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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新亮握著兩瓶蒙灰的白酒走出來,坐在折疊凳上,把酒橫放在桌上輕輕一推,酒瓶拖著沉悶的聲響滾到高鵬面前。
“這真是太他媽殘暴了,趙新亮,老天爺逼迫一個人活到三十歲是一件很殘暴的事,你先是會被血親開除家庭,去讓你自己想辦法組建新家庭,然後被公司開除職務,讓你失業以至於身無分文,最後被社會開除人籍。趙新亮,我臉上這個不是疤痕,而是遭受墨刑的結果。”高鵬指一指臉上的半個巴掌大的褐色梨形疤痕,“趙新亮,我們未來的路究竟在哪裡呢?”
趙新亮沒有能力回答這個問題。他在高中第一次見到高鵬時便妒心驟起,當那個俊美少年從門口走進教室時,女同學們不由自主地驚叫起來,仿佛她們臥室裡張貼著的寫真海報裡的男孩活過來一般,倘若他願意付出精力,說不定能同時和十個女孩談戀愛。
數年後,高鵬再次遇見趙新亮時,他用殘損的面部擠出笑容,向趙新亮講述了自己是如何在高中畢業後進了一家小型工廠,又如何因為一時失誤導致左臉重度燒傷,父親又是如何將屬於他的賠償金騙到手去炒股,最後將底褲虧掉。一年前,毀容後的高鵬輾轉到一家物流公司當送貨員,試用了一個月後,公司決定將他開除,好讓他們的客人不在開門取貨時看見這張臉而受到驚嚇,此後高鵬拿著離職補貼風流了一周,也許兩周,終於認定回家啃老才是生活真諦。他的父母如今經營著一家占地面積小得可憐的五金店,趙新亮曾五次拜訪那裡,每次高鵬那骨瘦如柴的父親都穿著紫色T恤坐在門口,翹著二郎腿,腳尖顛著拖鞋,仇恨地看著路邊來來往往的人。
“說說你吧。”高鵬笑道。
“我?我前不久換了新工作,一家快送超市的分揀員,那個地方其實就是一家動態工廠,大家推著購物車為坐在家裡的客人挑選商品並且打包,誰也不搭理誰,像行屍走肉一樣推推走走一整天。”趙新亮揉揉油膩的酒糟鼻,“你看,我們的生活都很無趣。上班第一天,我見那裡有許多年輕姑娘,以為說不定能撿個媳婦回去。”
“然後呢?”
“噢,然後……你知道的,她們一碰見男人像見到傳染病患者,立刻躲得遠遠的,她們看起來年輕,其實都已婚。所以我總會想,如果我長得和當年的你一樣帥的話……別誤會,我不是在揭你傷疤,而是在羡慕你。”
高鵬搖搖頭:“當年的我?抱歉,我不認識他。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躺在家裡吃喝拉撒,我他媽是個殘疾人,我有手有腳,但我沒臉活在世界上了。我父親欠了二十三萬,趙新亮,有什麼辦法在一星期內就掙到這麼多錢嗎?”
趙新亮已經喝掉了半瓶酒,落日餘暉灑在他的額頭上。
“我告訴你吧,把我全身器官賣了都掙不到。”高鵬說,“我活著的時光僅限於學生時代,那時有人說我像金城武,有人說我像張根碩,管他們說我像什麼,反正有三個女孩同時追我,其中有一個是數學課代表,我和她在廣播室旁邊的樓梯間接過吻,那時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件事,現在我把塵封的秘密打開,那又怎樣呢?那是十二年前的事情,沒人再八卦這種狗屎了,大家都結婚過日子去了,我又算什麼?”
當昔日富豪過上一貧如洗的生活,他就會控制不住高調聲張自己輝煌的往事,趙新亮盯著高鵬游離的眼神——想逃躲現實的眼神,聽著他絮絮叨叨講了自己的半部風流史後,忽然想起什麼似地開口說道:
“四個。”
“什麼?”
“那時有四個女孩追你,你漏了一個,周薇。”
“嗯?”
“我猜你不太好意思講她。”
“你是說‘河豚’?”
高鵬口中的“河豚”是周薇的綽號,是他親自為她取的。高鵬和數學課代表接過吻,和宣傳委員在池塘邊約過會,可周薇——她什麼也不是。她的成績排名常年在倒數第四和倒數第五之間徘徊,這個分段的學生大多是熱愛翹課的問題少年,也就是說,縱使她的課程一節不落,仍然因為愚笨而讀不好書。她的腦子受校園偶像劇影響,總是沉浸在戀愛幻想中,不知天高地厚地向高鵬求愛,她用攢了一個月的錢買了塊高檔電子錶送給高鵬,卻被他無情地扔進垃圾桶。
高鵬笑著說:“你知不知道你長得像河豚?”
