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翎是被沖馬桶的抽水聲吵醒的。他頭痛欲裂,不,不止是頭,確切地說,他渾身上下都痠痛而疲憊。
「喬?能請你……幫我拿片退燒藥嗎?」他有氣無力地呻吟,然後伸手去摸索檯燈開關。
不對……這不是家裡的燈!
高翎猛地坐起來,然後又摀著頭倒下去。不僅僅是頭痛!他的腰!簡直要斷了!還有某處不可言說的地方……
這不是他熟悉的性愛能帶來的感受,喬從來沒有這麼……哦……不對……喬和他分手了……
高翎終於想起自己頭痛的原因──他重歸單身後來K國散心,並在獨自吃晚飯的時候讓餐館開了一瓶香檳來慶(哀)祝(悼),他把那瓶酒全都喝掉,之後還喝了一瓶紅酒,再然後……他好像坐上一輛出租車……去了哪裡呢……
他竟然想不起來了!
記憶中斷,但現實世界並沒有停滯。房間裡響起開門聲,然後一個背光的人影慢悠悠走出來!
高翎從亂麻一樣的思緒中清醒少許,再次掙扎著去摸檯燈的開關。但床墊抖動凹陷,一隻健壯而有力的手臂攬到他腰間!
那種只是隨意收緊卻能把人像抱枕一樣就拖走的感覺,對高翎來說極其陌生。他的初戀前男友喬納森是個大學裡的文學教授,雖然不至於弱不禁風,但也絕對抱不動他。
任何一個人在與文弱書生戀愛七年之後,猛然在床上感受到絕對的力量,第一反應很有可能是──強姦。
「你放開我!快放開我!」高翎忍著全身的疼痛高聲呵斥,他甚至已經放棄了開燈,而是打算抓起沉重的燈座來自衛。
「醒了?……喂!你幹嘛!」對方似乎察覺到不對,直接從床上彈開。
落地燈驀然亮起,沒能舉起檯燈燈座卻扯住了電線的高翎終於看清了那人的模樣──亂蓬蓬的過耳長髮擋住了半張臉,只能看到薄薄的嘴唇和帶著青色鬍茬的鋒利下巴,高大又肌肉緊實的身體倒是很符合同志審美,但滿胸滿手臂的刺青讓高翎瞬間僵住。
流氓!我竟然被流氓給睡了!
刺青這東西並不稀奇。但在高翎的生活範圍內,哪怕是保鏢也得把刺青遮蓋起來才能靠近。
原因有兩個:第一,他是世家子弟,家教嚴格,最容易叛逆的時期一直被保護在私立學校這種管教嚴格的地方,幾乎不接觸亂七八糟的人。第二,他家是K國的老錢家族,祖父那一代舉家遷徙,而長輩們都非常厭惡刺青,說在K國只有流氓、無賴或者罪犯才會刺那種東西在身上。
這種孩童時期耳提面命的教育讓第一次來K國的高翎不寒而慄。
但他到底是大家公子,很快就恢復了冷靜。他看了一眼地上散落的安全套包裝,嚴肅確認道:「我們昨晚一直是有安全措施的,對嗎?」
赤裸著站在床邊的男人沉默片刻,忽然大喇喇坐到一旁的沙發上,皺眉答道:「當然有。你不怕,我還怕呢。你那樣,比我容易得病。」
高翎一愣,但低頭看看滿身吻痕的自己立刻感到了羞恥。他不動聲色地往上拉了拉蓋在身上的薄被,然後又藉著燈光發現那薄被上染著斑斑點點許多乾涸的汙漬。進退兩難之間,他忍著噁心選擇無視,冷著臉說道:「趁人之危,沒必要賊喊捉賊。我開張支票給你,你趕緊離開。」
「你什麼意思?!你當我是出來賣的!」男人猛地坐直身體。
因為家教的關係,高翎的K國話說得很好,但他依舊覺得和眼前這個人無法溝通,於是長嘆一聲,說道:「辛苦費,補貼,勞務費,隨便什麼都行,只要你覺得可以接受。總之,我給了錢,咱們就當作沒見過。」
「呵,」男人像是被氣笑了,隨手拿起茶几上的菸點燃,然後嘲諷道:「你昨晚那麼騷,跳脫衣舞的時候,我都想給你塞零錢。怎麼?酒醒了,就換戲碼了?你是打算吊我胃口,好做長線生意嗎?」
赤裸裸的構陷!侮辱!
