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九.月如鉤下無頭郎7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kdtKljQRN
「哎,前面小郎君別往那兒走了。那山裡危險的很呀!要走就走左邊那條。」出了城門往前走了數十里路,前方有座山將路一分為二,青竹掏出地圖詳看,左邊的路是條大道,但彎繞曲長,大概得花個一天多才能到另外一座城;右邊的是直往山裡穿去,卻是條直通到隔壁國都的山道,雖要爬一段山路,但下山的路想必不會難行,又看了山的高度,這一爬一走,以他這般修道人的腳程,大概只需一兩個時辰,兩條路一比較,當然是右邊的好。
難得出外遊歷,雖可使靈術神通百里縱橫,或是駕靈舟法寶跋山涉水,青竹往往卻選擇不這般做,這幾年走踏凡間路,修道八十幾載的他總是喜歡雙腳一邁,大城裡走,小鄉裡看,青山林間中繞,走得慢,卻也走出許多滋味來。
眼前的山看地圖上註明:「瓏環山」,又見不遠處石碑上頭寫著些此山的來由,此處盛產過玉礦,也有些稀少靈脈,但如今東西沒剩下多少,只剩被人開闢好的山道,方便百姓來去。
不知那山中景色如何?如今近秋了,青竹想想若能在山中掏到點鮮栗,便差雲鳥送回去,讓師父師弟們嚐嚐這人間鮮味亦好。
可他才踏出腳步欲往右行,卻被不遠處茶攤裡的人叫住了。
那是座簡陋的茶攤子,微微顫的老支柱,破了大半的屋頂,裡頭坐著些人,想來是進城前或出外遠遊前在此歇息的,茶攤老闆悠哉的煮著茶水,一臉睏懶,而叫住他的,是個穿著紫衣的少年。
少年的容姿在那老舊的茶攤中顯得太過豔麗,他眉眼俊秀,唇微厚,雙頰豐腴,還有個小酒窩,大概是天生的,他分明沒在笑,但只是抿著嘴,卻予人在笑的感覺,頗為可親,他見青竹回頭,露出笑來,更顯得親近人,道:「對對對,就是叫你,不用懷疑。來哥哥我這兒,來這兒!」
青竹見他分明比自己看起來還小,卻是這番口氣,感到有些好笑,又見他沒有惡意,便向前去了。
茶攤老闆見他過來,也不等他點,便送上茶,嗯哼一聲,就是要收錢了,旁邊的幾名似乎是熟客的,對他喊道,小郎君,這兒規矩,進來都得吃茶不能白休息呀!青竹更覺有趣起來,乖乖掏錢,然後坐到那少年前面。
「借問這名小兄弟,為何說那山裡危險呢?」他客氣問道,端起茶喝了口,意外滋味不錯,不是什麼粗茶劣品。
「哎,你有所不知呀,那裡幾年前出了樁事情,可怕的很,一開始大夥兒不信邪硬是闖,結果可都遭殃了,來了些人啊仙家啊道長啊什麼的,亦擺不平,後來那條山道就沒什麼人走了。」那少年還未回話,旁邊的人就搶著回道。
接著又是你一言我一句,好幾個人對青竹說明白了那山裡出了些什麼事情。
數年前,有一名道長在那山裡殞命。
若只是殞命就算了,活在這世界上總是免不了一死嘛,更何況是還在修行的道長,又不是修煉成仙長生不死了,而道長若是壽終正寢就罷了,但他不是呀。那聽說長得好看的道長,可是被情娘陷害的。道長對情娘一往情深,呵護疼寵,都快結成道侶了,卻沒想到情娘夥同道長的仇家,騙了他到那山裡去尋寶,道長可憐呀,寶沒尋到,還失了情娘,喪了命,被仇家一刀剁了頭,連同他的踏燄銀甲寶馬也都被一刀斷了腦袋,然後那情娘好狠的心,還把道長跟寶馬的頭給藏了起來。
「道長心有不甘,怨氣橫生,竟然成了幽冥鬼怪,鎮日在那山裡走來走去,找他的腦袋,找他的情娘,整座山都變成他的地盤了!若有誰啊,不小心走進那山裡,那是半天都走不出去的,等到夜深,就會在山頂遇到那個騎著無頭馬的無頭道長,問著,有沒有看到我的頭啊,我的情娘啊……如果你回道長不知道呀……哎喲我的媽,你的腦袋就會被剁下來,變成道長的了!然後隔天這山腳下,就會多一具無頭屍!」說到最後,一個大漢用著細尖的聲音做結。
青竹看著眼前一夥人也不知道是認識不認識,居然這樣一搭一唱,完美的將整個故事說出來,旁邊的茶攤老闆翻翻白眼,似乎習慣這裡的客人如此,又送上茶給那講到口沫橫飛的大漢,大漢接過,咕嚕咕嚕灌下去,接著用著雙眼期盼看向青竹,似乎十分期待他的反應。
「……呃,挺可怖的。」青竹看著好幾雙眼望著自己,這才說道。
他這一說完,那些人對這樣的反應看來很是滿意,你一句:「可不是嗎?」他又一句:「對吧對吧,多恐怖!多嚇人!」,接著又來另外一個人點頭道:「可怖又可憐呀……」
而他對面的少年支著腦袋,始終用著那帶著笑的臉看著青竹跟那些說著閒話的人們。
「瓏環山下,無頭踏焰馬無頭紅衣郎,夜夜出巡問頭在何方,夜夜出巡找情娘……不見頭呀不見情娘,紅衣郎,悲泣將刀對君降,要你斷魂在此方。」少年見眾人感嘆,突然悠悠唱道。
他聲音清亮,吟唱起來分外悅耳,這一唱還對青竹眨眨眼,有些淘氣可愛。
「對對對,就是這首就是這首!真不知道是誰做的,唱起來好聽,聽起來可怕呀!」那大漢又道,接著他又看向青竹:「所以啊,小郎君,別傻傻的往那山裡走啊。」
「對的對的,這茶攤啊,設在這兒就是為了防止像你這種出外人啊,外地人啊,不知情的人呀……」又一個矮夫道。
「是呀是呀,這茶攤老闆也是為了這原因在這設棚子,雖然收的錢是貴了些啦!但茶還是不錯的。」接著一名老農道,「老闆,再來一杯茶!」
「愛喝不喝。」那看起來白白淨淨的老闆對著客人又是一個白眼,送上茶的時候還歪歪嘴,態度極差,但這茶攤的老客想見也是習慣,不以為忤,笑嘻嘻的又開始閒扯起來。
有人問說青竹小郎君看著眼生,又不知道這瓏環山的故事,想必是遠道而來吧?要去何方呢?又有人問說,少年家啊怎麼這麼小一個人出來走耍,是來玩兒的還是找家人呀?青竹笑著回,幾名老農還是商家又七嘴八舌,話題東扯西扯,莫名又過了一時半刻。
這般閒聊完,來時不相識,走時互祝平安,一名老漢拍拍青竹的肩膀,要小郎君一路小心,有幾名想來是城裡的人,拎起包裹擺擺手跟茶攤老闆道別,向青竹來時路去,又有幾名向著左邊的大道走去。
