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甚至沒見過妳的臉。
這是我從媽媽那裡聽說的事。最先要好起來的是我們的弟弟,他們只差一歲,兩人的姊姊恰好年齡相仿又讀同一間幼兒園。興趣類似加上共同話題豐富,他們很快變得熟稔,而後彼此的母親互相認識,進而介紹了我和妳。
這種相遇,跟童話中「王子邂逅了公主接著一見鍾情」比起來,實在是再平凡不過的事情。
初次見面的記憶,老實說因為年代久遠,已經變得曖昧不清,但是第一次看到妳的時候浮現的想法依然留存著。
……是好像含羞草一樣的女孩子。
幼子特有的嬌小身形、宛如瀑布般流瀉而下近乎黑色的棕髮、由於害羞而淡淡發紅的臉頰,加上那雙微微濕潤,惹人憐愛的烏黑雙眸。
內向,總是不會主動與人交談,因為怕生顯得有點畏畏縮縮,對和陌生人——即使是同年的女孩子——見面感到緊張,這就是我對妳的第一印象。
話雖如此,妳舉手投足都輕輕的,而且一旦聊開了就會講出有趣的想法,對待身旁的人很體貼,散發著一股溫柔的氣息,彷彿只是害怕未知而暫時蜷縮那般。
妳可以說是我的第一個朋友,除去我那從剛出生起就認識的表妹,含羞草般的妳佔據了我童年回憶的大部分比例,兒時的我最喜歡拉著妳到處跑,一起畫畫、一起看書、一起玩鬧等等。
我們有很多共通點,不僅血型都是O型,生日都在十月,妳還和我一樣比起飯更喜歡吃麵,最喜歡的顏色同為紫色,而且一樣喜歡畫畫。無論開心的事或難過的事,全部與妳一同分享,我才擁有五彩繽紛的童年,回憶裡處處皆是妳的笑顏,所以我從來不是孤獨一人。
和內向被動的妳不同,雖然我的個性不算活潑,但卻比妳主動、強勢得多,我們相處的時間多數由我掌握主導權,而妳也總是耐心配合我任性的步伐。現在回想起來,當初應該給妳添了很多麻煩吧?真的非常對不起。
升上小學,我們去了同一間美術教室,更一起參加了共學班,相處的時間隨之增加,雖然我們由於學區不同的關係,沒有讀同一所小學,卻變得比以往親密許多。那是一段美麗到讓我忍不住祈禱,願時光停下腳步,與妳的日常能永遠持續下去的日子。
對那時的我而言,妳是無可取代、獨一無二的摯友,當然這個事實從以前到現在並無任何改變,此刻亦然。
但其實當時我們兩人的關係早已到達極限,明明離妳如此之近,我卻沒有察覺這一點,如果有早點發現就好了。如果有更珍惜跟妳在一起的時光,該有多好呢?事到如今還說這種話未免太過自私,我對此心知肚明。
……因為,把妳從身邊推遠的,不是別人,正是我自己。
轉變的契機,是七年前那趟我們一起去的露營。
彼此家庭變得熟悉之後,不只平日能見面,假日也時常一同出遊,那時我媽還有體力可以帶著我們遊山玩水,某次受幼兒園其他家長的邀請,跟好幾個家庭一起帶著孩子去露營,而這其中也包括妳。
一開始我僅僅盼望著能與妳一同去看全新的景色,即使對從沒體驗過的露營感到些許好奇,仍一心一意期待著和妳相見。只要有妳在身邊,去哪裡都可以。
只要妳肯對我展露笑顏,心就能放晴。
——曾經我是這麼以為的。
然而見到妳時和以往不同,妳身旁多了一道陌生的身影。
「她是我的第一個朋友喔,也介紹給妳認識吧!」
妳口中的她比我們年長三歲,從出生時就與妳相識,家裡開一間瑜珈教室,據說是個成績優秀、獨立又自信的人,對妳而言,應該好比是一個可靠的大姐姐吧。
可是她的出現打破了我們之間的平衡,妳的視線往往追逐著她的身姿,那對黑瞳中不再映出我的身影,反而滿溢著對她的憧憬與依賴。雖然妳是我的第一個朋友,但顯然對妳來說的第一是她,畢竟相處時間不同,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我被迫認知到一件事實:有她在,妳是不是就不需要我了呢?