高翎雖然從來沒有喝到酩酊大醉過,但他一向自矜,和喬納森戀愛七年,同居四年,不僅沒有做過出格的事,甚至都沒說過一句過分的話。到了這個流氓嘴裡,竟然,竟然,竟然敢說他騷?!
氣急了的高翎捲著薄被霍然起身──哦,這是他希望的情景,請忽略他踉蹌的步履──他走到沙發前居高臨下、面露鄙夷地警告道:「我不想惹麻煩,你也應該識時務。K國的公共場合都有監控,如果你胡攪蠻纏,我就去調來記錄,然後告你迷姦和惡意誹謗。我會雇傭最好的律師團,讓你嘗嘗牢飯的滋味。」
「你去啊!你最好趕快去!『熱潮』酒吧,今天凌晨1點到2點之間,二樓靠窗8號卡座。我替你限定好範圍,五分鐘就能調出來。我等著你的傳票,你可別慫!」男人一邊噴出濃濃的煙霧,一邊發出挑釁。
「你!太無恥!太卑鄙了!」高翎認為這流氓此刻的態度完全是因為受害者大多不願暴露這類隱私而產生的有恃無恐。
「你昨天又騷又浪纏著我,現在反倒說我無恥?呵,還是讓你的律師團來跟我說話吧。你現在可以走了。」
「我走?我為什麼要走?」高翎愈發覺得跟這流氓說不通人話,剛才明明是他在趕人,怎麼現在反而是他被驅逐?
「因為我昨晚『勞動』得太辛苦,現在想要再睡一覺。」男人將菸頭扔進茶几上的水杯裡,然後光著身子叉著腿,用一副毫無廉恥的無賴模樣哼笑道:「你不走,難道還想陪我睡不成?」
高翎終於理解祖父常說的那句「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是怎樣一種無奈了。但繼續計較下去,只會讓他更加丟臉,畢竟糾纏與爭吵本身就有違家訓。
他閉上眼睛,用深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夠了,不能讓糟糕的舉止繼續下去了。
連喬在電話裡跟他提出分手並實話實說愛上了別人時,他都忍耐著沒有發作。此時此刻,他卻在跟個流氓搶酒店房間。真是狼狽又落魄!
自省之後,高翎沒再開口,而是撿起地上的衣服去廁所整理自己。
墨藍色的西裝三件套如同盔甲一樣重新穿到身上,頭髮也弄溼梳好。高翎抬頭看向鑲嵌在雕花銅框裡的鏡子。
鏡面上有一滴頭髮甩上去的水珠,滑落時留下歪歪扭扭的一道溼漬,剛好映在鏡中高翎的臉上。
那是一張十分漂亮的面孔,眉眼深邃又精緻,水痕卻讓這張臉彷彿出現了一個裂口。
高翎垂下眼眸,不肯去思考這裂縫究竟是因為自己被流氓給睡了,還是因為七年感情付諸東流。
真是倒楣啊!找個斯文老實的同校學長做男友,結果人家當上教授以後就出軌愛上自己活潑又會撒嬌的學生了。出國散個心,剛倒完時差就跟無賴睡了,還要被趕出去。而且,這些糟心事還沒人可以傾訴……
我真是窮得就剩錢了!嗯?這句話是這麼用的吧?
