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伐伊從部落下山轉了一趟客運,買了一個飯糰充飢之後,身上就半毛錢也沒有了,他在公路旁看到車就舉起手示意,站了快兩個鐘頭,才遇到同是鄒族但不同部落的貨運司機願意好心的載他到基隆港,他坐在開放的貨廂上,半哼半唱著祭典古謠Naküm。
看著身邊的景色漸入撩亂的霓光和高樓,空氣裡只有煙塵和廢氣的臭味,他仍然一遍一遍的哼唱,這些旋律像身體從小採集著故鄉土地的原音,每一個音符都能發出樹葉跟蟲鳴的聲響。
過了中午貨車慢慢的停靠基隆港邊,他從後座手腳俐落的翻身下車,把身上唯一的家當布包揹在右肩,一路都慎重抱在手中的琴盒用雙手恭敬的拿下,低聲的說:Amo(鄒語,爸爸),我們到了。
走到駕駛座旁拍拍車門和司機道謝「aveoveo yu!(謝謝)」,他把右手掌心放在胸口和他鞠躬,看他加速著駛離視線,從此刻開始就沒有任何熟悉的事物陪伴自己了,他抱緊琴盒往前走,試著不去理會心裡分岔了許多亂枝的想法。
一回頭尋找的目標就非常明顯,港邊聚集了很多圍觀的民眾關注這個停駛在岸邊的大型古帆船,船身被一棵巨大的赤榕樹包覆,樹幹的根部紮入船體成為穩固的龍骨、樹莖和枝葉都密實的隨著船型豐厚的弧度和每一根桅杆平衡的生長,樹冠和船帆一起勻稱分散的舉向天空。
初入夏的季節,枝頭滿是剔透的紅褐色嫩葉和淡粉紅色的隱花果,像幽密鹿徑裡的星火,因為結果壘壘吸引了大批的鳥群停留啄食,整艘船隨著海風搖擺,樹葉細碎的聲浪如同一整片密叢山林的原始古調。
他目不轉睛的仰抬著頭一步步的靠近船旁,想著傳說裡太初時天神Hamo,搖晃樹木而落下的樹葉即創造成人的樹是不是就像這樣?
港邊已經熱鬧的圍聚起準備架設攤位的攤販們,船旁邊的海面上也以帆船為中心停泊了十幾艘兜售著異國雜貨的小商船,他的心跳微微的加快,這個景象就跟父親從小口述給他們兄弟聽的一模一樣,旅居世界各處的科俄斯家族,販賣情報、書籍和知識、種植繼承意識和技能的意念樹,閱歷某些歷史時刻不能被流傳的真相,隨著時代的核心一起動盪流亡。
這些攤販如同和他們一起在海上游牧,成群遷徒、四處短暫居留,跟著盈缺的月相和季節不同的星軌來決定靠岸的地區,他學習著父親留下來關於他接觸這個家族記下的手帳內容,推算出他們可能靠岸台灣的時段,本來應該預訂還需要再等一年半的時間,卻不知為何提早到達了。
而這一代當家,是歷代以來最特立獨行的一個,不像第二代充滿變革拓展的野心,只是守份規矩的鞏固著原本的家業,沒有明確形象的神祕,像一個清修的隱居者。
他走過木搭的便梯,船艙是一扇橄欖綠色對開木門,整個門面周圍都被赤榕的氣根盤繞,長滿了不同型態寄生、附生的蕨和石葦,他稍微彎身閃過寄生的桑葉,一觸動葉叢就有二、三隻蜜蜂四散飛出,四周都是樹莖和綠葉蓬勃共生的那種潮濕馥沃的氣味,他花了一點時間才找到的門把上,掛著一個手寫著中文「休息中」的木牌。
他稍微撥開攀長在木門玻璃上的藤蔓,往裡面望去,有些霧濛的玻璃面突然映出一雙炯亮的雙眼和他對望,讓他嚇的後退好幾步,他謹慎的瞇起雙眼再度靠近門邊,門已經被拉開一條小縫隙,他推開門將半身探進室內。