周薇哭哭啼啼,但沒有人安慰她,哪怕女生,為什麼呢?趙新亮飲一口酒,歪頭看向高鵬,說出了心中的疑惑。
“因為她長得確實像河豚。”高鵬樂呵呵地望著天花板,“我當時想,如果給她那肥胖的臭臉上來一拳,她會不會像泡芙老師一樣鼓成一個熱氣球。”
“她那時沒有一個願意為她挺身而出的朋友,只是因為長得像河豚麼?”
“我們為什麼要聊她?她有什麼意思?”
“你不想知道她後來何去何從嗎?”
“我為什麼要知道?”
“你會想知道的。”趙新亮說,“她後來當了漫畫家。”
“她會畫畫?”
“是的,但是高中時候所有人都關注她長得像河豚這件事,沒有人知道她擅長畫畫,也沒有任何諸如畫黑板報這樣的鳥事找上她。一隻河豚怎麼會變成他媽的漫畫家?真是蹊蹺。不過她現在不只是漫畫家了,前幾年她轉行為一家香港公司做動畫,首部作品就名聲大噪,現在混得風生水起。”
“我從來沒聽說過。”高鵬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耐煩。
“這很正常,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一來是因為她主要在海外市場活動,大陸鮮有報導,二來是因為她改名了,叫Vivien,誰能由這個單詞聯想到她的長相呢?要不是我偶然間在雜誌上瞥見她……說到這個,她現在樣貌大變,我差點沒認出來,這不稀奇,錢能改變一切。”
“你告訴我這些做什麼?你想讓我去找她?然後在她面前懺悔,讓她原諒我,然後和她結婚,拿到她的財產,然後給你點好處以感謝你提供的建議?正如高中語文老師所說,你的鬼點子又多又沒用。”
“操你媽的,那你去賣器官吧,看看賣幾個腎能搞到二十三萬。”
“她手裡的前夠叫二十個頂級鴨子陪她睡半年,憑什麼會看上我一個曾經羞辱過她的、半邊臉燒傷的老同學?”
“不止你,我們的生活都要完了。”
“我要回去了。”高鵬站起來。
“你連瓶蓋都沒擰開。”
“去你媽的。”高鵬踢開凳子,狼狽地披上風衣,倉促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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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鵬到家時,父親照常坐在門口,母親在店裡弓腰拖地。店裡正中央的折疊飯桌上擺放著一隻連著插座的老式電鍋,高鵬差點將它碰倒,母親擔憂地望了他一眼。
接下來倒頭就睡,然後迷迷糊糊地醒來,窗外已全黑。
高鵬開始在手機上搜索“漫畫家Vivien”,果然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周薇身穿深藍色長裙,手持話筒站在紅毯上,白淨的臉無疑是化妝師的傑作,而臉上自信的笑容是金錢的力量,高鵬心想。在她的寫真集裡,每張照片都不像同一個人,有時她提著一隻造型不明所以的挎包坐在高腳凳上沉思,有時撐著一把兔耳朵雨傘站在海灘上嬉笑,已知她不再是十二年前的河豚,那麼她現在到底是誰?
為了找出周薇畢業後的那段時間裡腦子裡在想什麼,高鵬開始關注她的成名作,那是一部叫做《奔跑吧,無畏的瑛》的長篇連載漫畫,兩年前被改編成動漫劇集,並且換了個更簡潔的名字——《瑛的羅盤》,所講的故事大致是這樣:一個叫瑛的女高中生在學校裡受盡欺侮,某天放學路上,她被幾個女混混逼迫喝下一瓶粉筆灰泡的水,跑到一片樹林裡催吐,恰巧在樹洞裡發現了一個生銹的羅盤,她驚訝地發現這是連接著異世界的神器,同時被賦予“邪靈獵人”的能力,在兩個世界來回穿梭以消滅肆虐的邪靈。每年都有幾百個這樣的故事被創作出來,把羅盤換成手杖、項鍊甚至滑鼠都可以,喝粉筆灰水也可以換成吃橡皮屑,但只有周薇的版本勝利了,高鵬堅信這只是時運問題,喝了一瓶不乾淨的水不是第一時間去廁所吐以及就醫,而是大老遠跑到樹林裡摸樹洞,此情節本身荒謬可笑。
他沒有一丁點興趣去觀摩原作,唯一吸引他的地方是這部漫畫的封面,女主角瑛與周薇本人神似,只是在相貌上加以美化,換言之就是以自己為原型創作出來的,而霸淩情節似乎也讓他有些印象。高三上學期,高鵬無意間聽說班上某位愛打架的壞學生在外面認了幾個乾姐,不知出於何故盯上了周薇,說要請她喝神仙水,那會兒高鵬忙於和隔壁班一個大眼睛女生調情,並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如今看來神仙水便是粉筆灰水,去小樹林嘔吐或許也是真的,那麼撿到羅盤呢?她也確實撿到了,現實中那看不見的羅盤和漫畫裡的一樣,都改變了她的命運,而最令他好奇的是,既然角色和背景都有對應的原型,那自己也應該在裡面才對。