高翎最後又糾結了一秒鐘,終於再次揚起下巴,恢復成高家二少爺該有的平靜模樣。
不管這句K國俗語,用得對不對,總歸他現在就是這麼個情況。既然是來散心的,不如等解決完外頭那個流氓,就痛痛快快花點錢,讓自己高興起來!
高翎離開酒店客房之前沒再理會那個已經挪到床上四仰八叉躺著的男人。等他走進電梯,才想起宿醉的自己根本不知道那個流氓的名字和地址──傳票往哪寄呢?
於是,高翎沒有直接離開酒店,而是來到大堂前臺。
他沒有K國證件,昨晚出門時也沒帶護照,所以那間套房必然是用男人的身分登記。如果酒店管理不嚴謹,有機會套出話來。
「對不起。如果您認識這位客人可以嘗試聯繫他,但我們不能洩露客戶信息。」櫃檯後的工作人員微笑著給出行業標準答案。
「嗯──」高翎點點頭,「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剛剛從2307房間出來,想告訴你們,裡面那位客人在房間內抽菸。」說著他還刻意看了一眼前臺桌面上提示「室內禁菸」的標識牌。
那名工作人員保持笑容記錄了下來,可口風依舊不變道:「感謝您的協助與支持,我們會與那位客人溝通的。除了你之前諮詢的問題以外,還有什麼我可以幫助您的嗎?」
高翎認可這個工作態度,所以不打算為難對方,於是忍著身上的不適也露出禮貌的笑容,問起了別的,「你們酒店的服務真不錯,裝修設計也獨特。我怎麼會沒在K國以外聽說過呢?這間酒店是連鎖的嗎?屬於哪家公司旗下啊?我如果想長租頂層的套房價格大約是多少呢?」
他真真假假連著問了許多問題,等拿到一份酒店宣傳冊和價目清單後,找了個藉口說要再考慮一下,這才離開酒店。
之後,這位高家二少爺就打了一通電話給遠在L國的祕書。
「我發了郵件過去。你看看附件裡的照片,查一下這間酒店。如果沒有什麼大問題,就讓法務部聯繫他們總公司。我想把它買下來。」這口吻,既像貴婦在奢侈品店裡做買包之前的隨意配貨,也像老阿姨在菜市場裡買打折的白菜。
『好的,我這就去安排。』祕書應答自如,畢竟收購這種事再正常不過。
按下掛斷鍵,高翎的心情似乎真的變好了一點。花錢買個痛快,名正言順拿到登記信息,還讓那個不守規矩在客房抽菸的流氓預先就得到一點教訓,一箭三鵰呢!
他回頭看看高高聳立的建築物,愈發覺得自己眼光不錯──這間酒店連外觀也設計得美觀又獨特,即便是衝動消費也絲毫不會有損品味。
可惜,高二少爺的愉快心情並沒能持續一整天。去本市最好的私人醫院完成加急體檢之後,他只小睡了一覺就根據網絡信息去了那家名叫「熱潮」的酒吧。
高翎以前頂多在酒廊或者酒莊裡一邊談事一邊喝點紅酒。至少在記憶中,他還沒去過酒吧。所以,他去早了。
在酒店幫忙預約的車子裡足足坐了一個多小時,酒吧的捲簾門才「咔咔啦啦」地升起來。
此時,天還亮著。枯坐許久的高翎環視四周,一直不肯相信自己昨晚竟然會來到這麼個破地方。
大白天,又是週末,整條街卻蕭條異常。也難怪,小樓挨著小樓,路邊還有照不到太陽的陰暗小巷不知拐去哪裡,錯落林立的燈牌因為沒有通電而顯得破敗又陳舊。
我昨晚一定是喝暈頭了,不然怎麼會來這種白天沒人、晚上可能會鬧鬼的街道?難怪讓流氓占了便宜……噫,噁心!