一時間原本熱鬧的茶攤靜了下來,只有那茶攤老闆依舊悠哉的燒水,煮茶,抽煙,打哈欠。
「看,我會叫住你,就是因為這樣。」那少年郎笑著拋花生米到嘴裡,「我剛剛也想往那山裡去,就被這群人叫住,說了一頓,還聽他們唱了好幾次。那大漢唱起來真是難聽死了,我不敢聽他再唱,就先唱給你聽。」
……所以這是要我也受這一遭?還該謝謝你免了我聽那大漢高唱麼?青竹眨眨眼,喝口茶,微笑道:「蒙你善心。」
「你倒真沒脾氣。」那少年郎揉了揉鼻子,接著伸長脖子,將那豔麗的臉靠向青竹道:「道長呀,那你有沒有興趣,一同來降妖除魔?」
青竹抿嘴一笑,對方這姿態莫名讓他想起了二師弟,但二師弟可沒這般好看:「你怎知我是道長?那些人不都說我就是個少年家嗎?」
「切,還瞞,你衣服上頭那紋路不就仙派天劍門的嗎?這點見識我還有。」紫衣少年抓起他綁著綠色琉璃珠編成細辮的頭髮甩,他笑得張揚:「聽起來那無頭道士也沒多厲害,像你我這般的修道人本就該為百姓除害。」
「小兄弟想要如何做?」青竹笑道,雖然他早已猜出對方身份,畢竟少年從未隱瞞他身上那些氣息,加上他一身紫衣看來也是極好的法衣,上頭有著精美的護陣,但對方不主動提,他便沒戳破,不過現在這樣看來,這少年郎是想找他一同探這瓏環山了。
少年不知修為多少,但見他身上氣息,青竹推估與自己應是差不多的。
出門遊歷在外,遇到人總該多留些心眼,多注意些,他雖知曉,但這少年性格看來直爽可親,一身氣息周正,又邀他一同除魔,青竹便沒有多加忌憚。
「那還要如何做,就是殺上去唄,看看是不是真有那個無頭踏燄馬無頭紅衣郎了,你一句話,來是不來?」少年蹺著腳,一手托腮,一手輕敲著桌子,態度自信從容,像是相信自己能輕易將那山中邪祟除去,他一雙星燦的眼眸看向那個打起瞌睡的茶攤老闆,道:「都有善心人守著這兒怕有人誤闖這山了,那麼就讓吾等斬了這等妖邪物,為民除害,還百姓一條好走的方便路。」
「小兄弟熱心腸,我本也就打算這樣做的。」青竹見他這般模樣,也有些熱血激昂,頷首道:「還不知小兄弟如何稱呼?我乃天劍門聚雲峰雲風真人門下,王青竹。」
「哇,你這一串說出來可真是威風堂堂,抱歉了,咱沒啥這麼好聽的名號,師門也不顯,倒是那不顯的師父收了一堆徒,我排行四十九,門裡都喊我四九,你就叫我四九吧。」四九吐舌道,表情靈動可愛:「或是阿四阿九也可以,隨便叫。我看咱倆年紀境界都沒差太多,別分什麼長幼了,我就喚你青竹,可好?」
「當然。」知道少年或許有些苦衷,不想告知身份,青竹也不強迫,微笑道:「四九,就讓我們一同探那瓏環山罷。」
兩名修士當即決定上山,茶攤那時只剩茶攤老闆與幾名閒客與他倆,待兩名少年模樣的修道人遠去,老闆睜開他那雙慵懶的眼睛,看向那瓏環山,喃喃道:「又有人去送死啦……」
其他幾名豎耳偷聽的閒客默不作聲的喝茶,卻是跟著點頭。
* * *
離開茶攤時已近申時末,入秋時節,天黑的早,斜陽晚照,曬得這一方山林一片嬌紅,這瓏環山雖少人行走,入山口卻是頗為整潔,像是有人定期維護打掃。
四九道:「這山口也真乾淨,雜草不生,大道上還沒什麼石子,像在歡迎人來走。難不成那個無頭道士閒著沒事做拿刀來這兒除草?拿他馬兒尾巴掃石子?」
青竹噗哧笑出來,道:「也有這可能罷。不過這山口設了這迷陣,很是精巧。」
兩名修士從離開茶攤,走了整整一個時辰,申時末走到酉時過半,卻始終走不到半山腰,以他們的腳力來說斷無這樣可能。天越來越黑,山路也越來越暗,這一條大道,前方竟是一點也看不清路怎麼走,那山道前方是一片霧濛濛,像在堵著兩人不願讓他們再往山頂去,路旁雜草叢中在天黑後,冒出點點幽光,將兩人緩緩包圍住。
那幽光有白有綠,發出悽悽哭聲,像在催促要上山的人快些回頭,別再往前送頭去了。
這樣的景況,若是尋常人遇到,想必怕都怕死,定會滾著也要滾下山速速逃去,但青竹跟四九畢竟是為了除妖邪而至,這點手段絲毫不放在眼裡。
「還是他那什麼情娘,為了鎮壓他魂魄,整理了這入山口,好誘人前來,讓他把頭降……哎,煩死了這迷陣。」四九甩手戳爆幽光,接著隨手扯過一枝芒草,拿在手上甩,他一步一踏,看似隨意,卻是精妙的破陣除障步,只見他那黑靴踏出,從腳尖爆出點點火花,竟像是雷電般。
青竹跟在他身後,就見少年轉了幾回,左手起,右手落,芒草在他手中舞動,如劍一般,閃出點點雷光,他左腳前,右腳弓,那破陣除障步,不過半刻,竟是生生破開了那迷陣。
一時間,一陣大風起,四九身上爆出一陣青紫紅黃雷電,衝開眼前迷霧與幽光,山路頓時清晰了。
初三娥眉新月時候,夜沉濃,月光幽淡到幾乎照不明山路,而星光極盛,迷陣破去,幽光凋零,通山頂大道在兩名修士眼前一眼望盡——刷……從那半山腰開始,大道兩旁站了許多無頭人。
迷陣除,山道現,無頭人,無頭魂,憧憧鬼火飄滿道。
只見那長長山道上,好幾個無頭鬼正在草叢中四處摸索,像在尋找自己的頭顱,又有好幾個懷中捧著顆頭,你問我我問你,這是你的頭嗎?還是這是我的頭?不是不是,這都不是我的頭……
更有幾個七孔流血的腦袋在山道上滾動,向兩人滾來,哀哀哭嚎著:「我的身體呢?有沒有看見我的身體呀?」
「看來,還真是冤死了不少人。」四九丟下那芒草枝,又抓起他那辮子甩,繼續往前踏去,他身上冒著青紫紅黃雷光,像是一道行走的閃電,炸得那些無頭魂影不敢靠近,幾個滾來的頭嚇得又滾回旁邊或是草叢裡去:「去去去,都給小爺滾,冤死的就別擋路,咱們要找的不是你們這些小角色。」
他態度如此囂張,卻又有幾分可愛,語氣與其說是霸道,更像是個少年家在玩鬧,他一路走還踢開好幾顆頭,弄得那些可憐頭顱哭喊不停,說著仙家饒命。
青竹見他這般模樣,只覺他調皮,好笑的同時又看他身上有著獨特雷氣,好奇問道:「四九,這是你的法寶?」
「……不是。」四九回首瞅他一眼,拿著髮尾遮住自己的鼻子,悶聲道:「我在娘胎時,阿娘受天雷之劫沒有躲過,被打了好幾道……結果生我出來時,不知怎麼的,我竟是變異的雷火雙靈根。」