裡面的空間比想像中還要寬闊,舖著藍白瓷磚清爽的地面,貫穿了許多似乎是主幹的粗曠氣根,樹幹中間有許多簍空寬敞的樹洞,裡面架起了層板支架,整齊的排列著書籍,和外部讓植葉隨意生長的繁盛不同,連接著主幹的枝葉都整齊的修剪成一個恰好的圓弧。
蒼鬱的地衣隨著樹脈細密的排列生長,每一片的厚度和縫隙都穿透著室內明淨的輝光,不同層次熟成或鮮翠的綠色、光感的運作、木質純粹的養分使得一切生機盎然,他輕抽了一口氣,彷彿走進了一個低吟著龐大古老記憶的森林聚落,而自己只是其中一個渺小的微生物。
「快把門關起來,讓太多小鳥飛進來很麻煩的。」突然從標示著「工具類」的樹洞裡傳出細小的女聲,聽起來十分稚嫩。
「好的,抱歉。」他急忙走進室內,轉身把門帶上。
從那個樹洞裡走出一個約莫十二歲左右的小女生抱著一疊書走過他身邊,那疊書疊得歪歪斜斜比她的頭頂還高,她側身露出半邊臉「要找什麼書嗎?」
「我是來找當家的。」他說著邊幫她接過半疊書,終於才能看清楚她清秀的臉,綁著一束馬尾、臉上戴著一副老成的棗紅色厚框眼鏡。
「跟我來吧。」
她說,往書店內部走去,阿伐伊跟在她身後,眼前展開一片更明亮挑高的全景,呈圓形呈設的室內,四周牆面全是整齊擺滿種類豐富書籍的書櫃,大廳充滿著從半三角形木製的百頁天井引進的自然光,地上和深咖啡色的梯形邊櫃都放滿了燒印著不同品牌的木酒箱,寄賣著各國琳瑯滿目獨特的雜貨和香料。
各處都放置著樣式眾多木質或絨面的沙發座椅,左側有個圓弧向上延伸的旋轉梯,可以到達將近四層樓高書櫃每一層旁邊架設的僅供一個人可以通過的便道。
每一面書櫃的邊緣都裝設了一個接連著滑軌的長梯,有幾個大約跟帶路的女孩差不多歲數的孩子,熟練的在梯子上面操控著滑軌移動,把書一本本的抽出來擦拭保養。
如同和外界隔離,除了腳步聲、滑軌移動的聲音、和門口旁標示著羅馬數字的古銅鐘秒針細微的律動,室內都只保持著像樹枝緩慢抽長的安靜,一個靜靜的在港邊蜷起邊葉的蛹,靠岸在不受任何定義管束的邊陲。
女孩走到大廳中央擺放的一艘上面疊滿了書籍的貢多拉船邊,把書堆放上去,往左手邊一指「蒔蘿管理員在那裡,問他吧。」
阿伐伊往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在攀長著密集攀藤植物的牆邊角落,有一個骨架嬌小、皮膚白皙的男孩,髮型修剪的整齊平整,穿著白淨的襯衫,拘謹的扣緊到脖子下緣,縮著肩膀低伏在地面,身邊散落著副撲克牌的空盒,似乎用顯微鏡一般的凝聚專注力,用撲克牌堆疊著三角塔。
另一面牆上貼滿了各式從詩集抄寫下的詩句,一層疊過一層,像是讓房間主人最傾心的壁紙花色一般貼的毫無縫隙。
他用了七座十五層的三角塔把自己包圍在裡面,另一隻沒有拿著撲克牌的食指僵化而規律摳著已經被層層紗布包起的大拇指,身體像在浪中載浮一樣不停前後搖晃,他在撲克牌搭起的間隔裡瞄了一眼阿伐伊手上的書。
「海明威《戰地鐘聲》,西洋文學類,第五號書櫃第三層,左縱列第十七格。華盛頓‧歐文《紐約外史》,西洋歷史傳記類,第十七號書櫃第五層,右縱列二十八格….。」