高翎嫌棄地胡思亂想著打開車門。他抬頭又看了看酒吧門口的招牌,最終還是決定問問剛才打開捲簾門的人。
「請問,這裡是『熱潮』酒吧嗎?」
他會說K國話,但讀寫水準非常一般,再加上眼前這些燈牌使用了藝術字體,他根本認不全店名。要不是查到了地址,司機又熟門熟路,他一個人還真找不到這裡。
正在收拾吧檯的中年人古怪地看他一眼,然後才點點頭答道:「你來早了,還沒到營業時間呢。」
「我來是想要看看昨晚店裡的監控。」高翎說得直白,但心裡知道這種要求並不合理,於是從錢包裡抽出信用卡放到吧檯上,又道:「雖然還沒開始營業,但勞煩你隨便賣兩瓶酒給我吧。做生意嘛,開張求個好彩頭,就刷88888好了。」
是啊,做生意嘛,該講道理的時候先禮後兵,該拿錢開路的時候也沒必要覺得可恥。這是高家在商場上一貫的態度。
中年人的態度果然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刷卡之後十分殷勤地給高翎找了兩瓶酒,緊接著就開始調取監控錄影。
高翎報出時間和卡座位置,然後看也不看地推開眼前的酒瓶。他認不出瓶子裡是些什麼酒,也不在意那中年人到底有沒有用劣質酒糊弄他,而且,他也不打算再幹藉酒消……不對,他不是藉酒消愁。他愁什麼呢?花錢使他快樂!88888扔一瓶倒一瓶更快樂!
但激情消費的快樂在高翎看到監控畫面的時候,戛然而止,並瞬間轉變成羞恥與懊惱……
我……我怎麼能這樣!真的是我主動撲到那流氓身上的?!啊!!我為什麼要親他!!!高翎!你的手在往哪摸!你喝醉以後這麼……這麼……瘋嗎?不不,一定有人在你的酒裡下藥了!
高二少爺混亂到已經將屏幕內外的自己劈成了兩個人,然後像個受害人家屬一樣,把視頻內容從自己獨自跌跌撞撞走進大門到自己纏在流氓身上拉拉扯扯地離開這一個多小時,反反覆覆一幀一幀看了三遍!
……
沒有人下藥……
是他主動的……
他調戲了流氓……
他還當眾把手伸進流氓的衣服和褲襠裡摸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好久……
的確是好久。好久之後,扶著腦袋的高翎才抬起頭,看向已經把吧檯擦了十遍的中年人,說道:「你的店,今晚我包場了。你算著營業額刷卡吧。」
然後,他又拿起電話,讓祕書聯繫本地最好的監控設備公司立刻派人來這裡更換掉整套監控設備。
K國有句話,叫有錢能使鬼推磨。不出一個小時,高翎就拿到了這套設備上的正副兩塊記憶卡。而巨額包場費和「免費」升級的監控設施讓中年人對高二少爺的異常舉動也毫無怨言。
確認主機被拆散炸毀後,高翎不再理會重新布線施工的技術人員和那個快要笑出花的酒吧老闆。
他揣著記憶卡離去,獨自在行人寥寥的空曠大街上漫無目地亂走。不,他認為他這是在散步。因為安靜的環境與新鮮的空氣,能讓心靈慘遭打擊的人類恢復神志……
不知走了多久,依舊身處蕭瑟街道上的高翎忽然聞到一股濃郁的甜香。他瞬間聯想到鬆軟的戚風蛋糕和絲滑的奶油。
花錢吃點甜的吧……對於一個被分手又被流氓睡、宿醉後啥也沒吃且身心都受到「重創」的可憐人來說,消費和甜食可能比散步更加有效吧……
別看高翎長了一張混血高級臉,平時待人接物也十分穩重,但這人卻有個小嗜好,那就是愛吃。而且食不厭精,特別挑剔──肉要A5級和牛,魚要黑鮪魚大腹,諸如此類,等等等等。
甜品這東西,雖然不是主菜,卻又在各個菜系裡起著清口收尾、畫龍點睛的作用──吃過包含松葉蟹和北紫海膽的懷石料理後來一口酸甜適中、新鮮可口的水果布丁,是富人的解膩一刻;豬肉豆角燉粉條配白飯,再加一份蜜色的拔絲地瓜,是老百姓的實惠滿足。
總之,很難抗拒這一口額外的甜蜜。
以高翎的偏好,他原本並不會在路邊買蛋糕。奈何這人啊,要是又衰又餓,那麼別管兜裡裝的是黑卡還是白條,都不過是個需要趕緊吃點東西的倒楣鬼而已。
高二少爺順著甜甜的香氣走進一條難得採光不錯的巷子,然後就看到了一家玻璃保險櫃裡全是夢幻系甜品而裝修風格卻異常硬朗的鋪子。
他垂眸看看撒著糖霜、放滿草莓薄片還用粉色奶油裱花的閃電泡芙,又抬頭看看以蒼勁之力寫著「食之有味」四個硬體字的招牌。哦,不,不止這塊招牌,收銀檯後方的牆壁上還掛著一幅殺氣騰騰的「吃」字。
這家店的老闆和主廚是不是有仇?簡直是對著幹的典型啊!