尋常修士所生靈根,金木水火土,有單有雙有三有四有五,而脫於這五行之外的,便是被人稱作變異的靈根,青竹聽過有冰靈根,陽靈根,陰靈根,沒想到也有這受天雷影響的雷火靈根。
想著這大千世界如此奧妙,又見四九的確很合襯被雷電包裹的驕縱模樣,青竹微笑道:「是麼,看來四九是受天澤厚愛有福份的人。」
聽聞這般稱讚,四九停下腳步,他一個轉身,看著青竹,見他溫和笑顏,那拿著髮辮遮著鼻子的手沒放下,另一手卻搥了青竹一下。
身上爆著雷光的少年嘴裡發出模糊的:「當然。」一聲,嘿嘿一笑,也不知道在高興什麼。
接著他又轉身往前踏去,領著青竹向山頂前行。
青竹歪歪腦袋,不解對方情緒,但見對方欣喜,他便笑笑追上,而他斷不可能只讓四九驅鬼,想想,便從乾坤袋中取出一朵嬌白花朵,捏在手上一甩,那花竟變成一枝開滿桃花的花枝。
嬌白花朵,是師祖花凌真人所贈——每當雲風真人徒弟要離峰出外歷練,那名溫善可親的師祖便會送上一捧這樣的花。
雪白桃花枝上頭有著凜然的仙氣,妖邪魔祟無法輕易靠近,前方四九雷火撞孤魂,青竹便甩著桃花枝在他身後護法。
那長長山道,對於兩名修士來說,不過就是一個時辰便能走盡,這一路鬼氣濃厚,越往山頂去,那路上的無頭孤魂屍身卻是越來越少,但迎面侵來的邪氣卻是更盛。
四九一路踩頭顱踢屍魂,還有空跟青竹閒聊,他問青竹怎麼一個人出來走踏?青竹回道想要鍛鍛道心,又反問他,那麼為何你也是一個人,四九悶哼一聲,說是跟師兄吵架了,一肚子氣,沒地方撒,就到處跑找妖魔鬼怪踹踹解氣。
青竹好奇一個師門有這麼多徒弟該是如何景況,四九吐舌道:「四個字,吵鬧至極。」
青竹笑了,道:「我們師門也是差不多的。雖然只有六個徒弟,但吵起來也是厲害呢。」
「不不,我們師門要吵,可是三四十幾個人混一團打啊鬥的……但最可怕還是那二師兄,兇死了。」四九又一腳踢飛了一個頭顱,又再說了一次;「兇死了!還很難打。」
想必跟他吵架的必然是那二師兄吧,青竹看前方少年踢那些頭顱踢得愜意模樣,看他修為如此精實,不禁好奇那二師兄又該是如何強悍,令四九恨道「很難打」呢?
而就在兩人將要走到山頂之際,突然從路邊跟人齊高的草叢中滾出一個大活人來——
「啊啊啊道長!仙家!修士!大俠!救命——」竟是一名書生。
那名書生可以說是慘烈的滾出來,一開始還被四九當作是斷頭冤鬼差點兒一腳踩下,幸虧他閃得極快,撲到青竹腳前,就是磕頭狂哭。
青竹忙扶起這名書生,只見他面上青白,衣服破了大半,一身狼狽,要不是背上揹著那書箱,哪還有點書生模樣,書生看了眼四九,見他容貌豔麗身上雷火閃閃,又見青竹溫和可親模樣,便緊抓著青竹不放,哭訴道:「太好了,太好了,終於有活人了,我從早上就在這山裡迷路好久都走不出啊!沒想到晚上還冒出一堆無頭鬼跟屍體嚇死人!有的還要啃我!好不容易靠著咱娘給的護身符躲了躲,但眼看都快不行了……就出現道長你們,真是天憐可見天憐可見,活菩薩呀!」
這書生哭得厲害,大概是恐懼了大半夜,一見到人便是耐不住說出這串話來,氣都不喘一個,說完後卻又慟哭起來,喃喃道:「道長啊求您倆了,我我我沒什麼錢但可以給您倆上香火拜拜啊,帶小的離開這鬼地方吧,唉我不過就是想繞個近路去見師長怎麼會走到這個鬼地方來……」
青竹忙運氣傳過去替他緩了緩,掃掉他身上纏著的一隻斷手,溫聲道:「你別慌了,放心,沒事的。」
「拜託,都還沒飛升呢,千萬別拿香拜我,當我們死了呀?」四九看他這模樣嫌棄的皺皺鼻子,有些為難的問著青竹:「救他是沒問題,但我們可是要上到山頂打鬼王的,沒辦法馬上送他下去的。你看,怎麼著?」
青竹還未回答,書生又哀號起來:「什什什什麼打鬼王?」
他躲在草叢中好不容易見到兩個仙長頗有能耐一路踢開好多鬼怪,這才滾出來求助,卻沒想到兩人不是跟他一樣不小心路過,而是要來除鬼王的。
「要不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迷糊嗎?沒事繞來這無頭紅衣郎的地盤給鬼頭啃?」四九抓著辮子甩,又伸出一指往旁邊草叢劃出法陣,雷光閃動,煞是好看,順帶炸飛好幾個斷頭,道:「喏,要不你先龜在那兒,幫你弄個陣了,不是什麼大妖啃不到你的,乖乖在那等。」
「不不不不!仙長別開玩笑了我怕啊!」書生又要哭,他始終不肯放開青竹,又看了眼一直安撫他的面善修士,靦顏道:「要不……仙長有兩個,留個陪我也好罷?」
「哪兒來膽子這麼小的破書生!」四九不耐煩的挑眉,伸出手就想抓過書生,書生大哭,鑽進青竹懷中,嚶嚶喊著不要不要仙長不要拋下我。
青竹好笑的拍拍他,正想發話,卻忽然聽聞一陣馬蹄聲響——
噠噠蹄聲響,陰風起黑雲湧,邪氣濃烈,一時間,天上那彎彎月勾被黑雲遮蔽,而四處本哭嚎吵鬧亂滾的頭顱都靜了下來,那些茫茫找著自己頭的屍魂僵立在原地,有的跪了下來,有的縮成一團,更有的直接倒了。
青竹摀住了那書生的嘴,跟著四九看向不遠處的山道盡頭,他們本來就只差數步,便要到山巔一會那無頭踏焰馬無頭紅衣郎了。
卻沒想到,對方自己先主動尋過來了。
只見一頭壯碩有著黑身銀甲踩著火焰的無頭駿馬上坐著一個頎長的紅衣男子。
男子體態健壯魁偉,一身紅衣襯得他氣勢驚人,可那樣的身體上,沒有頭。
無頭郎。
無頭馬。
一身邪氣怨氣。
馬兒緩緩踏著,從山巔直直朝四九與青竹跟書生而來。
「……糟。」四九一聲嘆。
糟什麼?那書生抖到像是快一命嗚呼,他抓緊著青竹的手,焦慮的看向兩名修士。
青竹也暗歎道,的確糟。
竟是個金丹。
沒想到這身殞於此的紅衣郎,是個金丹修士。
在來時路上,四九說他推算這無頭紅衣郎修為應該沒高到哪兒去,才會被人暗算於此,兼之瓏環山也不是什麼靈氣充裕的寶地,這等地方斷不會有修為太高的修士來此,兩人以為不過就是個築基修士,至多是融合期——卻沒想到估算錯誤,竟是個金丹修士。
為何一個金丹修士,死得如此悽慘?還化為幽冥鬼怪在此佔山為王?那暗算他的情娘,又到底是為何要如此辜負他?
