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湘,你醒醒,快點出來!」隨著車窗的拍打聲她渙散的神志逐漸回籠,她逐漸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她叫做陳湘怡,四月剛過完二十九歲生日,從大學畢業至今工作六年了,身上有一點積蓄,大學時期的友人逐漸步入人生下一個階段。
不久前她跟男友參加社團學妹的婚禮,學妹不照牌理出牌,竟將新娘捧花丟給了她,她接到捧花的當下嚇得說不出話來!永生花的馨香縈繞在鼻間跟腦海,那是一束非常漂亮的捧花,用乾燥的黃白玫瑰組合成古典的畢德麥花形,簇擁在灑著亮粉的純白包裝紙中。
正如同學妹選中的古典婚紗,不過分誇飾學妹的胸圍,卻又因古典繁複蕾絲的點綴,將學妹的身形拉得修長而典雅,那份典雅又因純白而高潔。
學妹略長的臉型在這身婚紗的修飾下有了上世紀名媛的嫻雅。
從前學妹告訴她:「我的臉太長,不好看!」她愛憐的輕捏學妹的下巴:「好不好看是你決定的,不是別人決定。他們覺得你不好看,一定是他們沒有眼光!」
那時的學妹笑得好燦爛,如同她們上課路上盛開的杜鵑花,她順手拍下學妹的笑顏,將這張照片上傳臉書:「我如杜鵑花嬌美的學妹!與護花使者的我在學校一隅。」
鏤空蕾絲設計的禮服將學妹美麗的背發揮得淋漓盡致,學妹丟完捧花轉過身來,笑得跟從前一樣燦爛,比起從前成熟的學妹眼裡有著年輕時沒有睿智。婚禮結束那天她在臉書看見她微張著嘴拿著捧花的傻樣子被上傳臉書,學妹寫下:「我親愛的學姐,我衷心期盼你步上紅毯的美麗模樣。也感謝我善良又大方的伴娘們一致同意將捧花送你,在婚禮的一隅,衷心期盼你幸福的學妹。」
如今這束捧花讓她安放餐桌上,餐桌另一邊擺著她親愛的小熊,她倒了兩杯紅酒在她與小熊之間,她輕碰了小熊那杯:「親愛的小熊,我升職了!為我乾一杯吧!」
她抿了一口紅酒後說:「大家都恭喜我升職,這是令人欣喜的事嗎?」紅酒的醇美停在舌尖,澀味卻入了喉,那好比眾人恭賀她升職一事,又好比學妹祝賀她早日步上紅毯,看著光鮮亮麗,實際上嚥入嘴裡盡是苦澀。
「戰戰兢兢、安份守己的工作,升職也不過是累積年資的一個過程罷了。結婚也是,看似水到渠成,其實水到不到有什麼關係,渠成不成那又如何?」
話說完她一口嚥下所有紅酒,她安慰自己:「陳湘怡振作一點,沒道理別人做得到而你做不到。你已經不是小孩了,獨自吞下所有委屈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這些事情你小時候不就懂了嗎?為什麼現在又忽然不懂了?」
這幾天因為學妹的發文,昔日友人紛紛點讚,還有人特意標記她自大學以來的男友阿瀚,問他:「什麼時候喝你們喜酒?」
阿瀚回:「我年初剛換工作,跟阿湘在不同公司,我們各自奮鬥,你們別給我們壓力!」貼文自始至終阿瀚都不曾點讃,彷彿把她的臉面放在地上踩!連她媽都聽堂妹說過這件事,前幾天她的電話響個不停:「你甲阿瀚是安怎?無愛結婚啊?你甘知影你阿叔早就包好紅包佇等恁!你嫁妝欸袚鍊甲手環早就準備好!」
她只好照稿唸著阿瀚的說詞,總算安撫好她媽。這幾日她媽一直傳來小阿香跟守義哥的相片:「卡早結婚,卡早生囝兒,你看小阿香多古錐!守義做工作,伊閣會提水予守義飲。」
她問她媽:「守義哥啥乜時陣結婚?」
她媽不留情面的回:「你煩惱你自己就好,管甲守義遐去。」她那時氣得很想掛她媽電話。
她看著對座的小熊喃喃自語:「守義哥,你還欠我一隻熊!」她將小熊前那杯紅酒也嚥下,一句話也不說。坐了會兒起身洗酒杯,那屬於陳湘怡的升職慶祝會已然落幕。
此時阿瀚喝得酩酊大醉回來,醉倒玄關,嘴裡嚷著:「陳湘怡,你有什麼不滿,叫學妹PO文是設計我嗎?害我被我爸跟我媽唸,你真行,手段高明,佩服佩服!」
她本來擰了一條毛巾準備幫阿瀚擦臉,聞言那條毛巾甩在阿瀚臉上:「陳星翰,你認識我這麼多年還不了解我的個性嗎?我不屑作假,比起逼婚,看你這樣猖狂,我還寧願跟你分手!你給我滾出去!」
她彷彿聽著阿瀚咕噥著:「⋯⋯陳湘怡,你就是這樣咄咄逼人,我才會⋯⋯」
她不理阿瀚自顧自的洗澡去,洗完澡抱著她的熊回房,關燈前想起阿瀚父母慈藹的模樣,良心大發從房裡抱出一條毯子蓋在他身上。
隔日醒來,阿瀚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對她寒暄:「阿湘,謝謝你總是照顧我。我聽說你升職了,恭喜你!」他吃光了她準備帶去公司微波的便當,隨意丟在水槽,還有她打算帶去當早餐的柳橙汁也被喝掉,瓶子擱在餐桌沒有收。
上班前告訴她:「阿湘,吃了早餐再上班,千萬別餓肚子,胃會不好,像我一樣。」
她有些不耐煩的趕他上班:「快去上班。」
不知為何,阿瀚走了一半又回過頭來慎重其事的說:「阿湘,再見!」
她看著水槽的雜亂有些生氣,不過還是擠出一句話來:「出門小心。」
其實她一直覺得阿瀚很會說話,短短的話涵義卻不簡單:他這麼辛苦工作都是為了她們將來,她要是懂事就不該為了結婚的事跟他鬧!