高翎正經花了點時間才認得這些字,然後就習慣性地開始琢磨對方的經營理念。
「我們還沒有開始營業,你要是願意等,可以在旁邊坐一會兒。」
一個嚴肅又認真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高翎回過神,發現收銀檯後頭站著一個精靈一般的美少年。為什麼說精靈呢?因為這個少年不僅僅是長得漂亮,關鍵是眼神裡透出一股混合著深淵之靜謐與深谷之空靈的奇妙感覺。像隻叢林中的珍稀小動物,可愛又神祕。
「大概要等多久?我……」高翎思考著究竟是策略性賣慘表示自己低血糖了,還是直白地砸錢,再來一次包場。總之,他得趕緊吃點什麼,不然可能要扶著牆才能體面地走出這條巷子了。
但他還沒來得及掏出黑卡,一個壯碩的男人忽然從他身邊像粉色的龍捲風一樣呼嘯而過。
「你遲到了!」美少年指著那人影不滿說道。
「對不起!小少爺!我……我是按時,不,我是提前出門的,但我……半路上遇到意外了!」停下腳步的健壯男人立刻雙手合十求饒似的解釋起來,染著粉色頭髮的腦袋也低垂著。
「怎麼?有人找你麻煩?!」精靈少年的神色忽然從空靈曼妙變成惡鬼上身,隨手撈了個什麼就一撐一跳翻到收銀檯外頭,然後指著巷口問道:「哪個活膩味的混蛋敢讓我開不了張?!」
高翎因為躲閃粉頭髮壯漢而貼著蛋糕店的門站在遮陽棚下頭,他剛穩住虛浮的腳步就發現這個穿著白色廚師服的美少年拎著一把剔骨刀惡狠狠看向巷口,立刻覺得恍惚起來。
不是蛋糕店嗎?哪來的剔骨刀?這條街怎麼回事?不鬧鬼,就要鬧妖嗎?
「不不不!」粉頭髮壯漢哭喪著臉哀求道:「小少爺,你快把刀放下,要是讓大老闆知道你又拿這玩意兒,我就要被送去二老闆那邊挨揍了……」提到二老闆,這人似乎哆嗦了一下。
而精靈少年彷彿明白過來什麼,瞇起眼睛問道:「你說實話,你到底為什麼遲到?」
「我……家裡門鎖壞了……」
「不是上週剛修好?」
「啊──鬧鐘沒響……」
「現在是快到傍晚了,別用人家早上用的藉口。」
「……小少爺,我錯了,我跟阿七他們打麻將……沒看時間……」
「輸了贏了?」
「輸了……」
「那正好,我扣你半個月薪水,你準備吃土吧!」美少年恢復成之前的清靈模樣,慢悠悠走回收銀檯,然後偏過頭對高翎說道:「不好意思,讓你受驚了。你想買什麼,我提前賣給你好了。」
高翎報以禮貌的微笑,雙眼餘光卻依舊在看少年手裡的剔骨刀。他打算收回前言,什麼珍稀小動物,分明是隻能咬死羚羊的藪貓!別看頂著「貓」的頭銜,又長得可愛,其實危險得很!