他悠晃的唸著阿伐伊手上書籍擺放位置的聲音平整的毫無起伏,食指仍摳著大拇指指腹,兩指輕拿起方塊七疊起第三層,完全沒有想理會他,繼續著毫無邏輯的喃喃自語,如同一個棲居在書店的綠蔭或木紋裂縫裡不停獨語的幽靈。
阿伐伊把書隨意的放在圓形的邊桌上「那個….我是來找人的,找你們的當家。」
這個叫蒔蘿的男孩終於把眼神放在他身上,瓷白的臉頰佈滿深淺不一的雀斑,左邊的臉頰到眼側有一大塊像被褐色的爛泥塗抹的傷疤,漆黑的大眼睛有些漂流在無意識的茫然,阿伐伊想起這就是剛剛映在玻璃上的那雙眼睛,原來是他開門放自己進來的。
他從撲克牌三角塔裡找了個空洞側身鑽出來,把手上的紅心三遞到他面前,再回頭指向他疊起的第四層最後空著的一側。
阿伐伊充滿不確定的接過他手上的牌,走到撲克牌塔旁邊小心翼翼的將牌側疊立起,看它和另一邊接點穩當的靠在一起,離手後鬆了一口氣時吐氣太用力,一張牌掉落就連帶著其他七座都啪啦啪啦的瞬間垮掉,他著急的想去扶卻只狼狽的抓了滿手的牌。
「哈哈哈哈哈!超遜的。」在整理書的孩子看到他的拙樣爆出清亮的一長串笑聲在空間裡迴盪。
阿伐伊滿臉漲紅的愣在原地,心裡大喊這裡除了一群小鬼和一個怪怪的管理員之外難道沒有正常一點的人嗎?
蒔蘿完全不理會傾倒的牌塔,踩著滿地散落的牌緩步走到阿伐伊身邊,像隨著莫名磁力吸引直盯著他揹在右肩的琴盒。
「Hitsu(靈)。」他好似為了和什麼未知的震頻產生共鳴,從喉嚨深處發出這個字音「Hitsu!」他加重語氣再重複了一次
「你怎麼會…?」阿伐伊訝異的睜大了雙眼。
「不好意思,現在還是休息時間喔。」
從另一個船艙門走出一個穿著像農場莊園主人的中年男人,身材健壯,滿頭的微捲髮髮率性的澎亂,連身的褐色吊帶褲面上沾了幾塊泥土色澤的髒汙,聲音渾厚宏亮,蒔蘿一見到他就小跑步的到他身邊,男人僅靠右手就將他抱起,讓他坐在手臂上。
「你這孩子怎麼讓客人在休息時間進來?平常從來不曾這樣啊…。」他用手掌輕抹蒔蘿的額頭,說話的口氣完全就像是個寵溺弟弟的哥哥。
「我想見你們當家。」
「找叡恆?他不太喜歡見突然跑來說要見他的人喔。」他說著把蒔蘿放下,轉身走到牆邊的電話旁,用擴音撥了內線。
「澄葉,叡恆從紫藤苑出來之後,告訴他書店這裡有客人找他。」
「找他?那你要請他等一下了。他在跟樺喬說話,叫我們到四點鐘之前都不能去打擾他。」話筒傳來聲線偏高的男聲,阿伐伊想他們連反應都一樣啊,好像有客人拜訪他是一件非常罕有稀奇的事情。
「你先隨便找個位置坐著等吧。他都很準時,四點一定會出來的。」他掛下電話回頭和阿伐伊說。
「腳,請移開。」一個蹲在地上幫忙把散亂灑落的牌撿起收拾,剪著整齊的西瓜皮小男孩,拉著被踩在阿伐伊鞋底的牌口氣半命令的說,阿伐伊馬上慌張的一邊說抱歉抱歉的把腳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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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他們都很可愛吧,是這個書店的可伶寧(Cleaning)小組,不然那麼大一家書店,不多不少二十萬藏書,光想到要打掃就崩潰了吧?二十萬沒什麼意義,就叡恆我們當家喜歡這個數字,他們都是有閱讀障礙的孩子,來這裡短暫留宿幫忙,每天叡恆會帶他們讀完一本書,說到我們這個書店呢,來我帶你參觀一下…。」