「青竹,你如今修為是什麼層別?」四九問,緩緩往後退著,他一步一踏,居然暗暗劃下數道法陣,皆是攻擊力可怕的護身大陣。
「慚愧,剛煉至融合期不久。」青竹半抱著那書生亦往後退,融合對金丹,完全沒有勝算可言。
「嗯,我也很慚愧,剛到心動期沒多久。呵。」四九歪嘴一笑,這一笑又有些捨命一博的氣概,他抓起髮辮玩著琉璃綠珠,問道:「你有法寶可逃離嗎?」
「有一靈舟,但招出到上去不知這時間是否充裕。」青竹拍著懷中書生安撫,奇妙的是心中竟是毫無畏懼,分明他倆這般修為的修士,根本不是眼前金丹幽冥鬼怪的對手,但走在這仙路上,本來就沒有永遠的安寧與平靜,行踏人間路,總是有不可預知的危難在前方等著,青竹想,今天不過就是一戰生死。
只是……若真不幸身殞於此,師父會不高興罷……
「放心,我會爭取到的。你就儘管招吧。」四九說罷,伸手窄袖一抖,一陣雷光大閃,甩出一把足有他身形一半長的鐵骨大扇,黑骨白扇面,那扇看來極重,但他手持著巨扇模樣看起來十分輕鬆。
紫衣修士甩開巨扇,扇面精緻華麗,用色精彩,上頭畫著一片汪洋大海,海上有明月祥雲,有飛鳳蒼龍,有麒麟踏雷,有玄武遨遊,有白虎於月上懶睡。
只見四九抿嘴一笑,巨扇在他手上漂亮的一個翻轉,道:「海上明月生,蒼龍醒,鳳凰遊!」
竟從那片大扇中爆出巨浪,衝出一條蒼龍與飛鳳,巨浪挾龍帶鳳,浪中更有重重雷電,狠狠攻向那無頭紅衣郎!
同時他剛剛畫出的法陣亦是平地起千雷,阻擋著無頭馬的逼近。
雷聲哄哄,龍鳴鳳響,一片閃光照亮了瓏環山的山巔。
青竹見四九如此厲害,心中暗歎這少年果然深受上天愛憐,更不願見他今日殞命於此,他一手抱緊那書生,道:「這位弟兄,小心了。」接著便使出神通,招出青色靈舟,靈舟畢竟不是他本命法寶,要在這彈指緊張時刻間變回原狀,還需點時間,他同時分神拋出數朵花凌真人所賜花朵,白花一落地,瞬間變成開滿桃花能破魔氣除妖邪的桃樹,擋住那無頭馬的攻勢。
見到一片桃林起,四九露出讚賞的眼神,他大喝道,又是一個甩扇,更大的浪從扇面中滔滔漫出。
就在這須臾間,金丹期斷頭鬼怪,卻是直直撞破大浪,那斷頭馬從牠的斷首處生出一片黑霧,竟是活生生吞了蒼龍與鳳。
斷首紅衣郎修士手上一甩,招出一把血紅大弓,他無頭無眼,卻有神通般的,那大弓直直對著青竹與書生,弓揚箭發竟只是眨眼間,飛箭如流星,破浪穿林,射向書生!
此時靈舟已成,青竹正要拉過四九與書生逃上去,卻聽見破空之聲,只見到那把飛箭直射而來,完全避無可避……竟是要一箭穿破那書生腦袋。
不捨這凡人遭此牽連,青竹咬牙一動,用了半邊身子擋住那箭,畢竟是有著金丹能耐的一擊,雖只射中肩膀,但箭上妖氣勃發,讓他渾身一震,差點暈了過去。
青竹咬破了嘴,硬撐著扯過四九,一手抱緊書生,飛身踏上靈舟。
靈舟高騰而起,霎時升高數丈——本該就這樣破空逃出,但沒想到,這瓏環山上空,竟有大陣包圍,硬生生擋住了四九等人。
那大陣更不知何時發動,不只擋住了天上路,連要低些飛至山腳下亦無法。
踏上靈舟後青竹便不支倒地,人雖清醒著,但那箭還刺在他肩上,妖氣纏繞,他這般靈氣純正的修士,遇到這樣魔氣侵蝕,實在難以忍受。
書生被嚇傻了,一到靈舟上因青竹無力便甩開他,他一個打滾,躲在一旁發抖,嘴裡喃喃道:「天上大仙啊菩薩啊保佑啊……」完全無視剛剛青竹替他擋了一箭。
四九見他如此蠢狀實在氣極,但事態緊急下無法分神斥責,他上前忙扶起青竹,只見少年模樣的修士面色慘白,喘著氣,抖著手正想拔開肩上的妖箭。
「我幫你我幫你,你別動呀!」四九急紅了眼,原本恣意從容的模樣已然維持不住。
「麻煩四九了……」青竹喘口氣,竟是露出了笑:「四九應該不怕罷?」
「誰會怕?你還有心思笑!」四九又氣又急,他一手傳著靈力給青竹,一手握緊那黑氣環繞著的箭,沉聲道:「你忍忍,我真要拔了呀?」
「來吧。」青竹閉起眼,腦中瞬間想起雲風真人的容貌,師父如果看到他這般慘樣,不知道會不會難得的皺眉,說他修為還不夠?「唔!」
四九也不多拖延,他一咬牙,火速拔開那箭,然後馬上掏出了靈藥,灑上青竹的傷口。
那一瞬間的疼讓青竹又暈了暈,他閉閉眼,喘了好幾口,道:「謝謝四九……」
「謝什麼!我才要謝你!」四九小心將他放在地上,脫去外衣讓青竹枕著,又替他擦去臉上的汗水,再恨恨瞪了一眼窩在角落哭著求神拜佛的書生,接著便邁步去探看靈舟下方。
只見那斷頭馬無頭紅衣郎正不停靈舟下踏步繞著,大概是失了頭也失了些神智,那紅衣郎忘記自己修為是個金丹修士,是可以飛步騰空的,一時間應也不用擔心他會攻上來,但沒想到這瓏環山竟有法陣包圍守住……四九咬著唇,推算著這法陣能耐,觀看一陣子後,他面色不善的坐到青竹身邊,道:「這下真要糟,這法陣,如果沒有金丹修士能耐,怕是不能破出。」
「……我這靈舟,是我師父所做……只能擋擊……可擋出竅大能……暫時不用擔心,但若要破這陣法……」青竹躺了一會,有些恢復,慢慢的坐起,四九忙扶起他。