「看你臉生,第一次來吧?是不知道選哪種嗎?我推薦芒果慕斯和黑森林系列。」少年如數家珍一般介紹起來,「我們主廚說,剛進的這批芒果非常新鮮,成熟度好,糖分高,香氣也濃郁。黑森林系列呢,主廚選用了來自巴拿馬的果香朗姆酒和新鮮的紐西蘭櫻桃來醃漬櫻桃酒,配合用比利時黑巧克力做出來的口感綿密柔軟的海綿蛋糕……」
刨除剔骨刀的威懾,理智地從商業角度來看,高翎對少年的介紹十分讚賞──不僅專業,而且誘人,還顯得特別貴──非常適合他這種既挑剔又飢餓,還想變著花樣多花點錢的人。
「好啊,那就買你說的這些,另外再加一塊拿破崙。」高翎指了指那幅凶神惡煞的「吃」字下頭擺放的一個銀色托盤。
精靈少年瞄了一眼後搖頭說道:「那個是新品試驗做出來的,不賣。」然後他又探出頭壓低聲音,神神鬼鬼地解釋道,「其實今天是應該推出新品的,但我們主廚今天心情不好。他說不讓賣,我也沒辦法。」
剛剛還殺氣騰騰的男孩子說這話時又顯得特別體貼,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父母用什麼方法養出來的。
「……」高翎露出遺憾滿滿的神情,說道:「真可惜啊,差點就成為第一個吃到的人了呢。」這是純粹的客套,就像百貨公司櫃姐的笑容一樣只是肌肉記憶和自主神經催動的下意識行為,俗稱社交禮儀。
「那──」少年卻當了真,「那」了半天,終於做賊一樣看看身後,然後安慰道:「我送你一塊好了。」說著還衝高翎擠了擠眼睛。
真是個會做生意的甜心啊……高翎不禁讚嘆。但下一秒,精靈少年就再次變成小怪物,指著還站在店外的粉頭髮壯漢怒道:「看什麼看!垃圾倒了嗎!烤盤洗了嗎!再愣著,不用我大伯,我就把你送到我爸那裡去!」
「不要啊!二老闆會把我殺了的!」壯漢回過神來,一溜煙地奔進後廚。
庖丁解牛嗎?牛肉鋪二老闆的兒子賣蛋糕?難怪招牌和字畫都這麼奇怪。高翎看著少年手腳麻利地包裝蛋糕,心裡卻在胡思亂想。
他此時心情不錯,古古怪怪的蛋糕店讓他暫時忘記了喬和昨晚的糗事,而且他也很享受站在店裡買甜食的過程──以他的身分、家教和性別,嗜甜其實很不體面,所以他從來沒有特意買過蛋糕這類東西,更別說像現在這樣自己站在店裡一次買上一大盒。
接過設計簡潔又十分大氣的包裝盒,高翎甚至還笑咪咪打趣道:「我以為盒子上也會印上那個『吃』字。」
「那個啊……」少年忽然露出自豪又無奈的神情,「是我爸寫的。他自己特別喜歡,也說當成商標印出來,但我大伯說自己寫的『食之有味』更有品味,我小爸說看著這個『吃』字反而容易孕吐,還是我乾爹勸著才能掛在後頭呢。」
真是天真的孩子,家底隨口就說。真是複雜的家庭,各式各樣的爸爸就有三個。難怪小孩被教育得跟精分似的。高翎聽出了趣味來,對這家開在巷子裡的奇怪蛋糕店越來越有好感。
這好感持續到他吃下第一口果香四溢的慕斯蛋糕,然後就開始轟轟烈烈變成了煙花「劈啪轟隆」地在舌尖和顱內炸裂綻放!