他開始興奮地搜尋漫畫,果然在第一話就出現了——是一個叫玠的男孩,名字基本上是亂取的,作為故事裡最重要的配角,玠在第十七話選擇了接受瑛的表白,在此之前的大部分情節,都被高鵬認出是曾經的真實事件,兩人在第二十一話變成了並肩作戰的戀人後,故事才開始進入胡編亂造模式。有意思的是,玠扔掉瑛送的禮物這個舉動被解釋為“為了專心念書”,不想被戀愛影響學業,而角色本身的設定是癡心于學業的尖子生。高鵬被美化了。
意識到這一點,他驚喜地從床上坐起來,儘管夜漸深,但他再也睡不著了。
他將自己鎖在房間裡,花了三天把漫畫和動畫全部看完,深夜的他盯著房門,他感覺外面堆滿了不計其數的金幣,只要開門,堆積成山的金幣就會沖進來淹沒自己。太陽升起,他從床上跳起來收拾行李,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財富。
“只要五天。”他對父母說,“五天后我回來,我們家欠的債就會瞬間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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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當高鵬走在漫長的車行坡道上時,他始知兩側的獨棟住宅同質化多麼嚴重,它們唯一的區別僅是門牌號,孤寂的他眩暈起來,背著旅行包開始打轉。書包裡裝著好幾套換洗衣服,他的心臟狂躁運作,卻不太清楚自己為何而來,像是宇宙裡憑空伸出一隻長長的手,揪住他頭髮將他拽來的。這裡每個住宅都半敞著大門,每扇大門後都有如同克隆出來的穿花衣的老太太在院子裡澆菜,她們那如同克隆出來的老年癡呆丈夫也無一例外坐在竹椅上,而這愜意的一切也照例是克隆出來的、在大城市工作的中產子女掙來的。這個縣城本身也是卑劣的克隆體。
如果要找到周薇的母親,那倒容易,這位獨一無二的老婦正叉開腿站在馬路中間盯著高鵬,她穿的不是散逸著藥酒味的花衣,而是一件吊帶褲。她也沒有丈夫。
“我是周薇的老同學,我有事找她。”
老婦的眼珠像變質的爛葡萄,攝魂一般緊盯高鵬。
“我們班要組織開同學會,大家手機都沒她聯繫方式,我來這裡通知她。”
最開始想到這個藉口時,高鵬沾沾自喜,現在那點兒喜悅在周薇母親的目光下消逝殆盡。他補充道:“她在這裡嗎,你女兒?”
“進來吃飯。”老婦說。
“我吃過了,阿姨。”高鵬說,“我在畢業紀念冊上看到了你原來的地址,跑去那裡一問才知道你們搬家了,所以找到這裡。”
老婦走到家門口,推了推鎖住的門,呆若木雞地站立著,臉幾乎貼在門上,鼻尖離門面只有三四釐米。
“沒鑰匙嗎?”
“在澳大利亞。”老婦說,“鑰匙在澳大利亞,我弟媳應該在海邊喂雞,他們從上個月十六號就不交電費了,花花草草弄瞎了我的眼睛,這怎麼辦?我年輕時候給人生過一百個兒子,他們大部分長著尾巴和魚鰭,給我把槍,我殺光他們。”
鄰居們從院子裡探出腦袋譏笑,老婦向那些人點點頭,右手握成拳,開始毫無節奏地砸門。
高鵬身後忽然傳來一個刻薄的女聲:“不好意思,小夥子。”
女人穿著晶紅的帽衫,濃妝豔抹,高鵬警惕地望著她。
“我是她的保姆,有什麼可以幫到你的嗎?”
他盯著這滿臉訕笑、自稱保姆卻打扮得像掌管著整個家的女人,一字一句地說:“我要見周薇。”
女人握住老婦的小臂,使她停止砸門,消除了噪音以後,她才緩緩說道:“你是誰?”
他看看老婦,又看看女人,說:“我是周薇的堂弟。”
老婦發瘋般笑起來。女人從懷中掏出紙和筆,寫了一串像死蒼蠅的文字,撕下來遞給高鵬,帶著催人走的口氣說:“這是位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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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薇住在上海。高鵬給趙新亮發了消息過去,告訴他這幾天發生的和未來幾天即將到來的事,可遲遲沒有得到回復,他試探性地問道:
“我買了明天上午的高鐵票,你要來送我嗎?”
