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伐伊在餐廳跟一桌子吵雜的孩子和家族成員吃晚餐,就像叡恆說的一樣,他的突然加入沒有帶來任何異樣或堂突,不過就是大家把坐位調整多讓出一個位置,叡恆看到他在做餐前禱告,便讓他帶領幾個也是信仰基督教的孩子和他一起,讓桌前全部的人都安靜的等著他唸完禱詞才開飯。
沒有人多問一句他的來處和原因,因為這裡的每個人都一樣,都懷著從各有高處的身世垂降到這裡的理由,有孩子是缺少色素的白化症或要將語詞完整彙整成發音都十分吃力、表達有障礙的孩子,每個人似乎都像書本一樣有自己的屬性,而這裡多的是充滿寬敞空格和包容性類的書櫃,讓自己也可以輕易的找到一個分,毫不顯眼的被擺放其中。
其間叡恆只是沉默又非常快速的用完餐就馬上離席,而蒔蘿則是把雙腿弓起放在椅子上,偶爾晃著身體、把餐具一根根立在桌面。
「勃拉班修,木已成舟,不必懊惱了。刀劍雖破,比起手無寸鐵來,總是略勝一籌….。」
他嘴裡唸著《奧賽羅》第一幕劇本的所有台詞,漫不精心的吃飯。
最後索性耍賴讓九榛一口一口的餵,在旁邊看不下去的澄葉皺著眉頭,非常受不了的抱怨說拜託別這樣,把他寵成這樣如果偶爾你要去收書不在船上他都不會好好吃飯啦,但九榛還是非常樂在其中似的餵到最後一口。
從早就只吃了一個飯糰的阿伐伊一個勁的埋頭把碗裡的食物咀嚼吞食,喉嚨一直哽著一塊堅硬的酸楚,終於讓自己淪落到需要別人施捨餐宿的地步了,尊嚴在這個狀況已經起不了任何實質作用,先活下去吧,那個怪異的當家說的話雖然刺耳但卻是完全無法反駁的現實。
他已經完成父親的囑咐把封存靈的器皿帶來這裡親手交給當家,接下來就只剩下繼續奮力掙扎求生直到器皿被開啟的那一刻來臨…,他用力的眨了一下眼睛,眼淚全落在碗裡還溫熱的食物上。
吃完飯阿伐伊把空餐具遞給用墊高椅站在流理台前洗碗的兩個孩子,負責擦拭碗盤的女孩再確認了一次阿伐伊的名字跟寫法,跳下椅子拿下吸在冰箱上的奇異筆,在廚房事務輪職的排班表”洗碗”的那一欄上找了一週,彎彎曲曲的寫下他的名字,阿伐伊還沒搞清楚狀況就被一雙手牽著拉走,他一回頭發現是剛剛吃完飯還一直縮捲在椅子上從口袋裡拿出魔術方塊把玩的蒔蘿。
他雙手帶領著阿伐伊走出廚房到船艙的力道大的讓人找不到反抗的縫隙,他穿過第二層船艙向下到儲物室,越到底層錯落盤據如同船身血管的樹根就越繁多粗曠,四周充滿了和枝葉不同沉厚濕潤的木質味,全部的牆面跟空間都被樹根佔滿,能穿行的縫隙隨著持續往內深入而變窄,光線漸漸被遮蔽消失。
「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嗚啊!」
哀叫著的阿伐伊被強拉著穿過只有一個人能經過的狹長的樹縫之後,一片黑暗中展開了一個空間,可以清楚阿伐伊跟著蒔蘿小心翼翼的往下踏穩一個突出的樹根,皮膚和鼻尖都感受到濃重的水氣。
蒔蘿熟練的把掛在一角的壁燈轉開拿在手上,隨著暈黃的光源打亮的範圍,阿伐伊才看清楚一直沾在腳掌的濕氣,是來自於這個空間用密集纏繞的樹根聚了一窪有點深度的圓形水池,水窪中央似乎隨著根部活絡的供氧不停循環淨化,緩慢規律上升的小氣泡,讓水面一直維持著圓弧向外擴張的波紋,除了被波紋帶到邊緣堆積著搖晃的水生植物之外,水質溫澈透明,水底還微微的透著像有著最純粹透度的礦石結晶才有的天空藍。
「心臟一分鐘跳動六十至一百下。」蒔蘿像只是在說給自己聽一樣小聲的說,走到水池的旁邊,把燈掛在泊在水面上葉形小船筏前端的掛鉤上。
阿伐伊慢慢的靠近被燈光打亮的水面,水流不停的往中間漩渦狀轉動,呈現一個規律動態的聚流,深不見底如同海中央的黑潮,順著船身生長的最古老粗壯的樹根都包覆著一個岩瘤,中心處微微的發出震響,和推進船體的螺旋槳一樣,持續的、安穩而有力的運轉,如同遠方的海面即將來臨的風暴傳來的雷鳴聲。