好吃!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餓著肚子吃甜食的關係,每一口恰到好處又層次豐富的糖分都令他感到愉快又幸福,整個人都被血糖和多巴胺充分滋潤了!
高翎原本只是想離開之前稍微吃一點,免得半路腿軟,結果竟然坐在蛋糕店遮陽布下頭的小桌前一口一口將整盒都吃下去了!
慕斯蛋糕清甜細滑,滿是芒果芬芳的綿軟慕斯裡還裹了一層爽口的布丁和一層酸奶凍。濃郁的奶香和清爽的果香入口後一層層泛出來,讓人無法停下。
接下去是黑森林蛋糕,帶有櫻桃酒香氣的巧克力蛋糕之間是絲滑的帶有白巧克力滋味的動物奶油,咀嚼時能吃到帶有微微朗姆酒味道的脆爽櫻桃肉和黑巧克力做成的薄片。每一口都混合了奶香、果香、酒香和可可豆香,幸福感直竄頭頂。
而贈送的拿破崙蛋糕更是令人驚喜,酥皮層層分明且吹彈可破般酥脆,夾層裡圓珠狀的卡仕達醬中間暗藏了濾掉小籽的新鮮覆盆子果醬。蛋香配合適中的水果酸甜與碎在齒尖的酥皮一起交纏旋轉,像輕靈的快步舞曲一樣令人感到愉快。
高翎露出滿足的微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店內的櫃檯,覺得那個殺氣騰騰的「吃」字都順眼起來。
糖分帶來的快樂一直支撐著他回到住處,甚至讓他短暫地擺脫了心中的鬱結和身上的不適。直到臨睡前因為打算洗澡而脫下衣物,星星點點的吻痕才再次提醒高翎昨夜的失態。
他轉過臉不看鏡子,從淋浴間出來後又立即裹上浴袍,還把領口拉嚴實,然後倒頭鑽進被子裡,不願意再去想監控中的畫面。
這不僅僅是丟臉的問題,而是高翎從不知道自己竟然會藉酒撒瘋,還喝到失憶。或許,感情失敗帶給他的影響比想像中要多得多。哪怕他一直告訴自己,喬所說的那些抱怨全都是無稽之談。
七年之癢就七年之癢,你移情別戀,幹嘛要說我有問題?什麼叫我不肯敞露心扉?什麼叫我總是偽裝完美?
高翎越想越睡不著,翻來覆去地生悶氣。直到天都亮了,才覺出睏來,可祕書的電話又打了過來。
『酒店所屬的公司與咱們集團旗下的投行三個月前曾經接觸過,融資相關的資料馬上就要完成審核了,所以時機正好。現在主要看您是想以個人名義投資,還是通過大少爺那邊的基金會介入,進行間接持股。』祕書那邊的效率相當高,還算著時差等到老闆平時起床的時間才來彙報。
可惜,高二少爺此時卻正是睏到頭疼的時候。
「辛苦你了。」高翎蹙眉靠在床頭,語氣卻平靜又客氣,完全聽不出他此刻的煩躁,「基金會的手續比較繁瑣,我想在離開K國之前把這件事敲定,所以還是讓法務部那邊以我個人的名義去接觸吧。」
他已經沒有給流氓發傳票的需求了,但錢還是要花的,畢竟他現在仍然鬱悶著。不想委屈自己,又不能折磨別人,只好折騰錢了。
高翎伸手摀住額頭想了一會兒,又說道:「你讓法務部再查一下那間酒店所在的街區,我想把那條路整個買下來。」
增加額外消費是有原因的。從蛋糕店回住處的路途中,他發現那間奇怪的寶藏小店與自己看中的酒店竟然在同一條路上。當時他就覺得有些奇怪──那麼一條破敗的路,最東邊的路口旁矗立著高檔酒店,最西邊的小巷裡藏著甜蜜的美食偶遇……
上天一定是心疼經營者的努力,所以特意讓他來到這裡施以援手吧。而且,高翎此刻的狀態也讓他覺得有必要再多花點錢來平復心情。於是,在思考之後,他擴大了「購物」範圍。