趙新亮仍然沒有回答。他這是在幹什麼呢?這對他來說也是個致富的時機,說不定高鵬能勸周薇把他介紹給哪個大公司做事,這大概也是他期望的,他現在卻像個死人一樣置之不理。
高鵬回到賓館,站在洗手池面前照鏡子,想像臉上那塊疤痕被PS消除後整張臉的模樣,突然頭皮出奇地癢,他用力地撓,幾乎抓出血。他曾試圖留個披肩的頭髮,好蓋住醜陋的左臉,是的,就是他媽的為了製造一塊遮羞布,後來父親說他像個女人,再留長一點就可以拉到街上賣淫補貼家用了,他聽到後將自己鎖在廁所裡嘔吐,用美工刀割掉長髮,父親依舊在門口玩世不恭地顛著拖鞋。
次日來到上海時,他再也住不起賓館了。這裡酒店的一晚價格飛上了天,他拖著行李經過浩浩蕩蕩的黃浦江,來到一家簡陋得像公廁的網吧,他推開玻璃門,上了一台靠角落的機子,他太疲憊了,連摁開機鍵的力氣都沒有,於是雙腳搭在鍵盤上,靠著椅子就睡著了。他夢見自己半身陷入黃浦江邊的灘塗裡,像只猴子被人海參觀,睜開眼時已是清晨,身邊的機位多了個穿破洞牛仔褲的年輕人,纖細的左手慢條斯理敲擊鍵盤,右手則放在椅子扶手上,手背紋著一條蜈蚣。
“那是什麼意思?”
“什麼?”年輕人摘下耳機。
“手上的。”
“這個嗎?”年輕人舉起右手晃了晃,為了方便說話,他整個身體轉向高鵬,似乎早就對螢幕上的遊戲畫面感到不耐煩了,“十七歲那年我哥帶我弄的。”
“真好。”
“你打算在這裡待幾天?”
“待幾天?”高鵬困惑不解。
“你行李都帶來了。”年輕人解釋道,“這個網吧是可以住的,就像旅店那樣,早上還會提供一次性牙刷,你可以去廁所旁邊拿。”
“這裡所有人都是出於住宿的目的才來的嗎?”
年輕人尷尬地點點頭:“大部分都是。”
“那我來對地方了。”
“我在這裡待了四天,昨晚你沒看見我是因為我去買酒了。這裡都是我們這個年齡的人,用高配電腦玩著落伍的頁遊,玩累了就關螢幕發呆,或者找找日結兼職,他媽的,還是發呆更舒服。”他說完利索地退出遊戲,關掉螢幕,疲倦地長歎一口氣,像是剛完成什麼偉大的工作,“當然也可以追追動漫,或者上約會軟體騷擾陌生女孩,夜深人靜的時候還能打飛機,被網管在監控裡看見也沒什麼,只要別影響生意就行。”
“你很喜歡看動漫?”
“也就那樣,這和抽煙一樣都是追求虛無,虛無對於我這種人是好東西。”
“你知道《瑛的羅盤》嗎?”
“什麼?噢,那個鬼玩意,看過幾集,腦殘得要命。想像喝下一杯放了速食麵調味料的檸檬水,我看的時候差不多就是這種感覺。”年輕人按摩著太陽穴,“我找到資源還是繁體字幕,裡面所有人都講粵語,我他媽才初中畢業,把一堆鬼畫符似的文字塞給我算什麼意思?”
高鵬輕笑一聲,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我忘記回答你的問題了,我沒打算住幾天,我馬上就走,這裡我一秒鐘都不想待。”
“你要去哪裡?”
高鵬拿出那張寫著地址的筆記本殘頁。
“那是富人區,我還去過它門口呢。記得以前還在跑外賣的時候,我送到虹橋機場旁邊之後迷路了,稀裡糊塗騎到那裡。”年輕人說,“你這是要去幹什麼?捅死兩個當官的?”
高鵬搖搖頭:“你知道河豚嗎?”
“那東西脾氣不好,有毒,你得離它遠點。”
“不是,我是說《瑛的羅盤》的作者,你有沒有覺得她長得像河豚?”
