聲說。隨從指尖用力一捏,星君痛得揮舞手腳,卻又為了儀表而不能揚聲,只得跟著對方離去。
他進入修道士和祭司的後院以前,隱約見到大祭司為軍官開門照應,又有數個被蒙眼的青年人被逮到神廟內。男的、女的,他們有的高聲求救,瞬間被遮住口鼻。星君看呆了,和其中一個青年對上目光,對方的眼中並沒有半點慌忙,凜然而立,他朝星君微微昂首,就被押走遠去。
「父神啊,眷顧一切、守護萬靈的太陽,求你聽我的呼喊。」
是夜,星君披著象牙白的罩袍,又回到神廟。神廟的地上觥籌交錯,酒和肉碎灑了一地,他繞過被遺忘在長椅上的紗裙和軍禮帽。這裡該是辦了一場豪華的派對,又似是經歷了一場戰役,破碎的木頭和血跡裝飾著大理石的地板。他小心翼翼地把歪斜的花瓶扶正。他輕輕念著禱文,他思考也許該好好跪下,但他需要這個禱告,好讓自己能夠相信一切還能回歸正常。
「父啊,請你原諒他們,他們不知道自己的錯⋯⋯迷途的星辰需要你的指引,求你把懲罰從他們取去,加在你的僕人身上。」星君想起了那少年人的目光,他應該和自己年齡相仿。從他們的衣裝,大概是革命軍的成員。神廟外是集市,官兵不住巡查,把他們的畫像貼滿全城。
「父啊,請你醫治他們的傷痕,求你為他們帶來希望,因為太陽照耀義人⋯⋯也照耀惡人。」
星君停下了禱文,一顆小石子落在他的腳前。他半跪下,發現了被推開的神壇下竟是有一扇暗門,鐵縫子在又一雙眼直直看著他。黑眸子裏面映著火光——即使,夜晚的神廟漆黑一片。
「是誰!誰進來了!」官兵闖進來,朝星君舉起長矛。
星君從容地站起,一撥長袍、正好蓋住鐵門,他厲聲道:「放肆!你們視律例為何物!黃昏後平民不得進神廟,何況你們還穿著曾經踏過血的皮靴!」
「將軍說已經徵用了此處,立即離開!」
星君捏緊了衣袖,怒斥:「誰敢從神廟把祭司趕走!你這些不知廉恥的……」
此刻,官兵就已經上前,把長矛指在星君的喉頭上。他說:「我看你還能囂張多久!不過是大祭司的玩物而已!」
星君不怒而笑,說:「你用肉體的死亡威脅在我在父神中的永生,是多可笑的事情。」
「你這小子……」官兵把星君踢開,在潔白的袍子上留下了棕黑的腳印,星君吃痛地叫了一聲,掙扎起來、卻被踩住了手腕,秀氣的臉疼得扭曲。門外有人喚了官兵的名字,他回頭看,是該巡邏的時間了。官兵不滿地咒罵幾句,毫不顧忌這是太陽神的廟宇,他用力踢一下星君的腰腹,長袍寬鬆的領子敞開,竟是見到了處處暗紅,官兵不屑一笑,轉身就走。
星君痛得踡縮一團,良久才能坐起來,他從容不急地整理衣領,方再回到神壇前跪下,繼續禱告。他說:「我敬仰的太陽,你的僕人再次向你哀求,求你垂聽……」
鐵縫子下傳來一個聲音,說:「到這日子,你還相信嗎?」
「……因為你是我唯一的信仰、唯一的太陽。」星君說,依舊閉眼:「求你寬恕不知律法的士兵、願你開恩,免得他受你的火所灼傷。」
「難道你不知道他們都做了什麼嗎?」那道聲音說:「你知道我們死了多少人嗎!」
「父神啊,求你醫治受傷的青年,他們是如此純良,如此渴慕你的榮光……父神,赤子之心犯了過錯,若你為此而震怒,請你把懲罰降在你僕人的身上。」
他什麼都知道——神廟的祭司傾聽百姓的慚悔告白,星君聽過上百上千的惡事,傷人的、偷竊的、說謊話的人,但他總會為信徒守著秘密。一如那些無法承受心中包袱的革命青年,他們進來神廟,往往只懂得嚎哭,星君會把他們抱在懷裡,用白袍子把對方的話包裹,不讓大祭司或者官兵聽到,他保守了一個又一個的秘密,把他們交付在禱文之中。
但那些弄權的貪官污吏,和肆意殺人的捕快差役,從不懂認罪悔改。一如大祭司在他和許多孩子身上做了不能形容的可怕事情,他們也會說這是太陽神的命令、是太陽神的旨意。
「你……」
「父神,他們為你的榮光奮戰,求你救他們遠離籠牢,彷如自由的白鴿高飛。」
星君的禱告不曾停止,他的嗓音空靈得幾近透明,他把神壇推開,鐵門的鎖暴露在月光之中。他在鐵門前跪下,奮力拉扯,生鏽的鎖搖動、搖動,卻並沒有打開。鐵門下的人瞬間已經明白,他往後傳話,有人把他抬起,星君為他扶著鎖頭,青年人用之前藏在靴子中的萬用匙把鎖撬開。星君微微一笑,退後,把門拉開,青年跳下同伴的肩膀,把其他的夥伴一一抬起,星君配合地把他們拉起,又指示他們躲在神壇以後。
「父啊,我求你祝福他們……因為他們是多麼的良善美好,求你眷顧他們的腳步,把仇敵的武器截斷、為他們照耀路途。」最後,他把青年人拉起來,象牙白的長袍已經沾滿灰塵血跡,但他並沒有在意——太陽神會因而喜悅,他想。