工於心計的人向來令她厭煩,從前阿瀚不是這樣,他長得英俊笑起來爽朗,跟守義哥有些像。想起她媽傳來守義哥抱著小阿香的照片,她的內心一陣陣抽痛。這麼多年過去,守義哥自然不會等她,她們都各自遇上了她們人生中的另一半。
守義哥生了可愛的小阿香,或許某日她也會跟阿瀚結婚,過著像現在一樣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的日子。忽然之間窒息感傳來,她有些懂得阿瀚喝醉之後的真心話--這樣的日子果然令人焦躁!
阿瀚寧願酩酊大醉,而她鍾情獨喝紅酒,也許她們真的該考慮分手了!
她將保鮮盒泡水,收走桌上的柳橙汁罐子洗好,卻遍尋不著柳橙汁蓋子。
她上班的時間比阿瀚遲,這也意味著她還有一些時間做一點家事。她很怕蟑螂,怕到看見蟑螂聲嘶力竭還是小事,她曾經害怕到一次又一次起雞皮疙瘩,渾身冒冷汗,全身發抖。還是守義哥找到被鎖住的她。可如今的守義哥變成小阿香的爸爸,他要守護的人變成小阿香母女,不再是她,她除了滿心酸楚,也只能努力的打起精神來:「我可是鋼鐵女戰士,連續加班十天沒喊過累!區區蟑螂我根本就不怕!」
她戴著塑膠手套,拿著長柄刷子在櫃子下四處尋找吸引蟑螂的瓶蓋,忽然碰見什麼東西似的,她將那個東西勾出來,看見一只深色的禮物袋,裡頭放著恰好的寶藍色絨盒。她皺著眉打開,是一對款式簡潔的對戒。
在她準備提分手的前夕竟讓她找到對戒,真令她五味雜陳。她就這麼情緒紛擾的畫了一個簡單的妝容上班去,中午吃過飯回公司,卻見櫃檯妹妹笑得神秘兮兮:「湘怡姐,有人送花給你喲,你猜猜是誰?」
昨天的她或許會驚訝,在她找到對戒後一點也不驚訝了。直接回答櫃檯妹妹:「是我男友吧?」
櫃檯妹妹捧著一束價格不菲的玫瑰花交給她,同樣黃白玫瑰交錯,典型畢德麥花形。不同學妹那束精緻輕巧的永生捧花,這束的重量沉甸甸的,彷彿吸飽水那般,每一朵花都那樣新鮮明豔,須得她的雙手併用才能穩穩捧住。
她進了辦公室,小姚首先走上前來:「湘怡姐,你的花真漂亮,你今天過生日嗎?」
她搖搖頭:「我的生日還沒到,這束花多半是祝賀我升職的花。」她將花束放在座椅旁,終於拿出了夾在花裡的祝賀卡片,裡頭寫道:「恭喜升職,謝謝你一直以來的照顧!阿湘,我們分手吧!祝願你未來每一天的笑容如同你接到學妹捧花那天一樣燦爛!」
她想起阿瀚出門前慎重其事的道別,忽然間淚水奪眶而出,她剛擦了淚,又落下第二串淚,心裡雜陳的滋味難以言訴,好像兩肩剛放下負重,內心卻緊接著被挖空。她不禁猜想是不是因為被拋棄才會令她這般沮喪?
小姚走了過來:「湘怡姐,你還好嗎?無緣無故怎麼哭了呢?」
她揮了揮手希望小姚不要走近,偏偏小姚未經同意便看了卡片:「說得倒好聽,分手多半是劈腿了吧?」
「湘怡姐,我告訴你,我看過你男友載一個濃妝的女人去婦產科哦!說不定孩子都有了才跟你提分手!這個男人真夠賤!你千萬不要被他這些鬼話騙了!我在婦產科看過他很多次了!」這些聲音不高不低,偏偏足以讓整間辦公室的人聽見,以至於所有人向她圍來。那張分手的卡片自小姚的手裡傳出,所有的人看過一輪。無能為力的她只能趴在桌子哭!