“操,我壓根沒見過,誰看動漫還關心作者長什麼樣?”年輕人有些懊惱,“你一大早就說怪話,還火急火燎要走。我還期盼你能陪我待上幾天呢,這個地方簡直讓人孤獨到爆炸。”
高鵬背起旅行包:“祝你好運。”
“不會的,我會爛死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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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鵬又走了一整天,黃昏時候,他走到一個公園裡,躺在花池邊的長凳上小憩,一個老女人走過來,笑嘻嘻地問他要不要去玩,他說我跟你有什麼可玩的呢?老女人的面容頗醜陋,高鵬相信她只是皮條客,她的屋子裡指定栓著未成年智障女孩,還有其它一些見不得光的邪惡。老女人像捧哏的相聲演員自言自語,慢慢走遠了。從長凳上可以看到細成一根針的東方明珠塔尖,高鵬愜意地聽著鳥語,等待著新生。自己滿腦子期盼的“新生”究竟是個什麼?想到這裡,他唰地坐起,開始質疑周圍即時運作的實物,馬鞭草,蝴蝶,咖啡廳。天啊,我不是來這裡當乞丐的,他暗聲歎道,拎著沉重的背包拔腿就跑。
花費三十塊錢打車來到那片富麗堂皇的社區時,高鵬渾身上下僅剩兩百塊,連回去的車費都不夠,拋棄一切去完成某件事,在他的記憶裡,自己生平似乎還沒做過這樣的事。
社區大門兩旁矗立著兩根需要四個人才能環抱的大型羅馬柱,高鵬向保安室瞄去,他一眼看出裡面坐著的六旬老人一肚子壞水,已然失去溝通欲的他強迫自己找他說話。你年輕時一定當紅衛兵搞死過不少人吧?高鵬忍住不讓自己說出這句話,而是簡略吐出二字:
“找人。”
保安瞬間繃直了臉,額頭上的皺紋像一張對比度拉滿的女陰特寫照,他刻意猙獰著,像是要吞人。
“找人。”高鵬又重複一遍。
“具體住址。”保安拿起電話。
“七棟二層。”周薇住的地方是超級大平層,不需要精確的門牌號。
保安警惕地盯著高鵬臉上的傷疤:“姓名。”
“高鵬。”
撥出幾秒後,他立刻變換音調,熱情得像一個初出茅廬的房產仲介:“您好,您有訪客。”
保安報出了姓名,片刻後掛掉電話,讓高鵬在一旁等待,這裡居然設置了會客廳——由三個奢華的沙發歪歪斜斜拼在一起。高鵬忐忑地坐著,幾分鐘後一個健壯的男人出現在通往社區內的玻璃長廊上,他身著西裝,用墨鏡隱藏自己的目光,高鵬盯著他的行走軌跡,發現他走進會客廳後直奔自己,驚怕得幾乎要蜷縮起來。
男人停下步伐:“周小姐讓我帶你上去。”
高鵬跟著他沿園路走,路面的圖紋由暗紅色橢圓團塊聚集而成,像一份大型火腿片拼盤,他們繞過中央噴泉,那裡坐著一隻比汽車還要大的石豹。社區內路燈通明,靜謐空闊,頭頂的夜空也因此被賦予詩意,這裡的草地如貂毛一樣柔順,草地上散立著幾顆海桐,他們來到一座貼嵌著灰色瓷磚的樓房前,男人回頭看了高鵬一眼,確認這個灰頭土臉的不速之客沒有跟丟,然後輸入門禁密碼,高鵬又跟著他進電梯上了樓。
男人走出電梯,打開入室門,穿過長長的、兩側佈滿三角形暗燈的玄關,看起來像是對著空氣說話:“他來了。”
高鵬凝視著男人可疑的背影,小心翼翼走到玄關盡頭,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泳池,或者說他最先看到那片泳池——底部是深青色馬賽克貼面,一半延展至室外,佔據著陽臺五分之四的面積,另一半緊挨一張像是用來開派對的長桌,長桌後面就是半開放式廚房,這一切都建立在木板鋪裝的地面上。一個臃腫的人影在水面下穿梭,等到爬梯上了岸,高鵬才發現先前的臃腫其實是水體帶來的錯覺,這副穿著乳白色花邊泳衣的身體異常健碩,顯然是多年健身的成果。
周薇摘下泳帽,轉身對高鵬說:“好久不見,堂弟。”
高鵬怯聲怯氣地笑了:“那是迫不得已編的藉口,我很需要見到你。”
“你知道嗎?我猜了很久。湯姨跟我說有個堂弟找我,並且還描述對方臉上的情況時,我第一時間把你排除在外,不過最後還是猜中了。”
“我的臉……”
“不必解釋那麼多,我不想聽背後的故事。” 她一邊說一邊用毛巾擦乾身體,“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麼猜中嗎?她說那個人長得特別像玠,那可是我照著你的五官設計出來的角色,不是你又是誰?”
高鵬沉默半晌,說:“我昨天從老家來上海,唯一目標就是見到你。”
“然後呢?來幹嘛?要我給你報銷車費嗎?”
“我是來懺悔的,我為十二年前對你所做的惡行道歉。”他駝著背,有氣無力地張合著嘴,不像具有生命的人類。他的身體仿佛只是個晾衣架,醜陋的腦袋掛在上面搖搖欲墜。
“真是讓人棘手。”周薇披上起居服,在長桌上擺放兩隻高腳杯,每只各倒半杯暗紫色液體,“嘗嘗吧。”
“這是葡萄酒?”
“這是蔓越莓汁。我從小就討厭喝酒,喜歡喝果汁,有很多人覺得這很幼稚,事實上我畫的東西更幼稚,我就是靠幼稚賺錢的,但任何事物一旦和錢扯上關係就變得成熟了——至少在大眾眼裡是這樣,就是這麼現實,就是這麼虛偽。”周薇雙手撐著桌子,低著頭似乎在思考什麼,“那時候喜歡看各種言情劇也是幼稚的表現,而送你那塊破表是幼稚的結果。一個又醜又胖的女高中生對當紅偶像如數家珍,熟記大大小小的綜藝節目,沉迷在戀愛故事裡獲取虛假的幸福,以旁人的眼光來看,這不就是完蛋了嗎?我曾經因為這些做過蠢事,比如向你表白,但也因此得到財富,如果不是深諳言情套路,我怎麼創作出那些漫畫?”
