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細小的螢幕上,慢慢讀出小伊的訊息:「灝兒,我們之前不是說過要見面嗎?這幾天被一些事情耽擱,不好意思。今天我剛好有空,可以過來M埠探望你,大約在……在黃昏的時候,就可以來到你家附近了,到時我再跟你聯絡,你要等我電話哦,拜拜。」唸完以後,連忙收起手機,慌張地問我們該怎麼辦。
徐健焦急道:「糟了,糟了,他們要來了!這則信息一定是姜教授威脅小伊發出的,他快將找上門來……哎呀,灝兒,你不能再待在這裡,必須盡快離開。」
溫灝兒先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接著轉身指向破布簾道:「我今日不能出門,我還要餵我媽吃藥。」我們從縫隙望進去,見一婦人側卧在床,抖動著肩膀,咳得相當嚴重。那種咳嗽聲,撕心裂肺的,仿佛從肺部深處傳出,聽著便覺可怕。溫灝兒母親大概是患了什麼重病,無法照顧自己,那一鍋濃濃的湯藥,應該就是煮給她喝的。
我雖想跟溫母談談,但溫灝兒堅決拒絕,我也無可奈何。她說媽媽不舒服,不想被人打擾,還叫我們說話小聲點。這種態度,似乎還未意識到自己有生命危險。我一再提醒她,這不是開玩笑,關乎生死的事,怎可能不讓家長知道?可是都沒有用,她十分固執,覺得自己已經大了,天大的事也可以自己處理,媽媽年紀大,身體又不好,無謂要她操心。聽到這裏,我也不好勉強,只叫她跟我們保持聯絡,留在家中別出門亂跑。
布簾之內又傳來一陣咳嗽聲,這次響得跟打雷一樣,震得牆壁都在發抖。我猶豫良久,還是叫徐健留下來陪伴灝兒。徐健當然願意,但灝兒生怕媽媽不喜歡,當即搖頭拒絕;又叫我們放心,現在離黃昏還有半日,小伊不會那麼快來到這裏。
於是,我們決定先行離開,四處看看,找出所有姜教授入村的路線。正要出門之際,徐健笨手笨腳,不小心被折椅拌倒,岔開四肢像隻烏龜一樣趴在地上。灝兒見狀,掩嘴竊笑,在旁問他有沒有跌傷。徐健站起身,撥撥身上塵埃,紅著臉跟灝兒說對不起。灝兒見他趣怪的模樣,忍不住笑了出來,這使得徐健更加尷尬。
我趁機撥開布簾,偷看溫母的情況。這位骨瘦如柴的婦人,弓背面向牆壁,一呼一吸都在喘氣,似乎真的病入膏肓。這種情況我還能打擾她嗎?正要轉身離去,卻沒想到,婦人居然知道有人窺看自己,緩緩舉手穿過縫隙,塞一個紙團給我。我不動聲息,將之收入口袋,一個轉身,裝作無事和徐健一起離開木屋。溫灝兒站在門口向我們保證,這段時間絕不會走了去,一定留在屋子裏,等我們回來。
時近中午,日光穿過不規則的屋脊,打在我們身上,形成地上斑駁的黑影。徐健大步流星走在前頭,嘮嘮叨叨兀自說個不停,忽然發覺旁邊不見了人,回頭一望,見我拿著一張皺皺的紙呆呆出神,便跑來問我怎麼了。我不發一語,把紙條遞給他看。他看罷反應跟我一樣,呆立原地,不明所以。字條上只寫著「她不是我女兒」六字。
我搓著頭髮,組織思路,把許多事情串連起來,得出一個結論。徐健不斷問我,字條上那句話是什麼意思。我沒空解釋,只拉著他往回走,一直走到灝兒木屋對面,鑽進木屋之間的縫隙中,並用棉被遮掩身體,斜斜監視灝兒家門。
徐健越發不解,皺起眉頭問我幹什麼。我回答道:「我們在這裡等。」他接著問:「等誰?」我接著答:「等那個名叫『溫灝兒』的少女。」過一會兒,溫灝兒果真從屋裡走出,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左顧右盼,東張西望,急步朝海邊走去。徐健看得兩眼發怔,輕聲問道:「灝兒要去哪裡?不是說要照顧媽媽嗎?」我淡然回道:「『溫灝兒』要去找一個名叫『王皓伊』的少女。」
溫灝兒腳步很快,逐漸消失於我們視野中。徐健唯恐跟丟,雙腳上了馬達,啪達啪達打在沙石路上。他回頭催我快一點,但我沒理會,僅保持正常速度,一步一步往前走。這條小路,一邊通往村口,一邊通往海岸,沒有別的岔路,溫灝兒又能去哪裏呢?