不久主管走來拍拍她的肩:「湘怡,你的特休還有吧?要不要趁機好好休息?」
於是她被批准休了特休,回到家開門,她覺得這個家跟早上她剛出門時長得不一樣。
屬於阿瀚的東西早就收拾乾淨,只剩下她生活的痕跡--她正穿著當初在墾丁買的情侶拖鞋,腳邊有一隻大門鑰匙。多半是阿瀚鎖門後塞進門縫。
她不禁猜想阿瀚若如小姚所說,肯定不會將情侶拖的另一雙帶回他跟那女人的家,多半是丟掉。內心湧現難以言說的悲傷,如同昔日墾丁烈陽下的湛藍波濤向她打來,那時的她同樣穿著這雙拖鞋深陷細沙裡,一面拉著被海水打濕的裙襬,阿瀚在前方叫她:「小心!」海水漲潮她一不小心就跌坐在地,正等著阿瀚將她拉起。
她以為不愛他了,過往的回憶卻幾乎讓她窒息!
她哭了整整七天,轉眼已經來到特休的最後一日!從第三天起她已經學著踏出家門,第七天又逢倒垃圾的日子,她在玄關翻看日曆才驚覺特休的最後一天正巧是她的生日!
她打包好垃圾準備下樓,這袋垃圾裝的是她跟阿翰所有的回憶--情侶拖、穿去墾丁的洋裝、他買給她的草帽、他們一起買的紀念品⋯⋯。既然他可以不要她,她自然也可以將這些全扔了!
扔完她的心情果然好多了!
她走進85度C幫自己挑了一個蛋糕,提著蛋糕走出咖啡店。看著天空夜幕沉重,一二顆星星自厚重雲層發散光芒,與上懸月形成一副笑臉的模樣。
她拿出手機想拍,螢幕卻意外拍下衣著單薄的小妹妹因掉了小蛋糕大哭,她的哥哥正在安慰她:「別哭,蛋糕掉了也沒辦法,哥哥的生日在下個月,下個月再帶你來買好不好?」
她曾見這對小兄妹與他們的爺爺一起撿回收,家境應該真的不好。小妹妹難過得想將蛋糕拾起來吃,哥哥氣得一邊罵小妹妹,一邊打小妹妹的手:「你上次就是亂撿東西吃才會腸病毒,把爺爺的錢都花光,這種事你還要做第二次?」小妹妹囁嚅半天說不出話來,眼淚倒是一直落,眼見又要大哭。
她連忙走向前去將蛋糕交給小兄妹:「妹妹你好,其實今天也是阿姨生日,可是我更想將蛋糕送給你!你帶回去跟哥哥爺爺一起吃,別再掉了哦!」
小妹妹的眼眸瞬間發亮:「謝謝阿姨!」小手緊握蛋糕提把的模樣可愛得讓她忍不住摸摸小妹妹的頭:「不客氣!」小妹妹的哥哥說:「你很笨耶,要叫姐姐啦!姐姐這個蛋糕太大,我們不能收。」她看著故作小大人模樣的哥哥笑了笑,也摸摸他的頭:「蛋糕不大也不小,剛好夠你們跟爺爺吃。回家也要小心哦!」
小兄妹異口同聲說:「謝謝姐姐!」
她笑著跟他們揮手:「不客氣,拜拜!」告別小兄妹之後,她獨自踏往回家的路。此時的心情彷彿新雨過後清爽的天空,所有陰霾一掃而空。
她看著形成笑臉的星星月亮竟然很想唱歌:「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掛在天空放光明,好像許多小眼睛,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她這時才發現人行道的地磚像灑滿一地的碎星星,在明晃晃的街燈獨自下閃耀碎的光芒。這首歌是守義哥教她唱的,讓她害怕難過的時候唱,雖然她真正難過時想不起來唱這首歌,心情轉好的現在唱想來也不遲?
回到家裡雙手空空,好心情卻一點也不受影響--她付出善意,看見小兄妹笑容已經很開心。至於蛋糕有沒有帶回來並不是很重要!
付出善意的本身是祝願、是祈福,是不求回報。如果拿這樣的心境看她與阿瀚的八年感情,她要謝謝阿瀚將她貧乏空白的人生填滿,說不定他們不夠珍惜彼此,才會被時光消磨得這般不堪。
消磨之後,獨處之間,她想通了,她跟阿瀚的回憶無法像她丟掉與他有關的物品那樣乾脆俐落!她要學會將過往像信件一樣封存,一一蓋上火漆,存在昔日風光明媚的墾丁沙灘。期盼有一日展信,她能笑看這些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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