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想像,我裡面有三個不同的角色。
第一個是專精研究的探索者。他很擅長找資料,很喜歡吸收新知。只要給他一個明確的目標,不論是疑問或疑難雜症,他都會忘我地,挖掘過他能探索的所有地方,全都只為了找出一個他會感到滿意的答案。
他是三個角色中,唯一一個有丁點道德價值可言的人物。在他眼中,正確與錯誤不只是判斷,也不單單是解答,而是能讓他繼續探索的問題。
第二個是不斷做夢的創作者。他是不多作思索的記錄者,也跟探索者一樣喜歡「探索」,只不過他只會以不同的方法講述相同的事情。對他來說,現實跟夢境區別並不大,所以把一張白紙塞到她面前,他就會繼續寫下去,只有在他找出自己喜歡的夢境版本,他才會停下來⋯⋯然後找新的故事來寫。
你若請求他繼續創作,他就會毫不停歇地寫下去,寫到我的身體無法再做夢為止。
第三個角色,是漂浮在虛空與實體之間的仲裁者。
說是仲裁者,他跟另外兩位的互動卻不多——他不會判斷某個當下必須要由探索者主持任務,還是由創作者主持。他只會判斷,我現在比較靠近虛空,還是比較靠近實體世界。
讓探索者持續研究,我終有一天就會因為道德、倫理難題而抓狂。讓創作者不斷創作,我就會忘記吃飯、睡覺與新陳代謝是否正常等等身體基本需求,然後無法分辨自己在睜開雙眼時,是否真有睜開眼睛,然後陷入瘋狂。若不讓仲裁者,恰恰好地漂浮在橫跨虛實之間的界線上,我就無法正確安排探索者與創作者的工作時間。
而我前陣子,陷入十分難解的兩難:
探索者告訴我說,我有必須解決的倫理問題,而假若我的工作沒辦法算為義,沒辦法讓人享受分享的豐滿,投注這麼多心力的企劃還能算是有意義嗎?仲裁者則跟我說,若不再讓創作者寫小說——或完成那些已經寫好的草稿——我就無法繼續維持如此巨大的搖擺幅度了。
我決定的折衷方案,是現在的連載日期——週二與週五休假,其他日子我都會固定更新一篇「精靈王女」。
加上我非本計畫的翻譯,一週便固定出產四萬字翻譯小說,正好符合創作者的需求。希望這樣就能滿足創作者的需求。
探索者提出的論點,在最近這幾個月裡愈來愈有著社會主義的味道。我不怪他。這幾年他一直在研究著文化娛樂產業的資本流動,若他因此懷抱了激進的倫理道德訴求,我也想盡量滿足他⋯⋯他提出的次要訴求——十萬譯書計畫按照現在的進度,絕對無法滿足一年十萬收入的目標——倒是比較能,重重影響我的決策。
「若我們能以公眾領域的高品質作品,採取日更的頻繁轟炸政策,我們就肯定能將這些〇〇〇炸得灰飛煙滅!」探索者情緒高昂。
——嗯⋯⋯首先,日更是不可能的。我手上還有論文要完成啊。話說,你為何不繼續找小說習作?這樣,說不定能讓創作者的心情好一點。
「習作對創作者來說根本沒必要啊——他躺在床上就能寫出一篇作品了。說起習作,那個企劃也是問題百出!我們搞這麼多年卻,只有兩份能實際使用的公式?這是遲緩、慵懶!我認為必須將文字技藝練習的優先順序,重新擺到討論項目上!⋯⋯」
唉。是啊,我確實認為探索者是有點,太狂熱了。假使,你整天鑽在毫無邏輯連貫性可言的情報碎片堆裡,看了一大堆醜爛人渣鳥事,每天也沈浸在世界上最黑暗的秘辛或創傷經驗之中,你有一點點秀抖也很合理吧?
創作者就不會有這個煩腦——他真的,就只是單純不停寫字。他會不斷以不同語序、語調、語法或語言,寫著他看到、聽到的事情。他不會思考多少事情,或是說他思索的事,都不會有探索者時常觸碰的道德重量。
但麻煩的是,探索者有時候會跑去遊說創作者。他這一次是用當兵的經驗跟創作者說,喂喂,為啥當菜兵的那幾個月,我的小說稿寫超級快呢?難道不是因為我們沒有健康的生活嗎?探索者他,沒想邀請永遠沈默的仲裁者參與這個話題,而是指出了他發現的——無聊成度近似軍旅生活的——乙級船員執業宣傳文章。
「去當水手的話,我們說不定就可以重新開始寫小說了喔?」每當探索者這樣一講,我就能看到毫無自己的想法的創作者狂點頭。
我得花上許多力氣去說服探索者說,去看臨床心理學的講法——管理我們心理健康的仲裁者他也很重要啊,明明我們已經能理解我們的理想策略,為什麼還要這樣隨便找個似是而非的解法?拜託,別搞這種私下遊說的小動作⋯⋯這三個角色都是我自己啊!我幹嘛跟我這樣勾心鬥角!?
所以,這就是我暫時增加更新頻率的原因。我不知道自己能撐多久,若能撐到年終,我就會盡可能一週五更。
我也重排了翻譯作品排序,好配合探索者跟創作者兩邊的意見。
我原本計畫要完成勳爵的《驚奇之書》,但我都因為品質考量而拒絕降低《暗夜之地》的價格——我真心不認為那本作品,是個「好作品」,因此不願意讓更多人看到更多章節——就必須重新審視勳爵作品的價值。
或說,「如果是我的話,我能回收再利用他的作品的哪些部分呢?」很遺憾,我不認為自己能摸著良心說《驚奇之書》真的有那麼好用。它能用的部分,都被洛夫克拉夫特用完了,所以去看洛老的抄法應該會比較實際一點。
今年的目標,我想要直接免費公開《貝武夫》以及《德古拉》,在這兩部作品之前我還會翻怪奇小説(Weird Fiction)研究中常被討論的、未有中譯的兩部小說。所以,一週五更的形式也能讓我更扎實地,朝這個目標推進。
之所以選貝武夫跟德古拉,是因為這兩部作品基本上已經算是公眾領域了。你隨便搜尋,就能找到德古拉的中譯本——它們的質量參差不齊,但如果大家已經能免費取得中譯本,收錢就沒多少意義了。再說,德古拉的文筆真的很強,故事性十分豐滿,娛樂性超高。
《貝武夫》雖說完全沒有免費的中譯本,但現代英語翻譯的兩個經典版本其中一個較通俗的版本,雖非公眾領域,網路上卻廣傳pdf檔。這就表示,你能將貝武夫當成英語文學裡,常識性作品——你喜歡奇科幻就一定會讀過的作品。
這兩部作品,都非常「能用」。
它們的能用性如此之高,原因非常簡單:這兩部作品都會直接處理「敘事」的語言設計。貝武夫延續了古英文的口語傳統,創造出現代英文無法重現的人稱;德古拉是多媒體小說,採取書信、日記等等不同的形式,將「書寫」的過程也變為故事的一部分。
它們都有十分強烈的背景設定,以及同樣能讓人記住的人物或故事情節。
我個人則是希望從中找出線索,讓我能在中文小說裡建構出不可能的人稱⋯⋯比如,「全知第一人稱」這種幾乎不存在的東西呢。
以此也能滿足敲著碗的創作者,希望能有夢境翅膀能伸展的空間;探索者能有個崇高的疑問能供他解謎,而小說寫作中,再也沒比語言技藝還更崇高的問題吧?我則希望這一計畫,能讓仲裁者完美地漂浮於虛無與意義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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