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習本 - 子不語(下)

原本天罡打算牽起我的手走向逃生通道，可是我卻惦記著他藏在心裡深處的影子忍不住躲開觸碰。

「我、我會自己走。」

我瞄一眼天罡就馬上轉頭，不敢直視那個攪亂我心房的他。我深深吸一口氣。

沒事的，沒什麼大不了的。真的沒什麼……大不了的……

天罡的手在半空停頓然後緩緩放下，看樣子我的反應是他的意料之外。

「……走這裡。」

聲音比平常低沉沙啞，似乎在壓抑某種情緒。

女孩們的交談聲隨著腳步離我們越來越遠，我和天罡從逃生樓梯往下走來到地下室。

這裡是單向地鐵，亮眼的白色日光燈把視線照的通明。在月台等車的人不多，我和天罡找了邊間車廂的月台位置坐下等車。

沉悶的氣氛壓的我喘不過氣，我不停思考我這替身和本尊到底哪裡相像。孟皤似笑非笑的表情，看透我所不知道的事。她一定知道天罡和那個人的過去，不然她不會沒事這樣對我說;也正因為天罡的同僚一時嘴快，我才能確信天罡是透過我看著那心中不可得的白月光。

沒有誰能對陌生人這般無怨無悔的付出還不求回報。

「你到底在氣什麼？」天罡先耐不住性子問道。

「我？我哪有生氣。我才不敢對貴為天將的大人生氣。」

「那不然好好的為甚麼你要用這種語氣說話？是不是孟皤對你說了什麼？」

「如果你真沒做什麼事，還需要擔心她在你背後嚼舌根嗎？對，她是說了。她叫我不要妨礙你和白月光談戀愛，滿意嗎？既然有喜歡的人，你又為甚麼要招惹我！」

吼完，月台裡的人都朝我們這裡看過來。

天罡原先憤懣的表情轉變成不解，最後化為苦澀。

「從來沒有什麼白月光。」他停頓一下然後繼續說著。

「我要的人……一直是你。」

天罡的雙眼直直看進我的靈魂深處。

啵的一聲，好像某種東西碎裂的聲音傳進我的耳朵。懸宕內心許久的焦灼和不安都因為他的話這時煙消雲散。

一滴兩滴然後越來越多的淚水從我的眼眶掉落，天曉得我多需要他這樣明確的肯定。

肯定那份情感不單單只是我的一廂情願。

地鐵到站，天罡伸出手掌將我的包住，拉一拉罩在我頭上的白布將我牽進車廂裡坐下。

這次我沒有甩開。

坐好定位我被天罡攬進他的胸膛，他一下一下輕緩地拍著我的肩膀安撫我的情緒。過了許久他終於開口。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將軍，他有個彼此傾慕的愛侶。有天發生戰事將軍被招去前線受到重傷，應該是遠在天邊的戀人卻突然出現在面前。他說他是承了佛祖一屢仙氣的花靈，修煉結束就會提至佛祖面前成為座下蓮。」

說到這天罡停下來吻著我的眉間，「花靈拿出身體裡的內丹喂進將軍的口裏然後離開了。馬上的，轉眼間將軍的傷勢都好了連身體都帶著仙氣，被祥瑞之氣吸引的北斗仙官就這樣下凡要把我提為天將。」

「在被提為天將之前我去尋你，因為你消失了。找著找著我發現種在家門前的唯一一朵白蓮突然枯萎，我就想到那個是你的真身。我那時候哭著把你挖起來求仙官救你，他們被我盧到沒辦法只好帶我找佛祖。佛祖幫我把你的真身和了泥捏成小人後跟我說，你要涵養千年才能入輪回。因為沒有塵世的緣分活著也是孤苦無依孑然一生，我聽了很不甘心啊……就拿我有的福份和我的身體一部分幫你結緣。」

