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來臨了,書蘭掛上大門的鏈子,用力拉扯幾遍,確認門已經妥妥上鎖,才在客廳坐下。厚重的窗簾遮蓋了街上的景色,但她仍然隱約見到火光。官兵在街上疾走,晚報記載著日間發生的謀反,暴力份子佔據廣場,高喊著推翻偉大領導的口號。書蘭把晚報送進火中,報紙都需要得到官方核准才能出版,上面所說的事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不說自知。
她下嫁丈夫以前,生於一個書香世家,爺爺總愛給她說古代的詩人和王帝,直到一日,偉大領導來臨,官兵闖進家門,一聲令下,把僕人食客全都趕走,又押走她的兄長父輩,爺爺說、逃走,快逃,給她塞了一塊佩玉,讓她跟隨保姆逃走。彷徨無助的女孩抓住女人的手,怎料才逃了一小段路,保姆就甩開她的手,搶走她手中的玉,跑開。她在樹林裡面走了兩天,瀕臨餓死之際被逃亡的平民發現,當作是普通的孤兒領走。
革命來到,天變了顏色。綠色的旗海覆蓋帝國的雲石廣場。偉大領導解放了我們,是該當稱頌、該當頌揚的,廣場上的衛兵少年說。書蘭禁不住眼淚,也無法調整呼吸的節奏。旁人見到,卻沒有半分疑惑,只是攬住她的肩膀,興奮無比地說:「同志,別哭!看!偉大的領導會引領我們到光輝的未來!厄洛斯曾經的羞辱,偉大領導將會十倍奉還!」他說,語氣堅定堪比最厲害的死士,仿佛偉大領導所保證的宏大未來就在眼前。昔日的書蘭無法相信,她將會下嫁這個傢伙——在往日,這人會被鄉親譏笑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但在綠色的未來之中,他們只是平等的人民。
偶然她會想,自己是因為何故而與他結為夫妻,是他說愛慕時的腼腆、談未來時的高揚,抑或,是讓她覺得一切將會變得美好的、莫名其妙的自信。她抱著這些疑問,與他一同長老。
「書蘭,把門關好了嗎?」時間回到今日,他問,在窗簾的狹縫中往外看。
「嗯,你那邊呢?」她問。
火光離他們遠去。書蘭鬆一口氣,她怕極了,他們的火光似是怪物的口舌,威脅著把她的一切吞噬。
「不用擔心,我們在這裡很安全。」丈夫說,臉上一如何日帶著溫暖的笑容,他說:「早點休息吧,已經這時候了。」
是夜,書蘭躺在對方的懷中,窗外是錯亂的樹影,隨風而動,夜的風帶著炭灰的味兒。她輾轉難眠,卻說不清心中的愁緒。
咔咯。
她驚醒,丈夫依然在睡夢中,只是幻覺吧,她想,重新躺在柔軟的被鋪上。她閉眼卻無法入睡,只得起來。木地板上有一塊小石子,她拾起,石子像是還帶有餘溫,她張開手、指尖沾了深紅。書蘭踮起腳尖走到窗旁,靠著窗簾張望。
有一個青年人,靠在樹旁向她抬頭,他捂著腰,指縫間的襯衣已是深紅。書蘭驚訝地說不出言辭,但也沒有逃走,直直看著他。官兵已經走遠,他在樹影中深深呼吸,似是午夜的涼風會安撫身上的疼痛。她轉身要走,只要裝看不到就可以了——包庇國家叛徒,是和背叛國家一樣的重罪。她重新躺在丈夫的身旁,把他的手環在自己腰上,卻沒有為自己填上多少的安穩。她似是聽到了窗外一道濃重的呼吸,似是在求救一樣。她把頭埋在丈夫懷中,似是這樣就能不再聽到青年的聲響,但她只是越來越清醒、最後,連自己的心跳也聽得清清楚楚。
終於,她披上長外套,再次往窗外看去。青年用盡力氣地抬頭,說:「晚安。」書蘭只是微微點頭,這些人身懷怎樣的武器、背後有怎樣的陰謀詭計,她統統也不清楚,只能多多防備,免得墮入他們的圈套。
「善良的夫人,請你讓我在庭院小憩一會,我很快就會離去。」他說。