「你小心你小心,唉,讓我想想……」想了想,四九一時間想不到辦法,又問青竹這靈舟能撐在空中多久,青竹答道,靈石耗盡,應可撐個兩天一夜。
四九見他難受模樣,又想不出辦法逃離此處,有些氣自己,他罵道:「可惡,出門沒想到要帶傳訊符,要不就可喚我師父或師兄前來!」但他沒有說出,若真帶了,若能力不足,怕那訊被這大陣擋住,亦是傳不去。
「你別慌了。再想想辦法便是。」青竹安慰他,又對那窩在角落一雙哭眼的書生招招手,要他過來。
那書生哭了好一會總算冷靜了些,剛剛見到青竹被拔箭見血的模樣似乎還有些怕,抖著身子滾了過來,這才想起要道謝:「謝謝仙長一命之恩!」
青竹微笑道:「別客氣,這是應該的。」
四九在一旁哼聲道:「什麼應該的!你人太好了。這種沒膽子的驢龜蛋真是……」他說著像是想到自己這般修仙人實在不該跟這些凡夫俗子計較,又見對方哭得面容悽慘,實在懶得再說些什麼,便斂了聲。
青竹又安慰了書生幾句,跟他說不要太過焦心,這期間四九不停在舟上踱步來回,思索方法。
而就在這時,突然一陣清脆鳥鳴聲響,一隻五色掌大,頭上有著三根分岔翎羽的可愛小鳥,竟破空飛來,啾啾叫著跳上青竹的肩膀。
「……這啥?」四九一愣,看著青竹露出喜悅的笑,捧著小鳥。
「傳訊法寶。」青竹回道,他要入山前放出雲鳥跟師父報備行跡,當時四九正在前方探路,沒有看到,便解釋了一番。
青竹更沒想到師父這次回訊如此之快,見到雲鳥,他頓時忘了肩上的疼,憐愛的摸了摸那小腦袋,使出神識要探看師父回些什麼。
「你師父是個元嬰……這傳訊法寶做得挺厲害的,沒想到可以穿過這大陣……啊啊啊對!讓這雲鳥快去向你師父求救!」四九一喜,拍手稱道:「真是來得即時!」
青竹也恰有此意,雖然這般麻煩師父實在不應該,但眼前還有兩條命……更何況這樣危險的幽冥鬼怪,不除實在不行。
而他手上雲鳥小嘴正一張一闔,吐出雲風真人的回訊:「青竹,此山有詭。需謹慎。」
就在此時,突然一陣青光大作!
青竹聽聞四九一聲怒吼,他茫然瞇起眼,什麼都還來不及反應,只見他掌中雲鳥亦是爆出一道猛烈劍意向那原本坐在他前方的書生砍去——
小小雲鳥上,三根翎羽,竟然藏了雲風真人的劍意,在青竹遇到難以察覺危難時,那劍意便會自動出擊,斬邪殺魔。
「……這什麼破東西!」只見剛剛還哭得極慘的書生,被劍意逼退滾了一大圈後,跳起來摀著被劍意所傷的瘡口,一臉猙獰,他臉上一層魔氣壟罩,竟是個魔修。
更是境界高於四九與青竹的魔修,方才能如此遮掩他的氣息隱藏到現在。
四九也是在剛剛發現這書生魔修要襲擊青竹時才察覺不對,但那一切都在風馳電掣間,他來不及護住青竹,只能大喝提醒,卻沒想到那隻小小雲鳥竟藏了那麼銳利恐怖的劍意在上頭。
「你……」青竹雙手捧著雲鳥,心跳飛快,一時間竟是反應不過來,怎麼覺得……這些魔修都這麼會偽裝?多年前泊城遇到個,今日竟又遇到一個。
而更沒想到,常常相伴的雲鳥,居然藏了師父的劍意!
「你才是個什麼破東西!裝那什麼書生蠢樣,矇騙我倆,是何居心?」四九踏步擋在青竹面前,又甩出大扇,卻是隱隱生汗,他看這魔修雖被劍意所傷,但境界恐怕也能媲美金丹修士,如今他跟青竹算是被兩面包夾,靈舟下有無頭紅衣郎,眼前又有這邪詭不懷好意的魔修,如今也不知道放出這雲鳥求救,是否來得及……
怕今日,這漫漫求仙路,終是要止步於此!
「呵,是何居心?又何必予你這兩個蠢小兒說道。」書生魔修露出陰冷的微笑,雖然受了傷,但他並不畏懼眼前兩個道行遜於自己的小小修士:「反正上了這瓏環山,就乖乖把頭留下來罷!」
「想得美,你才當乖乖伏誅!邪魔歪道!」四九怒吼一聲,甩出他那武器大扇,招出海上玄武,月中白虎,畫中麒麟,白虎吟嘯,麒麟踏祥雲,玄武露出利齒,意欲與那魔修拼個不死不休。
青竹亦是強撐起身體,他雙手一拍,甩出黑劍,令雲鳥跳上他的肩上,迅速攻了過去。
那魔修忌憚青竹肩上雲鳥,深怕又有劍意攻來,一甩手一片血霧包住青竹,又一招手丟出個巴掌大的紫金葫蘆,一瞬間漲成好幾十倍大,那葫蘆竟生生要將四九的玄武白虎麒麟給吸了進去,四九頑強抵抗,身上爆出雷光,咳出一口血的同時又招來雷電,鞭打著那包住青竹的血霧,想要救他,青竹在血霧中亦是拼命掙動,雲鳥在他肩上跳著,情況實在危急。
兩名修士正以為要身殞於此的時候,豈料,那魔修突然發出一聲慘叫,那被濃雲黑霧法陣遮蔽的天空,竟是被一槍劃開,法陣大破……一名白衣俊美修士,腳踏形似白蓮牡丹的法器,手持一把金柄銀尖紅纓靈槍,身後飄著數把晶瑩剔透冰槍,聲勢驚人的往這靈舟飛來。
「二師兄!」青竹聽到四九喜喚,而他身上的血霧正被那魔修抓去,甩向天空,像是要將那名修士活活吞去。
「邪魔當誅。」卻見那修士挑眉冷笑,長槍一揮,那難纏的血霧竟是被生生化解,書生魔修發出哀號聲,一個飛起,竟是十分驚懼的就要竄逃。
「景正君?」青竹眨著眼,頭暈目眩下還是瞧清楚了,眼前飛來的修士,不就是他同門的毓靈峰下……金丹真人,楚明儀,景正君嗎?
