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不是本地人吧?」一名罩著頭巾的女子道。
午後,幾名女子結伴而行,身後跟著幾位軍人打扮的男子。這座位在綠洲中的城市作為沙漠中繼站,許多駱駝商隊都會在此結集,形成一個貿易為主的市集。
「曾經在中原度過了些時日,後來想家了,於是隨著商隊又回到這兒。」這亂世中,女子大多生存不易,基於對這些西域女子的同情與幾日來的相互扶持,她又不想直白地回絕對方提問,只得巧妙迴避,粗略帶過自己的背景。
這人物設定在她潛入前,燕太傅就曾耳提面命要她牢記,誰要是問起了,這能解釋她的口音為何不太正統。
「這樣啊⋯⋯不過還好,妹妹你平安無事!那日妳實在太過胡來,可讓我們擔心極了!」那女子先是在她身上來回掃了一遍,接著滿意地點點頭,好歹是一同來到這軍營,也算是有著「革命情感」,加上西域女子向來熱情,僅一面之緣,如今倒是熱絡。
那女子說的是那日酒宴上,她勇敢大膽的行徑⋯⋯那可是沙漠、草原民族都感到顫慄的人物,她不但主動向那人示好、替他斟酒、隨侍在旁,更別提那輕薄似的行為。
「其實將軍人不錯的。」那日後,藉由他人之口,她自是明白了這名為蓮華的將軍有多麽令人聞風喪膽,但是這幾日的相處看來,他實在不如他人所傳的嗜血好戰、剽悍冷酷。
「⋯⋯。」礙於身後隨行的官兵,那女子聽了這評價也不便多說,只是面帶憂色。
「他待我不薄,姊姊不用擔心。」瞧了那女子欲言又止的模樣,她壓低嗓音道:「再說,女子行走於世間,不能沒點本事,對吧!」語畢,甚至朝女子眨了眨眼。
像她們這樣居無定所、隨著商隊行動的舞妓、樂師,就算沒有一技在身,起碼也是玲瓏通透,各個都是人精,自保方面不是問題。
「也是。」那女子向後瞧去,見隨行官兵注意力分散之時,道:「妹妹也留點兒心眼。」
早在幾個月前陸續有神殿祭司預言,道東邊即將降下災滅,來自地獄的惡鬼將再次回到人界、血洗西域諸國,更甚屠城云云⋯⋯之後,這片無垠沙漠便不再寧靜,總不時傳出嗜血瘋狂的惡鬼是如何生飲人血、踐踏生命。
從那女子的眼神中讀出了擔憂與哀愁,她不禁猜想,每晚都枕在她的膝頭,面色寧靜、眉間釋然的男人,真的是眾人口中的惡鬼嗎?那個令人聞風喪膽,三歲小兒聽了都要嚎哭的男人耶?她實在是難以將這兩者形象視為同一人,目前來說,這男人就是冷了點、靜了點,除此之外還真沒有什麼不良嗜好。
自從那日她的按摩手法奏效後,她便夜夜替他舒展眉宇,甚至聊起了家鄉,雖然都是她說、他聽。
某夜,遲遲等不到那男人,她出於好奇便出了營帳,直到在城鎮邊緣的湖畔發現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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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我不知道將軍您在這。』摩挲的腳步聲驚動了那人。
沙漠中的夜,涼意入骨,高懸的月隱在雲後,一抹朦朧銀光籠罩湖畔,裸身披髮的男人立在池中,水珠留在那鮮紅欲滴的蓮花刺青上,印記自胸膛往腰腹而去,逐漸隱沒在水中⋯⋯那場景就像佇立在神殿中的偉大神祇,既神聖又超然。
走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時間腦中百轉千迴,她是怎麼都沒想到,居然能撞上這種「豔遇」,直到反應過來,她立刻將臉轉了過去,假裝研究身邊的棕櫚樹。
『下次別一個人出來。』只聽水聲潺潺,接著是布匹抖動與腳步聲交融的輕響,那人輕聲道。
『那守門小兵要跟,被我拒絕了⋯⋯就是夜裡睡不著,出來走走罷了⋯⋯我、我回去了。』她急著轉身,差點撞上站在身後的男人。
一陣微風輕撫,黑髮掃過她裸露的頸,他低下頭,帶著一股威壓逼近她⋯⋯她猛然想起白日裡,那關於惡鬼的傳言。
腦中湧現白日那女子訴說的景象,一座以絲綢聞名的城鎮,在一夕之間被人毀去⋯⋯
『妳怕我。』耳畔傳來男人的嗓音,立刻打斷了她的思緒,說話的氣息讓她敏感的肌膚湧起一層顫慄,他的唇就在她的耳旁不過一吋。