最後,我們到達岸邊,看到了遠遠的山,也看到了遠遠的海。小路盡頭還有座廢棄工場,孤伶伶落在海邊,由許許多多薄鐵皮搭成,看起來不太穩固。它牆身灰灰黑黑,大門緊緊閉著,只有一堆荒廢原木,七零八落分散於屋外空地,襯托出四周的蒼涼與寂寥。
溫灝兒站在門前,握著手機,頻頻與人短訊溝通。她知道要等的人沒那麼快來,乾脆坐上橫木,吹著海風,觀賞海景。我叫徐健繼續等,自己一個返回村子,並溜進了溫灝兒的家。
桌上放了個空碗,藥材味道彌漫四周,可見溫灝兒才剛餵完母親吃藥,便匆匆出門去。我走近布簾,正想掀開,裡面傳出一把聲音,及時阻止了我。她咳著說:「我肺有事,會傳染,你站在外面就可以。」我依其所言,在廳中搬了張椅子坐下。
「那個女孩子……咳咳……不是我的女兒……咳咳……」床上婦人緩緩道,「她與我女兒長得一模一樣,但她不是我女兒……先生,請問她是誰?」
我反問道:「既然她跟你女兒長得一模一樣,為什麼你能肯定她不是你女兒?」
溫媽媽說:「我跟我女兒相處十多年了……咳咳……怎會不知道?她昨天回家的時候,就已經不是我女兒了。」
我霍地一驚,立即想通許多事情,因而問道:「你女兒溫灝兒因著什麼事情出門?」
溫媽媽說:「灝兒說約了朋友見面,我問她是什麼朋友,她說是普通朋友……咳咳……當時我就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因為在幾日之前,一個戴口罩的男人上門找灝兒,灝兒跟對方不知去了哪裏,直到夜深才回家。回來後,她魂不守舍,十問九不答,不肯向我說那個男人是誰,又不肯向我說跟人去了哪裏……咳咳……我一時情急,罵了她兩句,她立刻大發脾氣,扯爛布簾……咳咳……灝兒從來都很乖,不會頂嘴,不會亂發脾氣,為何出去一趟,就性情大變呢?」
我沉吟半晌,轉而問道:「伯母,這些年來,溫灝兒的親生父親有沒有聯絡過你,又或是寄一些東西給你?」
這條問題觸動了溫媽媽的神經,令她咳得更加厲害。我連忙倒一杯水,隔著布簾送進去。她喝過以後,感覺舒服多了,便道:「灝兒不是我親生女兒,當她還是手抱嬰兒的時候,有個男人把她塞了給我,要我代為照顧,並保證日後一定給生活費。我自己沒有家庭,見女嬰很可愛,便答應了他。他給的錢不多,僅足三餐溫飽,不用餓死而已。日子一長,我覺得那個男人不懷好意,恐怕是偷了人家的女娃,然後推給我照顧……」
我好奇問道:「為什麼覺得那個人不懷好意呢?」
溫媽媽支吾了一陣,坦白道:「你知道那時候的我是做什麼的嗎?我是妓女,那個男人是我的熟客……咳咳……你想想看,一個嫖客帶來一個女嬰,推給一個妓女照顧,那不是很奇怪嗎?我猜,他一定是搶了仇家的孩子,並想把那孩子的一生給害了,否則的話,誰會願意讓一個妓女當孩子的媽呢?」說罷深深一嘆,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似是憶起傷心往事。
良久,她接著說:「雖然灝兒不是我生的,但我抱著她就歡喜得不得了……唉,像我這種女人,哪裡還有機會生小孩?倒不如認了眼前的小女娃,當是自己親生的好了……咳咳……後來,為了女兒,我決定不當妓女,寧可一個人帶灝兒偷偷來到M埠,從此不再跟那個嫖客聯絡,不收他的一分一毫……咳咳……我在這裡,一個人做幾份工作,獨力把灝兒養大,不用靠人施捨。直到最近幾年,我身子實在捱不住了,頻頻生病,唉,真是苦了灝兒……」 正在此時,手機響起,是徐健叫我趕快過去。我於是匆忙跟溫媽媽道別,並說:「伯母,別想太多,好好休息,我現在就去找你真正的女兒。」說罷,頭也不回飛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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