一條斑點狗從樓梯上跑下來,高鵬這才注意到這套豪宅是複式結構,大得可怕,而那條狗身上的斑點多數變形,雜亂無章,整個軀體更像一頭迷你奶牛。
“Jacob!”周薇呼喚道,狗雀躍地奔跑過來,她順勢撫摸。
“看來我們的人生前後部分顛倒了。”高鵬盡力使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詼諧,“現在的我不就是曾經的你嗎?我的臉任人嘲笑,任人挖苦,我現在還……”
周薇舉起食指:“打住,你仍然不明白我剛剛說的‘完蛋’是什麼意思。我很小的時候母親改嫁,我跟父親相依為命,十一歲那年,他酒後騎摩托車撞上一頭水牛,牛角插進他腦袋,從此消失在世界上,而我跑去姑姑家過寄人籬下的生活。也正是那段時間,母親再次出現,可腦袋已經不太正常了,她同鄰居家的雞鴨講話,在集市上抱著吊在攤位上的死豬生啃,有天她說自己拉屎有香菇味,讓我四歲大的表弟去聞,姑丈理所當然要趕我們走,他說我已經上高中,可以住校了,我急忙背著書包逃離了那個家。他們在我走後清空雜貨間,把我母親關在裡面,而我在新學校裡被授予新身份:河豚。”
高鵬欲言又止,她撲哧笑出來:“直到今天,我聽見這兩個字還會短暫地愣一下,心想這是在叫我嗎?高鵬,高中三年有多少人知道我真名呢?”
周薇彎下腰,借泳池水面觀察自己的模樣:“正常人都是越變越老,但我感覺自己越變越年輕,這是對比出來的,我對比的是過去的自己,那時候我受母親影響,從言行到舉止都像個神志不清的老太婆,現在我看什麼東西都很清楚,不論它的表像還是實質。”
“那你原諒我嗎?”
周薇沒有應答,扭頭對站在門口的西裝男說:“把Jacob牽到樓上。”
西裝男拿著遛狗繩走來,將它扣在斑點狗的項圈上匆匆離開。
“周薇,我知道你腦子裡在想,我在你需要的時候拒絕你,卻在不該出現的時候又出現,我不是來騷擾你,我是來彌補你的。”
“如果這是事先準備好的詞,那你臺詞功底差到家了。”她飲一口莓汁,走到陽臺上,高鵬被迫跟過來。
她說:“那我說說你腦子裡想的。你在想,我操,畫那點無聊玩意怎麼會畫到買下這套房子?這不是我買的,這只是我的住處。我公司大股東幾年前花三個億拿下,現在她搬到丹麥住,把閒置的房子留給我,這是必然的,在她眼裡我就是一隻招財貓,動動筆桿子就能改變盈虧。”
高鵬向陽臺外望去,璀璨的城區一覽無遺,而陽臺本身半臥在一座人造山丘上,以便承載泳池的重量。
“《瑛的羅盤》剛播出的時,我飛去大阪接受採訪,記者問我獲得如此巨大的成功是什麼感覺,我說就像經歷一場雪崩後毫髮無傷。其實我沒有任何成就感。早些時候是有那麼點,我剛在網上發佈漫畫時沒人看,又看見一些畫得很牛逼的人,我的作品收藏數不超過五個,而他們有將近一萬,還有人給他們寫推文,就是作品頁面下的長評。我生來就是很怕麻煩別人的人,那時我想,怎麼會有人願意花時間去給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作者寫幾千字啊,我什麼時候也能擁有這樣的讀者呢?要是對方這麼做,我除了感激肯定還會很愧疚,你知道,後來真的有了,是漫畫公司雇水軍給我寫的,一切變成笑話。”
周薇倚靠在欄杆上,凝視著高鵬說:“你有白頭發了,歲月不饒人,可這才幾年?高中時我常常代入電視劇女主角,把你當作男主角,你就是我的精神慰藉,縱然你扔了我送的電子錶,我還是會那樣幻想,仿佛那只是一天生活中特定的流程。我送你那塊表也是因為電視裡的一句臺詞,說是送給心上人手錶,每當他想看時間的時候就會想起你,久之潛意識便將你和時間綁定在一起,你就是他的時間。聽起來很弱智,但我當時深信不疑。”
高鵬深吸一口氣,撲通跪下,極為遲緩地彎下腰,將額頭貼在地面上。
周薇繼續說:“那時我瘋狂觀察你,你有幾雙鞋,幾件衣服,甚至你的穿衣規律我都瞭若指掌,多年後你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我的家裡,這是多麼奇幻的事情?高鵬,告訴我,促使這件奇幻事情發生的根本原因是什麼?我不想再聽到謊言。”
“我……”高鵬的唇抽動著,“我活不下去了,請你拯救我。”
周薇走過去,托著他的下巴令他直起身子,他的額頭被木板縫隙烙上了鮮明的線條,她輕輕推移他的臉,讓傷疤正對著她:“一定很疼吧?”