那鼻息有多炙熱,她的肌膚便有多燙。
『我?不⋯⋯不怕。』這個男人離得太近,驚人的存在感彷彿奪走了她的語言能力,但這樣的回應就像口是心非似的⋯⋯她搖搖頭,語氣鎮定道:『這是沒有的事。』
即使腦中總想起關於這男人的傳聞,她卻無法擅自將他當作惡人⋯⋯這人方才還提醒她別一個人出來呢,論行為,他一點兒也不嗜血冷酷。
『靠近我的代價很高,妳付得起嗎?』男人的唇在她的頸邊游移,那姿態就像猛獸探尋著獵物咽喉的模樣,追求的是一擊致命。
『將軍若是厭惡我,我自不會出現在您眼前。』
『⋯⋯我並非厭惡妳。』嗓音暗啞,他刻意在她的耳邊輕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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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池畔邊的涼亭,四周掛上絲綢,隱約可見裡邊的人影。
『坐下。』應是命令的語氣,竟透著微不可察的情緒。
厭惡?怎麼可能⋯⋯他擔心的是,再也見不到這樣活靈活現、笑時燦爛、睡著時還總叨念他是否吃飽穿暖的人。
他枕在這女人的膝頭上,瞧著那雙柳月般的眉、如星空般閃亮的眼、如玉般冰涼的長指,還有那紅潤的唇⋯⋯想著這女人不知道哪來的膽子敢靠近他。
神州靈物所在之處隱蔽,為了掩人耳目,他不過帶了幾個兵趁夜搜索,結束時往往都已深夜,但這女人卻是等著他回營,只為了給他按摩穴道、鬆筋活血,讓他一夜好眠。
豈料,這幾日因他貪圖享受,白日總見她精神不濟,今日索性讓她放個「榮譽假」。
今晚搜尋神州靈物仍是無果,他立在池中,洗淨一身疲憊,卻洗不去那糾纏的夢魘,原本篤定又是個無眠的夜,卻在恍惚間盼到了那清麗的身影。
跟著他,不會有好下場⋯⋯有身首異處的、有死狀淒慘的、也有曝屍後化為白骨的,無人安好,無人善終⋯⋯那嬌小玲瓏的女人,有一日,也終將如此。
幾度想讓她離開,卻怎麼也說不出口,他還想著肯定是那所謂的「按摩」讓他捨不得了。
有回夜裡,按摩時就這麼枕在她的膝上沉沉睡去,醒來已是兩個時辰後,卻見她仍是維持著跪姿,小身板靠著牆邊睡著,散落的髮將她的容顏襯得更加清新脫俗,翹起的睫輕顫著,雙唇飽滿紅潤,仰著瞧她,嫻靜如畫。
本來還對這女人的來歷抱著疑惑,但這樣的人若是刺客、間諜⋯⋯幾乎沒可能,如此呆傻,即便有身手,也殺不了人,那雙還帶著純真的瞳孔,不是殺過人的眼神。
不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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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可盼到您了!」甫從市集回來,便見那侍從在帳內忙進忙出,帳外竟有隻駱駝,地上堆著幾個木箱。
「何事?」一時半刻還摸不著頭緒,卻見她的貼身衣物都被打包收拾,一股不安的預感浮現,她忙道。
「將軍這幾日都不在營裡。」侍從快手快腳地,深怕慢了,將軍一怒,他的腦袋就要落地,道:「小姐您得跟著去!」
「什麼!?」不只她,同行的其他女子亦是驚恐萬分,紛紛投以同情的眼神。
「快快,別讓將軍等,小姐的東西已經打包好了,我們走!」語畢,不等她反應,那侍從就在眾目睽睽下將她拉走。
短短幾分鐘的路,她總算是明白情況了。
「將軍不過出營幾日,還記得把小姐帶上,可見將軍對小姐您的喜愛!」
「⋯⋯。」
又來了,那侍從是不是上輩子是媒婆啊,每次見到她時都要耳提面命一番,她在心中腹誹,蓮華把她帶上只是為了要顧及睡眠品質,就像出遠門要帶童年小被被、小枕頭那樣的習慣。
「將軍雖然不善言辭,卻將小姐您放在心上,真是羨煞旁人!」
「不不,他人一點兒也不羨慕⋯⋯還有你老闆只是在意睡眠品質罷了!」
「老闆?啊,小姐您指的是將軍吧?這樣說也不算錯,只是小的不知道小姐您這麼直接⋯⋯將軍畢竟年輕氣盛⋯⋯小的是有聽說做完那事特別好睡⋯⋯。」