這是不可能的事——書蘭心想,倒不是因為她已經不信任這年輕人,而是從他的傷勢來看,大概沒可能休息之後就能跑走。她知道此刻最正當的做法是呼喚官兵,讓他們前來把他遞捕了事。但她只是安靜地扶著窗簾,嘴巴張張合合,只是說不出呼救的話來。
「怎麼了?」丈夫模糊地醒來,對妻子的舉動大為不解。她唯有指著窗戶,丈夫戒備地走前,也見負傷的少年躺在樹旁,了無生氣。書蘭想,丈夫在家太好了,這樣的事情讓他決定就好,自己也免得勞累,他說趕走就趕走 、說無視就無視,自己只是跟隨命令而已。
「書蘭……幫他準備一點吃喝的東西吧,還有消毒的藥品。」他卻說,轉身披上外套,往地下走去。書蘭想要喚住丈夫,對方卻早已離去。她只能快步跟上。丈夫打開鎖上的大門,躡手躡腳地走向庭院,扶起少年把他引領到客廳之中。
「什麼也別說,先喝一點暖水。」他給青年人遞上自己的水杯,再指示妻子去為他熱一壺牛奶。青年人連聲說不用,讓他休息一下就好。
男人卻皺起眉,道你傷這麼嚴重,不可能走得遠,說:「你現在我們家休息一下,就說你是我兒子的好朋友,今天託付來看望我們,順道留下了。」
青年卻說:「不行!我會連累你們的……待會如果官兵回來,你們會惹禍的!」
「是的,親愛的……」
「我們的兒子,會希望我們這樣做吧。」他說,迴避妻子的目光。
書蘭曾經有一個兒子,是個容易害羞的孩子,他與母親一樣,喜愛文學、喜歡神話故事中的英雄和靈獸。一日,他和朋友出外遊玩,就再也沒有回家。警察說他們遇上了外地的盜賊,遭毫無憐憫地殺死,屍體被擱在山上、搜掠一空。二人哭乾了淚水——他的兒子,那年只有十三歲。幾日過後,書蘭看報紙的報導,竟是說成了他的兒字被國家叛徒攔截,意圖勸說他們加入,不果而被殺死示眾。他們不被允許看兒子的屍身,自然無法知道真偽,但民眾都對官方所言深信不疑,說是愛國青年被暴徒殘忍殺害滅聲。這幾年間的大舉搜捕獲得巨大的支持,大抵與這案件脫不了關係。正是那日開始,她不再相信報紙了——她的兒子死在山賊的手上。
為什麼丈夫會這樣說呢?她想不通,只是聽命地去煮熱了牛奶,給少年送去,說:「別想太多了,先喝喝休息吧。」
「謝謝你們,不過,我還是應該離去了,我不能為你們再添煩惱。」青年人說,捂著肚腹上的傷口。書蘭回到睡房,拿出幾顆止痛藥,在她因為兒子的事情而頭疼的時候她會吃上兩顆,大概能幫助他舒服一點。她想。
在回去客廳的路上,她看到丈夫停在兒子的房間裡,沉默不語。如此一說,這青年人和自己的兒子年齡大概相近,丈夫所說的也許正確——如果他們的兒子知道的話,大概,也會想要他們協助這個小夥子——即使國家說他是罪犯,於她而言,他不過是一個孩子,縱然選擇錯誤的方法,卻擁有孩子的執著和善良。她對著丈夫的身影微微一笑,往客廳走去。
青年人的額角上已經冒出了冷汗,書蘭餵他吃了藥,說:「好像我先生所說那樣,你就安心在這裡休息一晚,明天早上再走吧。」
青年人猶豫片刻,總算點頭,說:「謝謝。」
書蘭坐在他身旁,他也顯然沒有開口的意欲,二人安靜地坐在秋天的涼意中,窗外傳來了火的味道,但她裝作這不過是木柴的氣味。丈夫久久未回來,沉默得尷尬,於是她問:「你……是怎樣受傷的?」書蘭知道答案——是在他們攻擊廣場的時候,被官兵制服、自己逃走的時候弄傷。
「這?」他挪開了手,書蘭深吸一口氣、無法相信:又深又長的刀疤把青年的腰腹劏開,他按著傷口,並不只是為了止血,也許,更是為了不讓腸子從縫中漏出。她沒法忍住驚叫,卻又怕引來被人的目光,急捂著自己的嘴。
青年慌亂地把手按在傷口上,說:「抱歉,害你害怕你……我也不知道,忽然間就、就被攻擊了。」他說,目光帶著疑惑、卻又無比真誠。
「但是你的傷這麼嚴重……」
青年的眼目已經有點呆滯,他看向窗外的遠方,似是那兒存在著他仰望的朝陽。他說:「善良的夫人,請你把這交給我的母親。」