他話題一起頭就像洩了洪的水門一樣停不下來,完全不顧阿伐伊的意願用有力的手臂勾住他的肩膀,把他帶往書店的中央大廳,開始興致勃勃的替他介紹這些孩子的名字、從哪裡來…被介紹到的孩子都大聲的和他打招呼之後,低頭交頭接耳的竊笑,一副非常同情他的表情。
「喂,九榛,有急診。」好似永遠無法找到間隔停止的話題被一聲叫喚和突然響起的響亮鈴聲打斷。
阿伐伊從聲音認出她就是剛剛在電話另一頭那個叫澄葉的男生,動作十分俐落的從其中一個樹洞跳下來。
蓄著到耳下就剪齊的清爽短髮,身材高挑結實,穿著無袖的黑色背心和刻意製造出許多破口的牛仔短褲,半筒的綁帶短靴,腰間斜掛了一個皮製的腰包,上面燒印了一棵樹形和救護十字的標誌,阿伐伊仔細一看才發現那個樹洞裡好似結瘤一般附著著一個組織龐大的蜂巢,許多身形細長的姬蜂在他身邊旋繞飛舞,他也不以為意。
九榛放開阿伐伊走向正在閃爍警示燈的牆面,牆面上浮刻了一棵古銅色的樹形,散開的樹枝上標示了許多符碼,其中一個不停的閃動刺眼的紅光,他伸出手用指尖跟著符碼的形狀畫了一遍,響音便停止了。
「還是那棵三天前收回來的藍花楹?從昨晚到今天已經病危第三次了,似乎很不樂觀哪。」
「信託人早上回報還是無人授權。客戶也還在加護病房,只能盡力替他撐多久算多久了,昨晚最後一次檢查,本來就已經盤的很嚴重的根,已經開始腐爛了,不得以只能冒著損壞載體的風險,開始注入藥劑了。」
他們說著一起往澄葉剛剛跳下的樹洞口走去,澄葉在走進去之前,回頭對愣在原地的阿伐伊使了個眼色說「好好感謝我吧,不然他一說起話來可以三小時都不停。」
阿伐伊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無人授權"這句話讓他感覺從心臟的邊緣開始難受的曲捲起來。
父親也有一棵意念樹。從小他和大哥就知道,那棵樹就等同於父親,是他鷹隼跟長矛般的意志,可以讀出風的母音、抵禦昆蟲的侵略,被變化無常的冷寒荊棘鍛鍊,茂密的樹冠層沉默的領受突然的斑光,隨風擺動時又像能包容一切的神祇,伸手撫摸它充滿歲月紋理的樹身就如同撫摸父親那雙厚沉的手,他一直深信著繼承父親留存在每一片葉脈裡的意志是自己唯一的命運。
但一切都發生的太快了。大哥授權失敗的那一晚,他看著那棵足以為自己命運命名的樹就在他面前,從中線開始崩裂,發出如雷鳴般撕裂天際的聲響,根開始迅速的腐敗萎縮,翠綠的樹葉一瞬就枯黃,虛弱的紛落飛散,他似乎都還可以聞到父親那雙手上總是沾滿了製琴時粉屑的木香….。
他覺得自己的一大部分似乎從那一刻開始,就跟著這棵樹和父親一起,徹底的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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