「明儀師兄!快戳死他!」四九跳著,發出喜悅的呼喊,那楚明儀冷冷瞪了四九一眼,又嚇得四九縮起肩膀。
「四九,景正君,是你師……」青竹踏出一步,腦子快轉不清,身上的傷口實在太疼,而剛剛奮力抵抗那血霧,亦是損了不少力氣,他才要問道,卻是雙眼一黑。
就那麼昏了過去。
* * *
青竹做了個夢,說是夢,不如說是過去一些小事,那年他從窮武回聚雲峰沒多久後,見新來的二師弟成功引天地靈氣入體,成煉氣一層,想想跟師父說,他想要自己一個人出外歷練一番。
雲風真人看了他半晌,頷首同意了。
那時候師父送他出山,給了他一隻雪白小鳥法寶,說是他新煉的傳訊法寶,第一只雲鳥嬌白可愛,陪他走了好幾個月,每次傳訊回去,師父有時候回,有時候不回,但靈鳥必然都會當日回來,他第一次自己歷練,不敢離師門太遠,期間又因個性天真,受了些苦難,但每當看到那白鳥回到自己肩上,他又有了繼續努力下去的衝勁。三個月後回師門,師父見他瘦了些,只是道,道心堅了些,很好。
接著又有數次他出外歷練,自己一個人,或是帶著師弟,每次離峰,雲風真人都會將一只雲鳥予他,雲鳥幾經變化改造,從一開始素白的,圓滾滾的,幾次下來,種種改變,變成固定了一只。
五色掌大有著漂亮翎羽的小鳥,總是陪在他身邊。
師父只說過,那是傳訊用的……從未跟他說過,那小小的鳥兒上頭,竟放了可以護他危難的元嬰劍修劍意。
夢中,將五色雲鳥放到青竹掌上的雲風真人容顏清晰,俊雅凜然,目光溫和,他對青竹道:「每五日便遣雲鳥回峰。」
而雲鳥總是會在當日速速回到他身邊……
青竹睜開眼,還有些昏,而他才方醒,便聽到四九欣喜的聲音:「你可醒了!」
青竹眨眨眼,發現自己被四九抱著坐在地上,他頭靠著少年修士胸膛,眼前卻是那瓏環山山巔。
天仍極黑,看來方到子時。
不遠處,白衣頎長的金丹真人,景正君正手持長槍與那無頭紅衣郎斷頭馬對峙,他腳邊躺著那書生魔修,身上被捆魔索綁著,嘴裡也塞了個布團,那魔修分明被捆緊,卻還是不停的彈動,妄想掙脫。
「青竹,你還好嗎?師兄剛剛助你,傷口應無大礙了,你剛剛可真是嚇壞我了。」四九沒了那從容模樣,拍拍他的臉,看起來很是緊張:「師兄說那箭上妖氣太盛,有些傷到,不過你好好靜養,多吃點丹藥很快便會好的。」
「我沒事,謝謝你了,四九。」看對方這般關心自己,青竹一笑,道:「四九,現在是什麼景況?那斷頭道長為何沒有伏誅?景正君是你師兄?你是我同門弟子?」
「……你怎麼一醒腦子就這麼清楚呀。」四九一噎,抓起他那辮子拿辮子尾戳了戳青竹的臉,嘆口氣道:「對不住啦,不是真想瞞你,我是怕你聯絡我師兄。畢竟我算是……呃,離師門出走,我跑出來前還跟一票師兄們打過,搞得一團亂,哈哈。」
然後他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揉鼻子,坦白道:「其他我可真沒騙你,我師門人的確多,但毓靈峰在門派內排行向來後面,比起你們聚雲峰當然不顯,然後我師父也真的收了一大堆徒,我也真是排行四九,師兄弟們亦叫我四九為多,以及我本名柳晏清,河晏海清的晏清,青竹你就隨意叫吧。」
毓靈峰的元嬰老祖是個喜愛收徒的大好人,這點青竹素來有耳聞,沒想到這凡間如此小,這般走踏也能遇到同門道友。
想必也是一場緣份。
「我就繼續叫你四九罷。」青竹微笑,內心頗喜歡這同門師兄弟這般直爽可愛,也不計較對方隱瞞,他掙扎著起身,四九扶著他,兩人便步向眼前的景正君與那斷頭幽冥妖鬼。
見兩人走來,景正君眉目一動,聲音低柔,問候道:「青竹師弟,你可無礙?」
而那斷頭馬無頭道士,刷的一動,將本該有頭的地方移向青竹與四九。
那斷面鬼氣森森,看來滲人,卻意外的沒有惡意,青竹有些疑惑,但見沒有什麼危難,便對楚明儀道:「景正君,蒙你相救。」
楚明儀入天劍門時間比他長許多,又是名金丹真人,青竹知道這位師兄已久,也見過幾次面,雖沒什麼交談過,但沒想到今日會承他扶救。
他其實也只是有些虛乏,實在沒什麼要緊,他輕掙開四九的攙扶,對金丹真人一揖,感謝他危難相助。
「非也,是晏清給你添麻煩了。」伸手擋了青竹的謝,景正君瞅了眼四九,目光看來有些無奈,他道:「小師弟頑劣,不自量力,邀你除妖,卻沒有深思熟慮,幸得你相助。」
這話倒是把錯都往四九身上砸了,青竹禁不住苦笑,若說沒有深思熟慮,他不也一樣嗎?