他向書蘭遞出一封信,藏在懷中的信封已經染滿鮮血,大抵已經不能閱讀,青年並沒有發現,只是把紅色的紙塞在書蘭的手中。他說:「求你,交給我的母親。」
就在那個瞬間,書蘭的眼目被淚模糊,她竟是有一個錯覺,這是自己的兒子。
「我、我看看我先生跑哪裡去了,他應該幫你拿消毒的用具。」書蘭急急起身,往洗手間走去,扶著廁所吐了出來。血腥的味道猶在身旁,她怕得不住顫抖。趕快告訴他,她往樓梯走去,要告訴丈夫這孩子需要治療……
「是的,一個人,他還想威脅我們提供協助。」
這聲音,確實是自己的丈夫沒錯。書蘭停在房門口,瞄進去看。丈夫在通電話,手撫著兒子的照片。他說:「絕非謊言,我怎麼可能會包庇這些暴徒走狗呢?我的兒子正是死在他們手中的!」
「……總之快來!我已經給他下藥,他逃不走的!」
剛剛的水……書蘭想,似是出於本能一般,她跑下樓梯,牽著青年的手,說:「跑!我們快跑!」
她領著青年跑遠,腳上只是踏著室內的拖鞋。丈夫快要發現了,火把的光芒漸漸接近他們的小屋——他們要追捕這個孩子。書蘭牢牢牽住青年的手,說別怕、別怕,她並不知道前方有何樣的陷阱或伏兵,只知道停在原地的話,這年輕的靈魂必然會死去。青年已經跑不動了,蹣跚的腳步穿梭樹林的樹間,落下一條血路。
「這邊!他們往這邊逃了!」追兵已到,帶頭的首領左右一看,命令放火。士兵相看一眼,火點燃了秋天的枯葉,不需多久,樹林將會被火海吞沒。
「快跑!加油……再一下、再一下就能回家了……快跑!」書蘭不住回頭,青年已經不住跌下,拉扯著膝蓋追上書蘭的腳步。他回頭一看,火光落在年輕漆黑的眼中,他竟是笑了、說:「好美。」
「快逃!快!」青年已經躺在地上,再也不能邁出半步。書蘭緊緊握住他的手,有一道她自以為已經遠去的回憶在腦海中浮現。青年用空著的手摘下頸項的什麼,塞進書蘭緊握著自己的手中,隨即,用盡了他最後的力氣,甩開她的手。
「求你,交給我的母親,告訴她……告訴她對不起,告訴她我很想回家……」青年的言語錯亂起來、漸漸衰弱,書蘭想要拉起他,青年卻只是無力地躺在地上,嚥下最後一口氣。火和追兵要追上了,書蘭隱約見到丈夫的身影——他拿著刀,跟著官兵往自己和青年追來。
逃走、快逃。爺爺的話猶在耳邊。
她全速往前,芒草刺痛她的小腿,但她不敢停下,一直、一直往前跑。她的口袋空無一物,除了青年人給他的那一封書信。她想,也許自己活在世上,經歷的一切種種,不過是為了今夜、為這她不知名姓的少年人送一封家書。她如此想道,十多年的家快要消失在重重樹影之中。官兵的腳步大抵停下了——火將會制止他們,何況、他們定比發現了青年的屍體。
書蘭靠著一棵大樹坐下,大口喘氣,她還活著,姑且、還活著。她想,低頭一看——她的手中,拿著一塊佩玉,溫潤的玉上雕著自己曾經的家徽,在新鮮的血下,清晰無比。
《母親》完
書蘭的故事,在七月頭寫了開頭的三百字左右就停下了,寫不下去、不知道怎麼寫下去。今日重新寫一次這故事,就變成了這樣的結尾。書蘭她告訴我,自己想要保護這個孩子——不問代價,更不問後果、不問是否必定會成功,她想救他,僅此而已。所以故事就變成這樣的了。
我曾經想,有一些故事、有一些話,只能在某個時候說,不讓就會失了真誠也失去了意義。書蘭正是如此。我不擅長辯論,只能迂迴地用故事,把所想的說出來。在這樣的時代我能做什麼角色呢?我還真沒想得到,但是,寫下去的話,總會發現的,對吧?
各位珍重,香港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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