蛤?等等,這侍從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接著又聽他道:「男人嘛,需求可能比較高,小姐您多擔待⋯⋯瞧小姐您近日似乎氣色不好,莫不是將軍太過⋯⋯那個?」那侍從畢竟年輕,提起這事竟面色羞赧。
那個是哪個?不不,你真的誤會了⋯⋯我們不過是晚上在按摩罷了⋯⋯但依照這侍從的腦迴路,她解釋起來只會讓他往別的方向想去。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猜得不錯,蓮華應該是出營尋找神州靈物,若是她也能跟著,說不定就能搶在宴仙壇之前⋯⋯。
穿過熱鬧街坊來到郊外,拐個彎,就見不遠處的棕櫚樹下,一人一騎,彷彿久候多時。
那人一聽見動靜便立刻看了過來,眼中竟無不耐之意。
「將軍,小的將小姐帶來了。」那侍從似乎也沒想到蓮華竟獨自一人在此等候,語帶惶恐,忙將她往前帶去。
駿馬上的男人居高臨下,姿態挺拔不羈,黑髮隨意散著,周身充斥冷冽之氣,看著她的眼神卻意外地柔和。
「上來。」他的掌心溫熱卻帶著厚繭,一把便能輕易地將她撈上馬,大掌抵在她的腰上,將她牢牢護在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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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史書記載,這片沙漠在百年前曾有過一段輝煌的文明,傳說就在國王接受了天人的賀禮後,王朝一夕衰敗,至今只剩斷垣殘壁,這兒也是他們猜測最有可能有神州靈物的地方。
為了快速搜尋這一帶,前鋒部隊以小隊的方式分散搜索,捨棄了沙漠慣用的駱駝,改以馬匹代步。夜裏,眾人在文明遺跡中紮營,升著篝火,白日裡她隨著搜索,多少也聽說了一些消息。
選了個四周避風但視野絕佳的高處,地上鋪著羊毛毯,上方搭著帳子,形成一個簡易的休息空間,出門在外,一切從簡,只是相對其他人而言,她這兒已經算豪華了。
那侍從白日裡騎著駱駝先來此處紮營,等到他們結束搜索後回到這裡修整,事物樣樣具備,唯獨有件事太過困擾。
自古以來,文明多逐水而居,趁著夜幕降臨,她一人來到河道的隱蔽處,在裸露岩層與灌木叢的包圍下儘速洗去一身髒汙,豈料沐浴後出了林子,就見蓮華坐在大石邊⋯⋯
雖說隔了個林子,但夜裡安靜無聲,沐浴的聲響是不是都被他聽去了?思及此處,害臊感油然而生,卻聽他道:『夜晚的沙漠不算寧靜,尤其是這裡。』
早先便聽聞此處有強盜出沒,夜裡還有胡狼之類的猛獸,正想解釋她是出於無奈,且身為整個前鋒部隊唯一的女子,只得獨自在此沐浴⋯⋯忽見他展臂一伸,尚未反應過來,一件狐裘自頭頂落下,將她整個人裹得嚴嚴實實。
『下次再有類似情況,說一聲便可⋯⋯那侍從就不必了,遇事了肯定跑第一個。』
原來他知道。
她是先向那侍從打過招呼的,只是礙於禮節,她便讓那侍從站在遠處把風,這也是為什麼一出來看見換了個人時,她心中震驚萬分。
傳聞中的惡鬼、堂堂大將軍,在她沐浴時幫忙把風⋯⋯心中甚是感念,但想到這夜裡,兩人獨處一帳,尤其是那毛毯的位置⋯⋯相當可疑。
『小姐,此處克難,您將就些吧。』侍從面帶歉意道。
一張打底毛毯,一張羊毛被,沒了。
在心中把那侍從凌遲了兩百遍,她站在那看上去只能躺著一個人、此時也確實躺著個人的毛毯上,想著是不是再去外面幽轉一圈再回來時⋯⋯
「不想凍死就過來。」毛毯上的男人道。
夜晚的沙漠,因為沙子的特性與極低的濕度,使得入夜後溫度下降極快,若是沒有適當保暖,確實可能凍死⋯⋯然而,就在她躊躇時,那男人掀起羊毛被一角,無聲邀請。
「⋯⋯。」摸摸鼻子,這時候得識相些,要是惹毛他,估計真瞧不見明日的太陽了。
她輕手輕腳地鑽進被裡,立刻被那炙熱體溫包圍,大手將她一攏,讓她枕在自個兒胸膛,被窩暖熱,品質良好的羊毛被隔絕了外邊的冷意,身下的人肉墊又特別舒服,只是不曾想,這樣冷絕高傲、殘酷至極的男人,竟肯替她暖床?