「謝謝。」帶頭的青年人說,他有一雙火眸子,健壯的身軀上還有未乾的血跡,方才必定是拉扯到傷口,但他毫不退縮。
星君把手按在對方的胸前,輕聲說:「你帶著我的祝福,快逃,太陽神的庇佑與你同在。」
「如果我相信太陽神,我必定會回來獻祭。」青年人失笑說,多日的追捕讓他喘不過氣,如今倒是可以放鬆片刻。
「那麼,請你平安歸來,好讓我向你傳我父神的福音。」星君回答,微微一笑。在這個夜晚,他不只是帝國的祭司,他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年輕人——他是一個人。
「我有一個信仰。」青年人說,抬手、握緊他戴在頸項上的小匣子。「是這世上最美好的事情。」
「火槍,我們該走了。」青年人的同伴說,他們必須在凌晨來臨前離開,已逃避官兵的追捕。
星君朝他們點頭,笑說:「居然,是鼎鼎大名的洛英維,我幸、我幸。」革命軍的火槍——最驍勇善戰的戰士。
「未請教?」
他並沒有回答,只是把胸前掛著的黃金徽章摘下,交在對方手中,說:「總有一天,神廟會是太陽神的聖殿,是你們可以安息禱告的地方。那時候,洛英維,請你把這徽章交給星君,讓他掛在向陽的木柱上,好讓我見證、父神的光芒照耀厄洛斯的土地。」
洛英維看著少年祭司的笑容,靜默不語——世世代代的祭司都被命名為星君,他們為太陽神而活,直到性命燃盡之日。
最終,他接下徽章,率領同伴從神廟的後門離去,頭也不回地跑走。
日出了。
官兵再次進神廟巡邏,發現敞開的鐵門,驚叫,敲響了神殿的大鐘。大祭司慌忙跑來,臃腫的身軀只套了半身長袍,金黃的帶子還纏在妓女的手腕上。他和將軍衝進神廟,將軍看遞捕到的革命軍消失無蹤、怒髮衝冠。他命令大祭司跳進鐵門去看,大祭司只得聽令,他跳下地牢,重重落地,啪的一聲、肥胖的身軀壓斷了他的腿骨。他大聲喊痛,卻只得四周張看,這裡沒有一個活人——只有灰白的屍首,他被腐臭包圍,血漿和臭水沾上他的白袍子。
「追、快追!」易怒的將軍把鐵門關上,翻倒神壇,木櫃封住了地牢的鐵門,又把大祭司的呼叫蓋上。
官兵往通去修道院的後門奔去,卻見門已經被鎖上,又該是從外被堵住,無法拉開。
「我的神、我的太陽,我知道你在聽。」
一道空靈的聲音讓眾人的喧鬧停下,將軍急回頭,青年祭司矗立在神廟的入口,他的白袍紅黑紅黑,手中拿著火把,他繼續自己的禱告、仿若神諭:「我願你消滅潔淨神廟中的不義和醜陋,求你燒盡你的仇敵、用他們的血為你洗淨被玷污的廟宇。」
「瘋子……快阻止那個瘋子!」將軍讓官兵把星君捕捉,卻在此時,火把落下,沿著浸滿了酒的地毯蔓延,又吞噬了碎裂的木頭和紙片。將軍往入口奔跑,要逃出火海,卻被祭司嚇得跌坐在灼熱的地上。
他看到,星君的白袍潔白如初,頭上頸項竟是戴著遠超規格的金飾,他背後的火光似是最閃耀的翅膀,吐著危險艷麗的火舌、卻又彷如情人的懷抱,把他守護在其中。將軍跪倒在地上,蹣跚向前,朝星君伸手、想要對方把自己帶離火海。但他還來不及求救,燒斷的橫樑就已經落下,壓斷他的手臂。瓦礫紛紛落下,是帶著火光的雨,落在官兵的身上,烙下透紅的印記。
「這是你兒子的禱告。」星君結束自己的禱文。
日出了。
《少年祭司的禱告》完
這個故事的由來很簡單,因為忽然想寫禱文了wwwww 寫了第一段之後,就出現了星君的形象,於是就寫成了這個故事。剛剛構思之時,星君在最後會因為放走革命軍人而遭受可怕的命運,但他告訴我自己是如何聰明得狡黠、又是如何地深信太陽的光芒,所以就變成了這樣的結局www
說起來,我常常這樣說角色和我怎樣怎樣說話,會不會被當成瘋子呢〜23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6wx8MzKxR
也許說了這麼多,寫這個故事只是希望能給自己一點安慰:希望看到義人能得到拯救、惡人能得到報應,公義得到彰顯、受傷的能得到安慰。我們忽然發現這樣的願望並不簡單,我們都知道、電視上的官員差役都在說謊,他們也大抵知道自己在說謊言,但又有誰能阻止他們呢?最近常常感到這樣的無助感,所以最少,在故事裡面,我想讓報應來得快一點,倒是賠上了一個信仰光芒的人(不過,誰知道,像是星君這樣的人,可能根本毫髮無傷地逃出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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