「很高興認識妳。」
即便如此,我依舊隱藏自己的疑慮,硬是扯出滿面笑容,禮貌的回應道:「我也是。」
到了露營區,大人們七手八腳的搭起帳篷,烤肉準備晚餐,放手讓孩子們自己去玩,幾個年紀較長的便站出來擔任帶領大家的角色,她也作為那當中的一份子,領著眾人走上山區小路,撿拾火紅的楓葉,串起隨處可見的花花草草做花圈,當時的妳看起來玩得很開心,非常開心。
但是妳的身旁並沒有我。
與我的期待不同,妳從頭到尾都黏著她,就算再怎麼努力追趕,也沒什麼和妳談話的機會。我不知道當時她是不是有意識的想分隔妳和我,然而從妳表現出以她為重的態度起,在當年僅有七歲的我眼中,她已被定義為敵人。
她是將妳奪走的介入者,年幼的我如此相信,浮現心中的黑暗情感是小孩子幼稚的嫉妒,還是別種感情,現在我仍舊不甚清楚。只是當我抬頭一看,看到妳燦爛的笑容時,忍不住懷疑起自己。
……說不定我才是多餘的。
妳臉上綻放著一如往常的笑顏,卻不是對我展露,一思及此,心因而被灰暗的烏雲籠罩,不知為何胸口隱隱作痛。
……好希望妳只注視著我啊!
這份苦澀的情感,該用什麼話語形容才好呢?
我不知道。
走回露營區後,我終於維持不住臉上的表情,笑容面具逐漸崩坍,可妳彷彿什麼都沒察覺似的歡笑著,不知不覺間我們的目光已不再有交集,我鬱悶的低下頭,往正在料理晚餐的大人們望去。
「媽媽!」
隨著我的叫喚,好幾個女性同時轉頭,臉上都顯出忙碌的神色,不知所措的互相張望。對了,這裡有好幾個人是「媽媽」呢。
我閉上了嘴。
夜幕降臨,孩子們齊聚於帳篷之中,她拿出自己帶來的桌遊,向眾人說明規則後宣布遊戲開始。這時的我不再積極於團體活動,變得極其沉默,只有我和周遭的氛圍格格不入,根本開心不起來。我在妳們之間宛若空氣,說到底,打從不能和妳在一起的那一刻,這趟旅行就徹底失去了意義。
睡前大人們拿出仙女棒,每個孩子一人一支。我遠遠觀察著妳和她的笑鬧,鬱悶的盯著手中的火花,仙女棒的火光彷彿迅速凋零的花朵,散著微弱的光、拖著長長的尾巴緩緩飄散,墜入土裡消逝而去,有如漸漸腐壞的花瓣,一點痕跡也不留。
倏地,一抹閃爍的光點無意間落於腳邊,原先我並不在意,直到腳下的熱意強迫我將視線從妳身上移開,仙女棒的火星掉到拖鞋上,那份熱意燙得發疼。慢了半拍才意識到自己發生什麼事,我大哭起來。
即使如此妳也沒有回過頭看,我因此哭得更大聲,這下子媽媽終於注意到這邊,慌忙地過來問怎麼了,接著迅速處理好拖鞋與仙女棒,以哄小孩的和緩語氣安慰我。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持續哭泣著。
「沒事沒事,乖乖不哭喔。」
「……嗚嗚……痛……」
口中吐出斷斷續續的嗚咽,很有孩子的模樣大哭不止,哭泣的真正理由卻不如表面單純,但又有誰能理解?有誰會因為孩子的無理取鬧,去責怪沒有任何錯的兩人?我的心情只是孩子氣的任性,當時已經對是非對錯有點概念的我非常清楚這點,我確信誰也不會站在我這邊。
——畢竟看起來無理取鬧的是我。
這種被狠狠拋下的感覺,我絕不想嘗第二次,從那之後我再也不敢碰仙女棒,且不再相信任何比自己年長幾歲的女孩。
出於「被奪走了就要搶回來」的報復心態,年幼的我決定,絕不容許妳再隨意離開我。
「越害怕失去手心就抓得越緊。」未經教化的小孩子心理,如此的天真、單純、無垢、無邪,但正因為這樣,殺傷力才大到我在行動時完全無法想像。
「妳也喜歡那個嗎?我好高興。」
「既然我都選了這個選項,妳一定也是這樣吧?」
「妳在說什麼傻話?妳的朋友是我,才不是她。」
「為什麼不跟我同一組呢?難道妳想拋下我嗎?」
「果然比起我,妳更喜歡她嗎?」
為了將妳束縛在我們的關係中,我於妳嬌小的身體套上沉重的枷鎖,拘束了妳能無拘無束飛翔的翅膀,把妳囚於鳥籠之中,限制妳的成長——當時的我,對此尚未自覺。
僅僅是想要妳成為只有我一個人的「朋友」。
不要把視線移到別人身上。
只看著我。
然後我們的關係開始一點一點的變質。
我是奪走妳自由的,自私的罪人。甚至沒察覺妳臉上漸漸消失的笑容,妳變得害怕說錯話,比以前更為沉默,養成開口前皆會小心翼翼看人臉色的習慣,連與同齡人相處也要繃緊神經。小學時期的妳內向、安靜、溫馴,看起來就像無助的小動物,又彷彿為了自我保護,將枝葉蜷縮起來的含羞草。