「將軍⋯⋯小女子睡姿不佳,擔憂擾了您睡眠,還是自個兒去一旁打地鋪⋯⋯。」垂死掙扎中,即使面對這個男人,她還想爭取看看。雖然鑽進這暖和至極的被窩不過一會兒,睏意隨即襲來。
「睡。」這個男人閉著眼,只用一個字便駁回了她的提議。
「⋯⋯那個,若是夜裏不小心踹了您一下⋯⋯還請您擔待。」她小聲道,就這麼枕在男人的胸膛上,卻聽他心跳聲平緩,全無半點旖旎之氣。
大掌輕壓了一下她的腦袋瓜,顯然是聽見了。
意識模糊前一刻,還想著這是不是所謂的「交易」,卻在她睡了一頓飽覺,醒來又是朗朗晴日後,才驚覺是無本買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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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明遺跡在當年可是頗具規模,如今搜索起來倒是曠日費時。距離郭管家給她的期限還有五日,不論有沒有神州靈物的消息,她都得離開。
坐在馬上,蓮華倒是不忌諱帶著她搜索,雖然大多時候都是小兵們去找,他倆在營地等,偶爾幾回蓮華親自去尋,更是將她帶在身邊,眾人早就見怪不怪。
走在遺跡中,見這男人時不時回頭確認她的存在,原就不欲成為拖累,曾向他反應她在外邊營地等也是可以,卻被他立刻否決。
『我不放心。』
『將軍別看我這樣⋯⋯。』或許在他眼中她是柔弱的,但是論起保命,她可不輸誰。
『這一帶不安寧,輕則猛獸,重則盜匪,還有⋯⋯,』男人一頓,隨即語氣強硬道:『總之別隨意離開我身邊。』
在這之後,她更是難以抽身。看著那隻牽著她的大掌,寬厚溫暖、安定平靜,帶著薄繭與陳年傷疤⋯⋯卻是傳聞中殺人無數的手。
可這雙手至今從未傷過她一分一毫。
或許是祈禱奏效,當天夜裏便傳來找到靈物的消息,見幾個小兵將一個竹簡模樣的東西帶了出來,蓮華不過看了一眼,便將那物鎖進了木箱中。
回到軍營,眾人圍著營火,平時紀律甚嚴的軍隊完全放下矜持,在酒精催化下,熱鬧非凡。
這樣的場合,獨獨不見主帥,她自是無心在此。從今天找到神州靈物後,一股不安的感覺油然而生,她卻無法得知這不安全感是從何而來。
整個營區晃了一圈兒都沒見到蓮華,甚至想過趁今夜軍紀如此渙散時拿了神州靈物逃跑,卻無法放下掛念,獨自離去⋯⋯憶起那人似乎總會在夜晚時去到那湖畔,而果真也在湖畔邊發現了他。
遺世獨立,孤身望星辰,夜幕來臨時的冷意彷彿全數席捲而來,盔甲被隨意丟在岸邊,池水浸濕了他的衣衫,與營地的熱鬧喧囂不同,那個男人看上去,格外淒涼。
她走上前,不管那池水如何打濕本就單薄的衣物,小手一伸,將這男人摟在身前,心中是從未有過的痠疼。
「⋯⋯聲音,一直都在,不曾離去⋯⋯我這樣的罪人⋯⋯根本不配擁有⋯⋯。」
擁有什麼?心中疑惑,但此時幾乎沒有插嘴的空間,只聽耳邊傳來的嗓音又低又啞,這男人的身子泡在池中太久,加上離沙漠太近,氣溫驟降⋯⋯原本可是炙熱暖燙的溫度,如今幾乎感受不到他的體溫,鼻尖一酸,她摟著更緊。
「靠近我,妳⋯⋯會死的。」額頭抵著她的鎖骨,這身姿是夢裡唯一的救贖,她的髮香、體香,充斥著令他貪戀的溫度與氣味,他抗拒,卻無法自拔。
腦中轉了又轉,她想說,弄死她沒有這麼容易⋯⋯也想說,她不怕死,人生中有很多次接近死亡的時候⋯⋯
但這樣的場景似乎不允許她多想,腦子便立刻做出了反應——她吻了眼前的男人。
不論立場、不論陣營,亦不須多餘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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