「跟爸爸說的一樣……。」阿伐伊驚嘆的低語,瞳孔反映著水面的光線:「這艘船真的是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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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一向不會質疑你的決定,恆。但是這傢伙真的有點奇怪,把他留下來真的好嗎?」澄葉皺著眉頭說,把派去監視阿筏伊的胡蜂放回腰間的泥壺中。
恆坐在從上面的甲板貫穿,彎成一個大型弧面的樹根上,腿上放著筆記本,用鋼筆紀錄下今天阿伐伊到來的日期,開始計算增加他一個人需要耗費帳面多少開銷。
「我知道他在說謊。」恆仍然把眼神放在筆尖上,口氣就像只是唸出數字一樣平淡的回答:「但是不能光用直覺行事,直覺充滿了偏誤和陷阱。在還沒有查到任何實證之前,我們對他都要……。」
「一視同仁,我知道。」澄葉立刻接著說,他深知恆的處事方式,清醒的節制、縝密的冷靜,思想像土壤和鹽晶體一樣堅固而穩定,方正、公予、不偏袒也不妄下質疑,乾淨俐落的保持抽離,如同對稱的菱形一般,身為只是世代為這裡提供樹種醫療的旁系分枝家族來說,不插手這艘船任何運籌事務也是自己的本份。
「但這傢伙一餐竟然要吃兩碗飯呀?一碗飯的成本是12塊8,先暫定他要在這裡留兩個星期的話……。」他喃喃的唸著,一隻黃褐色體色、佈滿黑色斑點的豹紋守宮從他的袖口緩緩爬出,攀附在他的筆記本邊緣,他也不為所動的只是輕輕用手指把牠的腳移開,之後無意識的用手掌揉捏自己的左肩。
「肩膀又開始痛了嗎?」澄葉敏銳的察覺,走到他身邊輕聲的問。
「這裡的海面充滿暖濕氣流,再加上各種條件的天氣擾動、偏高的水溫、濕潤的空氣,很適合生成熱帶氣旋。」恆停下筆說,任由澄葉解開他襯衫的釦子,拉下領口露出整個肩膀。
澄葉每次看到他的背,都會試著不著痕跡的深吸一口氣,不顯露任何被這個景象掀開的動搖情緒,家族梣樹的一部份以他的身體為棲地,嵌入他整個背部,與凹陷密合,樹幹連結著脊柱,周邊的皮膚像樹皮一樣呈現薄片狀的剝落,留下水流般的紋路,細小的莖和樹枝穿入每根血管和肌肉一起織密共生,樹枝的穿入讓他的皮膚底下像上下錯落的地貌一樣不平整,隨著他呼吸的頻率擴張或收束,羽狀複葉從骨節的縫隙茂盛的生長,他的背部和臟器就是溫潤鬆軟的土壤,讓梣樹的生態系建立完整的巢穴,是另一副無法分割的雙生肢體。
澄葉在少年時期第一次予許看到他繼承家業的身體時,那時樹的主幹還只生長在他胸椎和腰椎的部份,他故意讓懈寄生在腰部生長,還養了兩隻甲蟲在上面,這景象讓他瞬間失語似的愣住好幾分鐘,才能艱難的擠出一句:
「會……痛嗎?」
少年恆一臉淡然的回答,自己身體的內、外感覺接收器都已經被樹根破壞取代了,照理說不應該會這樣的,果然是個不及格的容器。
他終日用血肉餵養它,變成無畏無懼、疏離而缺乏情緒深度的半空心狀態,像兩塊分裂的板塊在互相的推擠、晃震之後緩慢隆起的地殼,經年累月下來他身體的部分越來越像內核往深處隱沒,只能任憑它在身上造成那麼多的孔洞和鑿穿、碎裂和縫隙將他圍困,他卻什麼也感覺不到,始終像樹一樣表情木然而無痕,澄葉將手放在他左肩線上,感覺到帶有體溫的木紋質理和增生在表面薄薄的一層濕潤的青苔。
「八成是菌絲又長進肌肉裡,你最近太少曬太陽了。」
澄葉說著拿出腰間紅銅製的聽診器放在他左側的背上,把自己的側臉和耳朵也靠上去,閉上眼睛,聽診器可以細微的收音到樹幹裡木質部正在輸送液體、養份的流動,恆胸腔輕淺如波紋的呼吸,鼻尖碰觸到草莖樸質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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