但有些話說太多亦無幫助,青竹不再多說,只是看著不知何時把頭……把脖子蹭過來像是要討摸的斷頭踏燄銀甲寶馬,實在弄不明事態。
景正君看著那撒嬌狀的妖馬,道:「此物雖有邪氣,卻無惡意。」接著他又看向靜靜佇立的無頭紅衣郎,有些不太確定的說道:「而這位……道長。」
紅衣郎動了動,他雖無首,但光是站著就氣勢驚人,不難想見他當年頭還在時是個怎樣風華正茂的翩翩人物。
「這位道長剛剛似乎也沒有加害之意。」青竹細想,的確,這斷頭紅衣郎出現時,雖然妖氣飛騰,卻沒有急切衝來迫害他跟四九,而且他射出的那一箭,其實是向著那地上的魔修。
倒像是想將那魔修射死。
不過他失了頭也失了大部分神魄,似乎連用術法變出字句說明都無法,只是又往前幾步,竟是一腳踩住那書生魔修。
青竹向四九與景正君說道方才景況,又見斷頭紅衣郎如此,楚明儀沉吟思索,四九擰眉抓辮甩著,他抬腳一踹那魔修,道:「看來,是要逼問一番這妖邪了。」
「無需逼問。」倏忽,一把清朗的聲音響起,眾人望去,只見那山腳下茶攤老闆竟從遠處徐徐走來。
他一身鬼氣,白日不知怎麼藏的,如今看來,竟是名鬼修。
鬼修乃道人身殞後元魂強留人間吸天地精華修煉而成,世間少有,而看他身上氣息,大概已然築基了。
因他身上並無害意,兼之那句無需逼問耐人尋味,又見那地上魔修看他來到,瞬間掙動的更加厲害,眾人便無語待他走近。
四九又狠狠踩了那魔修幾下,氣得他大翻白眼。
「終於能上來了。」茶攤老闆迤迤然走來,不快不慢,卻是雙眸含淚,癡癡望著那無頭紅衣郎,他走到三名修士面前,恭敬做揖,近乎泣聲:「謝謝諸位仙長相助。」
不待青竹等人反應過來,接著他一手握住那紅衣鬼郎的手,嘆道:「百年不見了,蔣兄。」
接著竟是默默哭了起來,他雖是鬼修,但因修為已到,許多處與生人相同,淚是熱的,滴滴淚珠從他臉上滾落至那握著紅衣郎的手上,那斷頭鬼從他身上感知到氣息是個熟人,卻又似乎不太記得,又碰到那淚珠,他的手抖動了下,任對方握著,他雖無頭,卻又能感受到他有些不知所措。
那妖馬卻是記得他的,無頭的頸項蹭過去,對著他撒嬌,茶攤老闆愛憐的摸了摸牠,又是一嘆:「燄雪,許久未見,你竟還記得我。」
這是什麼景況?四九一臉茫然看向青竹,青竹搖首,景正君抬手問道:「這位修士,你可與這斷頭郎相識?知道此處故事?」
「是的。」那茶攤老闆抹去淚水,對自己一時忘情無禮感到羞赧,接著又道:「真是對不住,諸位仙長,剛剛一時意動,難以自禁。」
「吾名陸鴻。百年前乃是一名散修,與這位……無頭紅衣郎,多年前是舊友。」陸鴻說道,他又摸了摸那幽冥斷頭馬,緩緩對眼前三人道出當年一段往事。
此位無首金丹紅衣郎,百年前乃是仙門弟子,名喚蔣璋,他金丹大成,也是一方人物,而他雖貴為名門仙家子弟,卻不驕縱高傲,是個直爽的好漢。蔣璋遠遊途中,結識散修陸鴻。他兩人性情相近,陸鴻境界雖低些,蔣璋也不在意,對他多有提攜照顧,陸鴻欣賞蔣璋心性,蔣璋亦喜陸鴻性格,兩人便交好起來,相識五十餘年,時常聯絡,聯袂同行,看人間之繁華,探仙途之大道。
「豈料,一百多年前,蔣兄認識了這個歹毒的東西。」陸鴻看向地上那不知何時閉起眼,一副油鹽不進軟硬不吃模樣的魔修。
這名魔修名喚臨靖,百年前還是名小魔,也不知使了什麼手段,令蔣璋愛他至深,竟為了他捨了門派,忘卻大道正途,帶著這魔修往這處退隱,陸鴻得知消息不敢相信敬愛的仙友墮落至此,急忙追來,卻在到這裡時,聽聞蔣璋身殞了。
「若是臨靖願為蔣兄捨棄魔道,一心正念向善便罷,沒想到……他竟將蔣兄殺了,鎮在此地,將此山當作他修煉魔地。」陸鴻說到此處,青竹暗歎,真是難以理解,為何邪修會有這樣的歹意。
更也感嘆,蔣璋一名前程似錦的金丹真人,為了情愛,卻遭此下場……
四九則喃喃道:「原來不是情娘而是情郎啊……」
陸鴻也在此著了臨靖的道,他是名散修,雖剛成金丹,實力跟蔣璋那樣有仙門供養的修士一比,實在不足,蔣璋都能被臨靖弄死,陸鴻又哪有能耐鬥贏這個可惡的邪修?他被臨靖設計破了金丹,毀了肉身,魂魄散失大半,但幸虧天道猶有憐心,當年蔣璋曾贈陸鴻一個意外所得法典,法典中記載如何在魂魄散失的情況下修煉,一開始陸鴻只是好玩看看,卻沒想到真讓他遇到這樣的情況,一抹殘魂心有不甘下,咬牙修煉起來,但鬼修在這世上實在稀少,就是因為修煉不易,不能吸萬物精氣,只能汲取天地精華,又沒有內丹紫府,只能憑著毅力朔魂造魄雕肉身,這一修,就是百年。
而這臨靖就在這百年間,成了堪比金丹的魔修,霸此山,用了蔣璋的名字,殺了不少人。他有金丹之能,設了大陣護山,又仗著此處來除妖的修士道行不深,竟是稱霸此處許久。
陸鴻八十幾年前終於修煉出肉身來,但境界進展緩慢,根本鬥不了臨靖,又見有許多無辜百姓道士身葬此山,想想便在這山腳下設了茶棚,能多少擋住那貪圖山道方便的人一個是一個。
那入山的迷陣也是陸鴻所設,可惜擋得了一般人,卻擋不了像四九跟青竹這般修士。
亦也擋不住臨靖刻意將人弄上山的作為。
而這些年間,讓陸鴻幾乎心寒的就是來此處的修真人實在太少,沒有幾個有能耐的……有些沒聽勸的硬是上山,也成了這荒山野嶺的一抹無頭魂。
陸鴻亦曾想過要向仙門大派求救,但此處偏遠,陸鴻又是一名失了財產的鬼修,拿不出什麼豐厚報酬,只能苦苦執守在此。
「而這點也要向兩位仙長致歉。白日見兩位像是名門子弟,雖知兩位道行不足與這臨靖一搏,但想來也是有師長疼愛的,當時陸某便想,若兩位在此遭難,想必會有師門的人為此前來……若是有金丹真人或元嬰老祖至此,必能將這臨靖伏誅。」陸鴻坦然認錯,眼中盡是不悔,他知自己手段如此,惡劣非常,但為了蔣璋,為了誅殺這該死的臨靖,犧牲兩名年輕修士,又有何妨?