接著那趟露營的兩年後,我們一同參加的共學班解散了。
等我發現妳開始逃避與我見面的時候,一切為時已晚。第無數次妳選擇和她一起歡笑,而拒絕我的邀請時,我終於認清了現實,不再把她當作假想敵,放棄心中無謂的被害妄想,轉身直面自己不願正視的罪行。
在妳稚嫩的心靈刻下無法抹滅的痕跡的,是我。
傷害了妳,將妳推遠的,是我。
就讀不同小學的我們只剩下補習時會見面,以彼此家人有在持續聯絡的兒時玩伴而言異常疏遠。曾幾何時,我對妳不再了解,我們的互動如履薄冰,交換的每一句話語都成了戰戰兢兢的試探,驀然回首,我竟察覺自己居然無法憶起妳上次展露笑容是什麼時候,妳溫柔的笑顏是如此令我想念。
升上小學高年級,我才慌慌張張的嘗試修復彼此間的關係,儘管這只是出於一點微不足道的罪惡感,以及一個任性的願望——我依然想待在妳身邊。
趁著年級變換、課業加重,我們幾乎每一科的補習都在一起,且通勤更由彼此的母親輪流包辦。除了一週就有五日見得到面,我滯留妳家的機會也變多了,可說是像真正的家人那樣每天黏在一起。我拼命的向妳伸出手,想填補我們之間已然不小的隔閡,但只有這樣還遠遠不夠。
所以我將曾經傷害妳的「我」扼殺了。
改變自己的言行舉止,少點開口,多點沉默;少點要求,多點付出;少點任性,多點體諒;少點強勢,多點溫柔……變化一點一點地發生,我不知道是否該以「成熟」或「成長」為此辨解,也不知道這些改變是好是壞。但原本只是微乎其微、細小到幾近不可視的改變,卻在時間的作用下,使偏激的執著化作流逝的砂粒,甚至重新塑造了我的內心。
然而當時的我對此還未在意,僅注意到自己有異於往的言行,讓我們關係中的「什麼」有所改變,而妳也如我所願回到我身邊——妳永遠不會知道我們小學畢業那天我收到妳的親筆信時,有多麼開心。
上面寫著:「以前我總覺得我們倆相處起來很尷尬,但現在,總有比較融洽一些,以前我們在聊天或是在玩時,我總會覺得不自在,很尷尬或是怕說錯話而導致緊張,反正就是會想很多。現在比較融洽可能是因為妳的關係,是妳讓我學會和朋友的相處是一件非常開心的事,不再是那種不自在或緊張的事了。」時隔五年再度聽到妳的真心話,幾乎令我感動得掉淚。我沒有意識到我們回不去從前,這份友情早就變質了。
妳也變了。
我沒發現再次對我展露笑容的妳,已經不是那個含羞草般被動又膽怯的女孩,沒發現妳和我認知中的樣子有所不同。可是,我沒有重蹈覆轍。
……絕對不會,再傷害妳了。
我只是祈禱著。
……願能與妳並肩前行,成為妳的力量,甚至妳的光。
然後我們邁出全新的一步,迎來了國中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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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那次去露營時因為太小,老實說發生什麼事我已經幾乎不記得了,腦海裡只有當時很多孩子玩在一起串花圈、玩桌遊的片段畫面,還有最印象深刻的仙女棒火星掉到鞋子上那瞬間的感覺。
其他事件的時間點也都很曖昧,我還記得「我開始討厭長我們三歲的她」是從那次露營後開始,從那之後我好像就不太喜歡比自己年長的女孩子。也隱約記得「我對妳做了很過分的事」,但「這是何時發生的」、「我們又是何時開始疏遠」、「我開始努力修補關係是在何時」等等,我都沒什麼印象,妳大概也不記得了吧?明明我們從幾乎沒記憶時就開始當朋友,後來卻變成這樣,我也覺得很難過(雖然事態發展至此大部分都是我的問題,我完全沒資格說就是了)。
妳的親筆信我一字不漏的放進去了,雖然妳大概不會看到,可是那封信我現在還收藏著。
我對佔有慾的描寫原本還更加黑暗,是跟負責修改協力的人討論後才寫成現在這個版本,因為她說她很喜歡內文描寫青少女間分不出曖昧又或喜歡的青澀情感,如果佔有慾寫太過,會破壞掉原本營造出細膩輕盈、薄霧一般的氛圍。
我的修改協力大大文筆超級好,還能點出作者本人都無法察覺的缺點與弊病,真是太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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