高鵬的鼻息噴在她的大拇指上。
“跟我來。”
周薇拉著他的胳膊,兩人來到書房,這裡牆壁是一系列搖擺的圓弧,古銅色書架鑲嵌其中,上面擺放的大多是英文書籍。她將手指伸進桌底觸發開關,書架像兩邊移動,呈現出一間暗室,裡面的燈光是壓抑的暗紅色。高鵬跟隨她走進去,這裡有一張鐵板床和一個固定在地面上的高架,角落放著一張折疊凳,滿牆掛的東西令人眼花繚亂,各種形狀的塑膠陽具,鋼鞭和夾乳鉗,以及一排針筒。
“你不是要彌補我嗎?”她說。
“你要我怎麼做?”高鵬心跳加速。他知道此後兩人自然會發展成戀人關係,結婚指日可待,他終於明白自己期盼的“新生”是什麼了,這玩意已經成形了,它就在自己眼前,多走一步便能摸到。
她遞過來一個盒子,高鵬打開後發現裡面是一副黑色的睡眠眼罩,以及厚重的靶場耳罩。
“戴上它們,然後聽我指示,當我用皮鞭抽你的腿,你就往前挺,插進去。”
高鵬照做了,他看不見任何東西,聽覺也瞬間退化,五感陷入一片混沌之中,同時被周薇用麻繩拴住手腕與腳踝,以大字的形式綁在在高架上,腳尖抵著地。耳罩緊緊夾著他的腦袋,顱內充斥著平穩的尖鳴,耳罩縫隙漏進來的聲音變為一片低沉且模糊的呼嘯,像一場遙遠的暴風雪。他在黑暗中判斷身前發生的事,周薇似乎在搗鼓著什麼。
他忍不住開口了:“你以前有沒有想著我自慰過?”
他在混沌中等待回應,如果她說話,自己還是聽得到一點聲音的,可周遭依舊一片死寂。幾分鐘過去了,混沌中伸來一隻手揉搓他的下體,待其完全立起後,他的左腿像是被冰刀劃了下,接著傳來入骨的疼痛,他立刻明白了這是一次鞭笞,於是慢慢向前拱,擠入溫暖的熱穴中,可當他準備拔出來時卻感受到了相當大的阻力,它被困在裡面了。
“有。”
周薇終於回答了,但她的聲音遠在數米之外,那麼窩在自己胯下的是什麼?高鵬難以置信地張嘴。
“那時姑姑家的客廳裡擺著一尊佛像,有天放學回家,我不小心把它碰碎,被姑丈訓斥了很久,晚上我偷偷把斷手撿起來藏在床底下,我喜歡幻想那只斷手是你的下體,你趴在我的背上撞擊我,我側著腦袋,看著你手上戴著的那只我送的手錶來回搖晃。”
高鵬仍舊張著嘴,低頭試圖穿過眼罩看清胯下那個未知的東西,鋪天蓋地的恐懼吞沒他,他的雙肺像剛完成比賽的短跑運動員一樣癲狂地收縮,失真的呼吸聲甚至趕超周薇的說話聲。這時一條毛茸茸的、似雞毛撣子的東西掃過他的小腹,隨後傳來嚶嚶叫喚。
他的眼罩被西裝男扯下,他看見自己的襠部緊連著那只斑點狗的肛門,皮毛上的黑色團塊刺痛他的眼,狗回頭看著他,它的臉是如此陰森。
“為什麼?”高鵬蠕動喉結,帶著哭腔說。
周薇坐在折疊凳上,背靠牆壁,悠閒地翹著二郎腿,右手舉著手機錄影,左手夾了跟燃燒中的香煙,高鵬看到她的面孔在煙霧中消解。她說:“前不久我做了個夢,我在路口等紅綠燈時碰見了當初那幾個喂我神仙水的女人,其中一個說,這不是河豚嗎,幾年不見變成漫畫家啦,聽說你把我們畫得很醜,我說沒有,她說操你媽,然後扇我耳光,我說對不起。我說完那句話後,綠燈亮了,她們踏上斑馬線離開了,我不敢跟上去,坐在地上哭,哭了很久很久,直到醒來仍在流淚。”
“為什麼!”高鵬的嘴角懸吊著細長的唾液。
“儘管住在可以俯瞰整個城市的房子裡,陽光每天早上透過落地窗灑在我臉上,可我卻感覺自己被囚禁在暗無天日的地窖中。”周薇吸一口煙,“高中班主任來找過我,說讓他女兒給我當秘書,還記得那個喜歡塗指甲油的物理課代表嗎?她也來找過我,說以前替我請過病假,讓我給她弄一張劉德華的親筆簽名。操,你肯定想不到,連小學同學都來了,他說我課間操忘戴紅領巾沒給我記名,要我代言他賣的劣質雪糕。我說都他媽滾吧,那些人跟你一樣都在嘟囔著為什麼,這種問題我可回答不了,我時常頭疼,時常懷疑自己正在滅亡,夜裡半夢半醒之時,奇怪的幻聽總是如約而至,它說你快勒死自己吧,它的口氣很沒禮貌,卻又充滿說服力。高鵬,其實我是一個非常貧窮的人,我總是感到被掠奪,可我又無力反抗,這就是我想說的。”
“為什麼……”
周薇沉默片刻,放下手機,歪著頭說:“是啊,到底為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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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鵬,別來無恙?