天罡應該沒有發現他說到後面，開始代入自己的身份。而我聽著聽著原本止住的淚水又開始流出。

看我又哭了起來，他苦笑拍著我的背。一下又一下的。

「好不容易熬到你能入輪回，又有很多麻煩找上門。魏琯靈和孟皤就是這時候認識的。」

「結果我沒想到，以前這麼正經八百的小白蓮轉世後可以這麼找事又脫線。」我在天罡的胸口直接搥一拳。

「那還真對不起我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啊！」

被我搥一拳後他反而笑得更開心了。這是我看到過天罡最放鬆的一次的表情。

「什麼樣子什麼個性都不重要，只要我愛的人是你這就夠了。」

車廂的門打開，我們十指交扣一起走出。天罡像是想到什麼一樣，回過頭對我說：「你不是在問為甚麼我要幫你嗎？我的回答是『因為是你，我甘願』。」

我飄飄然的跟著天罡走出地鐵站來到地面，怎麼離開十八層地獄觀光園區都不曉得。一眨眼人就站在前往酆都的入口。

天罡牽著我招了一台計程車，一坐上位子司機就好像看到明星一樣開始鬼吼鬼叫。

「年輕人，啊你不就是什麼上冥界日報的那個那個誰嗎？我女兒有買你週邊耶！等等幫我的車簽個名好不好？不行啊……那不然就拍個照，我要給我女兒看。」

「……」

人帥不過三秒，我開始有點擔心司機的小命。因為我發現天罡的太陽穴和手臂都浮起青筋，黑著臉嘴角留著基本禮貌的微笑。雖然有點抽搐。

「抱歉我是他經紀人，目前是私人行程不方便喔。」我顫抖著身體悄悄擦掉眼淚說著－－－－笑出來的。

「是齁～藝人真的很辛苦捏～好啦我陳叔不會隨便跟別人說的，這次不收費。我會讓你們瞧瞧以前在世又稱八卦山車神的厲害！」

沒記錯天罡好像是在酆都刑獄總隊第四中隊暨蓬萊勤務區中都分局特編組的警察還是警衛之類的不是什麼什麼藝人，好啦其實我也不太懂地府職業怎麼分。

「啊你們是想去哪來著？」

「酆都天子殿。」

「好嘞！扣好安全帶抓緊把手小心被甩出鬼道啊！」陳叔按下播放鍵撥起音樂然後踩下油門。

……在陰間聽到卜學亮的《超跑情人夢》是不是搞錯什麼？

一上車我就後悔了，然而後悔沒有特效藥。我和天罡緊緊抓住胸前的安全帶和把手祈禱奇蹟。

陳叔別給我只顧著搖頭唱歌也看看路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右邊！右邊～～別再零到一百K只要四秒鐘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過了多久我不大記得，一開車門我馬上雙膝一跪感謝上蒼讓我還活著，畢竟我就是因為車禍才跑來冥間的。至於天罡他……他去草叢裡吐了。