四九一聽他這話,覺得牙都酸了,想要說些什麼,卻又看青竹拍拍他的手,雙目溫和,便是嘆氣,權當算了,畢竟他跟青竹還是活了下來。
蔣璋斷首後跟愛駿被困於此,鎮日在這山巔繞著,失了腦袋後,雖跟著失去神智,但他似乎也明白當年一番情意被人踐踏,便是日日想找回自己的頭跟找這臨靖報仇。他畢竟有金丹之能,這臨靖不敢隨意招惹,就躲在下處些的地方矇騙上來的無知修士,觀察對方身份能耐,再伺機殺害。
他雖有金丹能耐,但心思極細,又善於演戲,見青竹跟四九雖修為比他低,卻也不敢隨意動手,畢竟兩人看來都是仙門寵愛子弟,怕他們身上有什麼防護法寶。
而這一段故事就到此為止了,陸鴻百年的等待終於有了回報,楚明儀為尋師弟飛來,他在這山下察覺到四九的氣息,見這山上有魔氣大陣罩住,又想起這小師弟性子,怕他遇到危難,便是踩著法寶一槍破陣,恰好殺了下來,解救了青竹與四九。
更也讓蔣璋脫了這百年之困。
「那,現在有個問題。」四九甩著他的髮辮,那踩著那臨靖的腳始終沒有移動過,邊說又是狠狠施力:「這妖道,到底把這位蔣璋前輩的腦袋,弄去哪兒了?」
楚明儀眉目一動,那塞住臨靖的布團從臨靖嘴裡飛出,道:「臨靖,你現已無處可逃,不如將蔣璋與這踏燄馬的頭藏在何處,告明白吧。」
「就是就是,快說出來,說出來就賞你個痛快。」四九踢踢他,那帶著笑的臉有些狠意。
「哼哼……要殺便殺……」臨靖咳出一口血,像是憋了許久,他雙目赤紅,面目狂熱,看著陸鴻跟那蔣璋站近又交疊在一起的手,嘴裡吐出的話滿是恨意:「好呀,你們終於重逢了,開心吧?呵呵,但不會開心太久的,你們永遠找不回蔣璋的腦袋!陸鴻你這賤人也是,不要得意了……他愛的是我!是我!」
青竹眾人聽了一怔,不明白臨靖為何突然顛狂起來。
四九撇嘴道:「說啥呢你?人家本來就愛你,是你不珍惜。」
「愛?珍惜?呵,我一個小小魔修能受金丹真人垂憐還真是該感天動地呀……對呀他本來就該愛我……」臨靖說到後來神色有一絲迷茫,卻又瞬間陰狠起來,他吼道:「愛個屁!蔣璋你這再被砍十次頭也應該的混帳!狗東西!他根本不愛我!枉我一片真心!這個賤男人!賤男人賤男人!蔣璋你這賤男人拿那話兒捅我時就不該喊這陸鴻賤人的名字!」
臨靖狂笑,那流下血淚的臉皮居然裂出絲絲血條,看起來恐怖非常。
「什麼金丹修士!名門正派子弟!分明是個對自己好友暗藏齷齪心意,不敢告白的孬種!勾搭我後纏著我不放心裡又想著人家,糟蹋我一片心意!我砍他頭!辱他名只是剛好!只是剛好!讓他這樣沒有頭的在山裡找了一百年根本不夠!」臨靖說到後來仰天癡狂大笑,他看著一臉傻去不可置信的陸鴻,很是得意:「賤人,不敢相信吧?你敬愛的道友是這般看你,你真他媽的該看看他在床上怎麼折騰我!就知道他有多噁心!腦中怎麼想著要對你幹盡那些骯髒事!什麼金丹真人!修道人士!不過就條賤狗!陸鴻啊陸鴻,你很好呀,為了摯友修成鬼體,很好嘛,百年等待可終於等到人來救了他……哈哈哈……」
「呵……但我才不會讓你們這對賤人稱心如意……不會的……我死也要拖你們下水……」
臨靖這番癡態令青竹看了內心甚驚,他想,這魔修想必對蔣璋該是有情的,但這世間情愛總有無法兩全的憾事……蔣璋對陸鴻有意,卻是辜負了臨靖,而臨靖又是個死心眼的,愛之不得便生怨憎,寧願殺了深愛的男人,藏他頭顱,辱他名節,折磨他百年。
當真是愛之深恨之切。
「蔣璋啊蔣璋,你就永遠當個無頭紅衣郎吧……你永遠都只能是我的……都只能是我的……蔣郎呀……」
臨靖說到最後又哭又笑,臉上的裂痕更多,身上竟爆出許多濃黑霧氣,那楚明儀一瞧,察覺不對,趕忙拉過四九護著,一腳踢飛臨靖,但這一腳才踢出去,只見那臨靖在半空中竟是自爆了!
那一爆是他拿命相換,驚天動地,魔氣帶毒,魔血四溢,碎肉亂飛,楚明儀反應飛快,甩出一道九重牡丹護法陣,硬是擋住了這金丹魔修的自爆,但那大小堪堪罩住他與四九跟青竹而已,而那自暴畢竟是個金丹修為,實在厲害,震得他腳步不穩,嘴角溢血,嚇得四九忙扶住他傳靈力過去。
一旁的陸鴻來不及回神,以為要遭受這番危難之際,卻見那無頭的蔣璋,十指翻動,竟是憑著本能,招出一道護陣,接著抱住了他,替他擋下一片血光震動毒氣。
陸鴻被抱住那瞬間,想起他跟蔣璋初遇,他一名散修能力不足,遇到邪魔差點被抓去當鼎爐,是蔣璋長弓破雲飛箭穿來救了他。
當年的金丹修士,容姿俊美,長身玉立,一把紅弓於手,意氣飛揚,他誅殺邪魔,從踏燄寶馬上跳下,將虛弱的他扶起,笑道:「哪兒來這麼沒用的修士?」
他語氣調侃,卻不帶惡意,笑容張揚好看,令陸鴻好氣又好笑的同時,卻又有些心跳飛快。
那初遇,到如今,已過了一百五十幾年……
* * *
一夜過去,曾經被魔修霸佔的瓏環山在青竹跟四九與楚明儀的神通下,清乾淨了此處的無頭孤魂,能渡化的都渡化了,但那滿山的屍身肉塊,想來只能待這附近百姓尋來,看是有家人的便認走,或是找處山上清靜地方,做個荒塚埋好慰靈。
而可惜的是,幾名修士翻遍山巔,竟真找不到這蔣璋與踏燄馬的顱首於何處。
「你今後要做何打算?」楚明儀問著陸鴻,鬼修身後跟著看起來茫然的無頭紅衣郎與斷頭馬,雖然修道人見邪魔妖祟該斬不留,但陸鴻乃是鬼修,而這蔣璋看來在百年間,似乎並未成魔修,而是種近妖又近道的異類。
青竹跟四九在旁聽著看著,也是分外關心陸鴻該如何。
「謝謝楚真人與兩位小兄弟關心,想來,還是在這山下繼續擺茶攤,然後找回蔣君與燄雪的腦袋罷。」那陸鴻的手被蔣璋緊緊握著,剛剛臨靖的自爆似乎讓蔣璋想起些什麼,他自方才就一直抓著陸鴻不放,這鬼修也隨便他。
陸鴻側首看了眼無頭的紅衣郎,道:「若找到那天……或許可教蔣兄與我一同修這鬼道。」
「如此也好。」楚明儀點頭,這修大道路千萬條,眼前兩名妖鬼,雖已非正道修士,但卻非邪物,想來自有他們的機運可以成就。
一語說罷,再多言亦無幫助,楚明儀贈了一些丹藥,助陸鴻修行,青竹也給了不少,接著金丹真人便拋出一駕玉車法寶,讓兩名師弟上去,欲將兩人帶去附近大城先做休憩。
晨光熹微,陸鴻看著玉車上閃動的日光許久後,轉頭對著無頭踏焰馬無頭紅衣郎道:「走罷。」
駿馬將斷頸蹭了過來,那紅衣郎伸出手,握住了陸鴻的。
多年後,瓏環山下那總是一個人開業的茶攤老闆,突然請了一個夥計。
夥計身材壯碩,容貌俊朗,待人爽快,比起那總是臭臉的老闆還受老客喜愛。
還有一頭漂亮的駿馬總是委屈的被栓在茶攤前踢蹄被客人逗弄。
那夥計一身紅衣,不善擦桌不善泡茶只會送茶,還有時常跟在老闆前後,頻受老闆白眼——老闆喚其,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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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如鉤下無頭郎‧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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