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星期過得怎樣？」
「還不錯。吃過藥之後，睡得好了點。」病人的語調說不上輕快，但至少沒有上兩個星期般壓抑和緊張。
我心中暗歎還是要用藥，那些圓滾滾的小丸子一點兒也不討好。雖然這樣想並不正確，但作為做心理輔導的，病人不在輔導室裡得到治療，而需要另覓醫藥，對我來說感覺依樣舊不好，就好像老師發現學生私下找補習一般。或是女朋友去找別人傾心事一樣，不是反對，但心中還是會有點疙瘩。
看來，我還是修行未夠，雖然，說實在我是不太介意的，病人以各樣的方法處理問題我都尊重，只要是正途，幫到病人的話。「睡得好很重要。我見你整個人精神好了不少。」
「那也因為每星期來見你一次，挺有效的。」
病人賣口乖，會是發覺我對他食藥有意見嗎？
他這樣說讓我的嘴角不期然露出了笑容。我再審視病人今日的裝束，病人穿了見加大碼的紅色T-shirt，配上他稍高的身形，形成了個長方形。黑眼圈退卻了不少，原本圓圓尖尖的眼睛顯得清晰。
我見機會難得，帶半分盼望。「既然你狀態不錯，不如我們回顧一下上兩個星期發生的事？」
病人點頭。
「我先回顧一下。你剛找到了份新的工作，是在酒店上班對吧？」
「對。這個時勢仍有工開，算是挺幸運。」
「能透露是哪一間酒店嗎？」
病人從褲袋拿了張卡片遞到我面前。90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8LA4zpzTka
「一所上年才剛落成的藝術酒店，座落市中心某個地鐵站附近，由地鐵站出發腳程只需十分鐘左右，挺方便的。入口是一度鮮紅色的大門，相當搶眼。不過知道的人不多。」
我拿著卡片，不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廉。「我可以收起這張卡片嗎？有機會來拜訪一下。那你對這份工作有甚麼想法？」
「我挺珍惜的。你知道我有沒有學歷又沒有經驗，竟然能夠在一家那麼精緻的酒店內工作，機會難得。而且人工也不低，我得知被取錄時確實鬆了口氣。說起來，真是不知道他們為甚麼會請我。而且現在想來，那個時候真是詭異得要死。」
「詭異？」
「也不是那麼誇張，不過奇怪就是了。」病人攤起手，嘗試解釋。「我面試的經驗不多，不過沒有想過會被問這樣的問題。他們好像完全無視我的履歷，雖然我的沒有甚麼東西可以實際寫在履歷上就是啦。」
「他們問了些甚麼？」
「好像是你曾經許過願嗎？一個人拿焗死他的貓，是哪一個的錯呢？那個人？焗爐？還是貓？是否我們真誠信神就終將無罪？不過，這還不是最恐怖呢。」
我不安地讓病人繼續說下去。
「最恐怖的是他們問是否知道我父親的死因？他們為甚麼知道我自小喪父呢？」
「那你怎樣回答他們？」
「沒有答，考官好像發現自己問了錯誤的問題，把它收回了。」
「真的很不尋常呢？」
「現在說來，面試那些傢伙看起來很正常，但我發誓有一瞬間，在面談的過程中，我見到他們的眼球分裂了。」
就像我前個星期見到的你一樣。我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
我收歛心神，強逼自己把集中力放在病人身上。
「那工作時奇怪的事情照樣發生了嗎？」
「對，各式各樣的事情。畢竟待在酒店的時間久了。當然，這些怪事會帶來各種的不便，好像被困在無限延伸的走廊中，我獨看一人走了很久才找到電梯。」
病人喉頭轉動，吞噬了一下。「有好幾次，我找不到員工用餐的地方，本來應該在6樓的飯堂，有幾天卻出現在2樓，有時又會在某間客房內。我領餐時問旁邊的同事，他們卻好像不以為怪。有時，我在走廊的盡頭見到自己，他們有好幾個，都長得和我一模一樣。他們會蹲在角落，或是原地踏步。試過一次，有一個自己站了起身，往我的方向走，我害怕得動不了，然後他與我擦身而過，進了電梯，去了另一個樓層。就在前日早上，我在酒店餐廳協助自助早餐運作，那時我拿著探熱器，為為數不多的客人探熱，我見到一個穿藍色西裝的男人踏出電梯，他眼眶的位置各自長了一隻小小的手，手背長了眼睛，嚇得我差點叫出聲來。我單手捂住口，另一隻手努力穩住探熱器。到他採熱時，我差點碰觸到他在眼眶中的那對小手。之後，我幾乎吐了出來，我那時一定好不禮貌。」
經歷了上兩個星期的洗練，我開始習慣這些恐怖的描述，變得沈著，至少腦子沒有當機。
作為輔導專業，我會在某程度上相信病人的說話，不認為病人故意編造他經歷過的事情。90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duwzf41To
不過，另一邊廂，我亦不是個怪力亂神的人，相比鬼上身，我更傾向選擇精神分裂、精神錯亂。因為後者，至少有藥可醫，我受的訓練可以有用武之地，但如果是鬼上身，我就束手無策了。我的學位沒有捉鬼這些靈界訓練。
「這些怪事很影響你嗎？」
「也沒有。最多做成不方便而已。現在漸漸習慣工作上的內容。同事冷淡得來，我們的相處也還算融洽。這段疫症的日子，酒店業幾乎荒廢，我們要做的事情也不多。」
病人低頭沈思片刻，抬起頭，露出來的笑容有點牽強，繼續道︰「不過，接下來的星期，我被編了要當夜更，這是我的第一次。有點緊張。」
「緊張也算正常的。」
病人忽然迎著我的目光，聲調帶點感慨︰「看來，你一直過著很孤單的日子。」
我皺起眉頭，思索他奇怪的說話，過了好一會才回答︰「坦白說，我一直是一個人，就算孤單，也沒有孤單的感覺。」
病人略有所悟地點頭。
「而且，這個輔導環節是屬於你的。我的事情，對今天的對話，你的情況沒有幫助吧。」
「也是呢。」病人開朗的回答。「真的希望你能感受一下人的溫暖。」
明明房內除了病人之外，再無旁人，他卻朝我身後點點頭，彷彿在尋求某人的附和一般。
ns 15.158.61.8da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