肇事駕駛本人還很開心地眺望遠方，擦掉不存在的汗水。

「應該沒有耽誤你們時間吧？哎呀，託你們福我也很久沒有享受追風的快感呢！再會了，阿迪歐司～」

呵呵……下次絕對不會再叫你的車。

我和天罡坐在天子殿的對面休息，門前的警衛們來來回回地巡邏著。不知曾幾何時，天罡的對講機再也沒有發出聲音，看來帶著我潛逃的事還是被上頭知道了。

我們繞到後面被灌木叢擋住的小花圃。

「你先這邊等著，我想辦法引開他們。」

「你小心點。」

天罡在我額上落下一吻，「別擔心，我去去就回。」

害怕被其他要抓我的人發現，我把白布拉低點。

眼角餘光我看到花圃遠處有一個身穿白色汗衫、咖啡色工作褲、頭戴斗笠的爺爺正在耕作。

那個老爺爺非常矮小瘦弱，連鋤頭都比他的個子還高。就在那裡緩慢的一鋤一鋤地翻土整地。

原本不想理會，不過等待的時間太長太煎熬，再繼續空等會胡思亂想。也因為沒法眼睜睜看著一個老人辛苦農耕還不出手相助的良心譴責。

我忍不住走過去接下老爺爺的工具。

老爺爺看樣子很意外有人在旁邊還幫他翻鬆土壤，他問道：「小朋友你怎麼在這？沒和其他人出去玩？」

我頓了一下才知道他的意思。

農曆七月鬼門開，陰間裡大大小小的幽魂都去陽世出遊了。我搖一搖頭。

「呵呵，為難你這孩子幫我種花。這邊，這裡的土再多翻幾下。」爺爺一邊指使我一邊撒下花種。

許久，我幫農夫爺爺種完花後天罡還是沒有回來。

「怎麼了小朋友，遇上什麼麻煩了嗎？」

可能是因為他太過慈祥，我不知不覺說出我的擔憂。

「老爺爺我在等我的夥伴。可是他……到現在還是沒有回來。」

「呵呵……叫我子玉爺爺就好。看你這表情你一定很喜歡他是不？」

我和子玉爺爺把身上塵土拍去一同坐在花圃旁的石椅。聽到他猜中我喜歡天罡，我忍不住臉紅起來。

「年輕，有喜歡的人相伴是很好的事。人類是無法孤獨的活著，能找到情投意合的人你一定要好好把握。爺爺支持你。」

子玉爺爺拍拍我的手背安慰道：「你的善心一定可以幫助你逢兇化吉。」

「謝謝。」他的安慰讓我有些釋懷，至少沒有先前焦躁了。

剛說完話天罡就穿過樹叢從裡面快步走出。

「快點，我們出發。我沒法攔住太久。」

「爺爺我先……咦，人呢？」正轉頭要道別，子玉爺爺的身影早就不見蹤影。

身旁的同伴沒有讓我停留太久，一把就抓住我的手直奔天子殿。

正確來說，是天子殿的牆壁。

「喂！別鬧，這裡是……是牆壁啊啊啊啊啊啊～」

咻的一聲，我的聲音就被牆壁吞沒。

我被天罡拽進牆裡，看樣子是穿透牆壁進入殿內。裡面是金融大樓的設計，天罡帶著我在裡面彎彎繞繞最後來到我熟悉的地方。

是曾經來過的銀行大廳。

「我直接突破防火牆進到大殿，因為這裡沒辦法像閻羅殿可以用木馬程式的手段把你挾帶進來。兩邊的系統各自獨立，一個針對地府官職一個則是冥界入關名單。要進入陰間的方法有很多，可是要返回陽間的路只有兩種，一個是去生門投胎一個就是沿著死門回去。」天罡小聲解釋。

生死科大廳一個人也沒有，但是我們還是放輕腳步躡手躡腳的走向大門。

就快到了，只差一點點。

啪、啪、啪。

身後傳來三聲掌聲。

「真不虧是前天將，要鑽漏洞比我們鬼差還擅長。」

一轉頭我就看到魏琯靈率領眾鬼站在我們身後。

「真不虧是現役鬼差，為了考績每個社畜的鼻子訓練到比狗還敏銳。」

「大家上！」

說時遲那時快，天罡將我一把拉過正好閃避要準備射向我的鏢槍，同時不知道塞了什麼圓圓的東西到我嘴裏。我來不及反應就一口嚥下。

一條條暗紅色的鐵鍊連同倒鉤往我飛來。我被一推，推到死門正前方恰巧閃過。

「小笨蛋快走！不要回頭。」

遠處天罡拿出金燦燦的長劍一次又一次架住攻勢，在他揮舞的同時青藍色的火焰攀附在劍刃被天罡劃出一道又一道的藍色軌跡。

以天罡為中心，登時炸出一股熱源朝四周擴散。可是我卻只有感受到迎面而來的熱氣，不像其他鬼差皮膚、顏面逐漸剝落化為塵埃。

「你這是打算違約嗎！」遠處魏琯靈大聲對天罡吼著。

可是他對話的人卻只顧著向我大喊：「快走！！！」

其他沒有被攔住的鬼差朝我步步接近。

沒辦法，我只好轉頭直接推開死門跑出去。

迎面就遇上龐大的遊行隊伍，有穿布偶裝的牛頭馬面，還有各自戴著墨鏡穿黑西裝和白西裝的黑白無常，更多更多得是形形色色的幽魂交頭接耳手裏都捧著小小的透明蓮花開心賦歸。

農曆鬼門關，百鬼夜行。

逆向衝進遊行隊伍，耳邊傳來各種不同的抱怨。我一邊跑一邊轉頭往後看，追捕的鬼差被遊行的幽魂衝散，淹沒了後方的追兵也淹沒了我的視線。

可是再怎麼混亂的情況我也不會看錯，一把大劍穿透了天罡，地上滿滿的鮮血正在流著。

天罡從來沒有想過我們兩個能有善終，能好好過的只能兩人選一個。

希臘神話的奧菲斯為了妻子進入地獄，在返回陽世叮嚀妻子不能回頭，是因為回頭就再也回不到人間。

天罡叮嚀我不能回頭，是因為不想讓我離去前看到他狼狽垂死的樣子……

「天罡啊啊啊啊啊啊啊……………！！！！！」

胸口灼燒而刺痛，細胞好像要被抽離了一樣。我被一股強力拉向遠處黑色的通道。

眼淚被留在身後，痛苦的嘶吼被留在身後。想要緊緊抓住的人也被留在身後。連為他哀悼的時間都不被允許。

這樣被剩下的我還是原本的我嗎？

嗶、嗶、嗶、嗶、嗶－－－－－－

心臟開始重新運作，氧氣重新打入肺部。身體按下重啟再次運轉。

耳邊的聲音相當吵雜，可是又好像隔著一塊布沒法完全聽清。

「醒了醒了！感謝佛祖菩薩基督聖母阿拉保佑，謝謝袮們救回我的孩子……嗚嗚嗚……還有醫生謝謝你們……」

「目前病人剛剛恢復意識，很高興能從昏迷指數三重新清醒。這真的是奇蹟的發生。」

我緩緩睜開雙眼，胸口有些泛黑帶著一陣陣的刺痛和燒焦味告訴我剛剛經歷電擊急救。

「孩子你沒事了，平安就好。」媽媽流著淚擁抱著我。

而我看到她忍不住大口大口吸著氣，然後痛哭失聲。

母親不明我哭泣的原因，只當作我可能是車禍造成創傷症候群還是電擊的疼痛輕聲對我安慰。

我洛邵揚今年二十九歲，出車禍時靈魂去了一趟冥界在鬼門關這天平安返回陽世。

很幸運有了一輩子都不想放手的愛人，卻也在今天永遠失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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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不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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