『好的,老闆。我這就去安排。』高翎的這個決定實際上非常符合商業原則。商圈這種東西當然是要靠不斷注資建設來提高客流和熱度。所以祕書什麼都沒問,就立刻行動起來了。
而高家二少爺也終於在敗家之後,放下電話沉沉睡去。他一覺睡到接近傍晚,起床後叫了客房服務,一邊吃東西一邊看祕書發來的融資文件。
單身也有單身的好處──不用在意伴侶的心情和看法,不必嚴格遵守規矩。
高翎和喬是同校的學弟與學長。高翎家富到可以左右政治,而喬卻是因為成績優異才被貴族私立學校破格錄取的普通學生。
在學校時,他們一起遵守嚴格的行為管理制度──穿校服、吃食堂、住宿舍、乘坐學校提供的校內接駁車。衣食住行都一樣,生活習慣也一致,所以愛情發生得自然而然。
可畢業之後的同居卻讓高翎感覺到別樣的壓力。他和他開始不一樣了,兩個人都變得有些敏感。於是,高翎盡可能地保留學生時代的習慣,守著一套陳舊而嚴格的規矩生活。因為他不願意傷害喬的自尊。
而現在,他終於可以穿著浴衣躺在床上吃飯了!還可以邊吃飯邊做其他事!
高翎想得很好,但這種自我安慰無法完全打破持續了許多年的生活習慣。最後,他依舊是換好衣服坐到了落地窗邊的餐桌上,孤零零一個人「享用」超奢酒店提供的大餐。
牛排的雪花分布均勻,火候剛好,握著牛排刀柄的手都可以感受到質地的軟嫩,入口之後更是汁水四溢,油脂滑潤。
高翎的味蕾催動愉悅神經,可他的心情卻不像昨天坐在蛋糕店外時那樣輕鬆愉快。
他放下刀叉,看了一眼時間,決定再去一次蛋糕店。他急需振奮起來,而且也有必要再考察一下即將歸於自己名下的產業。
然而,當他再次抵達那條街時,立刻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白天蕭條破敗到門可羅雀的街道,此刻卻霓虹閃爍、人頭攢動。那感覺就像環球嘉年華用各式各樣的遊藝設備搭建在一片郊外的空地上,引來城裡城外的遊客共同享受短暫的狂歡。
如果換一個人,或許會把這裡比喻成夜總會的小姐──白天卸妝睡覺,夜晚盛裝出遊。但家教嚴格且有生之年只談過一次戀愛的高二少爺生不出這樣的聯想。
所以,高翎只是找了塊路牌,確認那上頭和資料上顯示的一樣──寫著「鳴春路」──然後就開始重新思考自己的投資計畫案了。
西裝革履的他貼著路邊往蛋糕店的方向走去,發現越走就越是熱鬧。人行道旁隔三差五有手推車架起來的快捷小食攤,兜售賣相粗糙的食物。霓虹燈下是年輕的男男女女,一邊抽菸一邊閒聊。店鋪門口站著衣著隨便的中年男人,吆喝著招攬客人。小門臉裡走出來西裝凌亂的大叔,臂彎裡挎著衣著清涼、妝容冶豔的年輕姑娘……
果然還是得改造,這麼混亂無序、低俗不雅,根本配不上設計獨特的酒店和食物驚豔的蛋糕店。
高翎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想,完全與這條街格格不入。就在他快要到達目的地所在的小巷入口時,一個穿著豔色浴衣的姑娘忽然拉住他的手臂,軟軟地說道:「帥哥~進來坐一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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