我們分開後的那天晚上,我房間隔壁搬進來一個東北人。我們的窗戶九十度相連,他在房間裡做什麼我都聽得到。他有肺病,起初只是沒日沒夜地咳嗽,單調得像由一台答錄機迴圈播放,等他睡著時,他又會發出鋸鋼管般的鼾聲,我害怕這些聲音。第二天他的另一個東北朋友來找他喝酒,兩人要麼聊天,要麼吼叫,聲音清晰得像在我耳邊說話,他們對著電話用抑揚頓挫的口音詛咒陌生人的媽媽,他們淩晨五點躺在床上唱過時的口水歌,第三天我想通了,我忍受不了每個月給房東一千塊還要過這種痛苦生活,半夜十二點,也許更晚,我拿著菜刀敲開他們的門,我不清楚誰才是那個煩人的肺癆鬼,總之隨便砍了一個人的手臂,另一個躲在角落,指著我抑揚頓挫地說你給我等著,我倒希望我真的在等什麼東西。
我被關了很久。我給家裡打電話,父親說我不認識你,母親告訴我她向親戚借了很多錢去湊賠償金,我說那真是太美好了,可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在裡面回想自己的一生,發現自己其實死過很多次,我鬱悶極了。
喝酒那天,我有許多事沒跟你講。我恨透了快送超市的工作,我一刻不停地揀貨,時效卻總是排在倒數第一,沒錯,他們給這個腦殘東西搞了個排名,主管譴責我的工作速度,說如果大家都像我這樣做,公司的底褲都會虧掉。這個社會到底要我怎樣呢?為什麼連狗屎都有人在競爭誰吃得更多?我聽老員工說,以前有個榜一員工揀貨時不慎被螃蟹夾傷手,感染了某種來自遙遠海港的病毒,生了場大病,公司沒賠他一分錢,他眼中的無上榮耀刹那間變成不值錢的爛泥。
今天我被放出來,老早有人幫我辦了離職手續,我很歡喜,我又擁有大量時間去探索生活了。我看到你許久之前給我發的消息,你想表達什麼呢?我翻來覆去地研究,終於想明白了,你在說一個詞:新生。你已經擁有新生了,對吧?
趙新亮摁下“發送”,卻等來一個鮮紅的感嘆號,消息傳送失敗,他被高鵬刪了。接著他又撥打電話,數次皆提示對方已關機,這是半年以來最令他意外的事,他坐在飄散著黴味的舊床上,抬頭盯著骯髒的天花板。
傍晚他動身出發,來到高鵬家開的五金店門前,捲簾門緊閉,門口照常放著那張板凳,他將目光移到旁邊的理髮店裡,老闆娘正坐在籐椅上面無表情地打量他。
老闆娘的女兒在臺階上跳著玩,額頭貼著從幼稚園帶回來的孫悟空貼紙,趙新亮繞過她,走進店裡,冷漠地問道:“他們人呢?”
“早就搬走了。”
“搬走了?”
“是呀,搬走了。那天他接了個電話,接完就在那裡發脾氣,然後和他老婆收拾東西。”
“搬走了?”
“對,他們搬走了。”
“那我怎麼辦?”
“我怎麼知道?”
老闆娘看著趙新亮失魂落魄的臉,忍不住笑出聲,趙新亮說:“笑你媽。”
緊接著是喋喋不休的反擊,趙新亮沒精力顧著它,垂頭喪氣地推門而出,坐在那張老舊的板凳上。他終於知道高鵬父親為何要滿腔恨意地瞪著來往的路人了,果然坐在這裡,世間萬物在他眼中是如此醜惡,人們怒氣衝衝地走來,怒氣衝衝地離去,晚霞如翻騰的火海席捲長空,夕陽像巨大的火球緩緩墜落,擁擠的街道上,吵鬧的市井中,唯有他一人在迎接末日。
2023.11.813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vsOomtNg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