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
嗚──哇──
夜已深了卻忽然響起一聲驚雷,震得小屋子晃了兩晃掉下幾縷茅草,受到驚嚇的孩童猛地從夢中驚醒,哇地哭出聲來。
這屋子的男主人也驚醒了,正要起身去安撫哭鬧的孩子、卻發現身邊身懷六甲的妻子蜷起了身子,一臉痛苦。
男人顧不上那大孩子,趕緊抱著妻子詢問:「娘子?怎麼了?肚子疼了?」
「嗯……」婦人咬著牙艱難地點頭,頭上發出細細的冷汗來,「怕是……早產……快……叫……叫……」
「我知道了!」男人立即起身,「娘子挺住,我這就去叫產婆!大寶不要哭了!去燒熱水準備著!」
那叫大寶孩子不過十來歲卻也懂事,聽爹爹的口氣著急、雖然止不住眼淚卻也一邊哭一邊下地燒水。
男人跑出家門,好多鄰里也都驚醒了,站在門口向著天上張望。
這夜是朔日,天上沒有月亮,可是天晴,漫天的星星閃亮得很,只有南邊壓著一塊大烏雲、黑沉沉、放著金光、打著雷。
「這雷不是一般的雷啊,不會又有妖魔出現吧?」說話的人又想起了過去魔王禍亂人間時的慘象,連聲音都有些抖。
「別怕,」一個面相頗為年輕的人接話說,「十二年前魔王剛剛被打得灰飛煙滅,萬年之內不會重生,魔王不在,也難有什麼大的妖魔降世,這雷霆應該不是妖魔所生,倒是像仙人在渡天劫。」
這人說得對,的確是仙人在渡劫,還是位上仙──南溟君早就料到自己會遭天劫,把四散的魂魄重聚再入輪迴是大忌,逆天而行必然會遭大劫。
既然是意料之中,南溟君自然從容如常,倒是嚇壞了在殿內侍候的道童。那道童聽見殿外雷聲轟鳴後立即扯著嗓子召喚南溟上仙,生怕什麼妖魔衝進來要了自己性命。可扯著嗓子喊了許久也不見南溟君的回音兒。轟隆隆炸了四道雷之後道童才猛地發覺這雷聲大約是仙人的天劫。
之前魔王現世,死而復生了四次,整整折騰了六百年,不只凡間生靈死傷無數,得道的仙人也都隕落的隕落,再入輪迴的再入輪迴,這茫茫的南海也沒剩下幾位仙人,能招來四道天雷的仙人除了那位南溟君也沒有別人了。
如此一想道童越發地害怕起來,天塌了南溟君大概也能補上,可這本尊招了天劫可怎麼辦?
道童正煩惱著殿外又是一道驚雷,五道天雷已是窮凶極惡之兆,道童覺得自家南溟君反反覆覆屠魔四五次,最後親手把魔王殺得徹底魂飛魄散,保天下萬年之內不會有魔王在世,是地地道道的救世的上仙。他就算真的把天捅了五道天雷也該能抵他的罪過了,於是提起了膽子向著殿外小跑──要趕緊看看南溟君傷成什麼樣子了。
剛剛跑出殿外沒幾步道童便踩到了個圓滾滾的東西、身子一歪順著臺階軲轆軲轆地滾了下去,一陣天旋地轉後道童大頭朝下趴到了臺階下,他有些氣惱地撐起身子、卻看見眼前一顆翠綠的珠子,淡淡地發著光、內裡一朵螢火四下游躥。
這不是南溟君身上的那串松翡佛珠嗎?怎麼只有一顆?那佛珠斷了?上古的寶器竟然斷了?
道童驚恐抬頭,只見眼前一片血汙,而遠處有個人影、撐著劍半跪在地上。
「君上?!」道童嚇了一跳,眼淚嘩啦一下湧了出來,踉蹌著向前跑。
「別過來,大概還……」
道童剛跑了兩步、南溟君的話還沒說完,天上又降下一道雷來,電閃雷鳴、雖不見雨雪卻感到寒氣凌人,洶湧而來的衝擊把道童整個人都掀了起來,緊接著就見到一把斷劍隨著颶風直直衝著自己的面門而來,道童嚇得哇哇亂叫,鼻涕眼淚流了一臉。他覺得自己死定了,好不容易脫了輪迴,逃過了魔王的百年浩劫,剛剛想在太平盛世享受神仙日子呢,就這麼功虧一簣了?
眼看著那斷劍就要插到自己臉上,道童萬念俱灰打算閉眼等死、眼前卻又泛起一陣綠光,將那斷劍彈開,道童驚喜地睜眼、可還沒來得及正經高興後背就撞到了樹上,衝擊太大,暈倒了。
道童醒時雷停了,天也濛濛亮了,他拍拍自己的腦袋、發現自己胸前好多綠色的碎沫,那材質有點像那松翡佛珠。
謝天謝地!道童在心裡默默歡慶,虧著那雷落下來時自己正拿著這寶貝佛珠,要不是寶物替擋了那斷劍、那自己肯定是醒不過來了,肯定又入了輪迴,不知道投生到哪裡去了。
「醒了?」
南溟君的聲音響起,道童趕緊回頭,看見南溟君正在距離自己不到一米的地方打坐呢,到底是大成仙君,剛剛被劈了六道天雷現在身上已經看不到一點傷痕了,要不是他滿身是血、衣衫襤褸,還真看不出遭了天劫。
「醒了!」道童趕緊蹭到南溟君身邊,「君上,你沒事吧?」
「沒事了。扶我進去。」
聽南溟君那聲音還真像沒事了,可道童扶住他的胳膊時才發覺這哪裡是沒事了,仙君的體溫低得很、站也站不穩、身體悄悄地抖著。
也是,要是沒事哪裡還用人扶啊?
南溟君傷得厲害、走路慢,道童一邊慢慢地攙著他走一邊忍不住問:「君上你幹什麼了啊?引來了六道天雷!那魔王降世的時候不也只劈了六道?你這是幹了什麼堪比魔王的事情了?」
剛剛渡劫的時候只覺得自己是罪有應得,可聽道童叨咕了這兩句心裡竟生出了『天道不公』幾個字──那亂世的魔頭要屠殺百萬生靈,自己想要救一個人,為何會是同種報應?
南溟君緩緩地走進屋裡,坐定運氣。道童正想退下熬點藥去,南溟君卻突然說:「魔王只得了六道天譴,因為世上天譴最多只有六道,降不了更多。哪怕是天道也有無能為力之時。」
「天道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那道童已經忘了自己剛剛問過什麼,只覺得南溟君說了句很不得了的話,「既然萬物都依從天道,天道自然該是萬能的。」
「你不必懂。」南溟君不想對這個修行極淺的道童解釋什麼,他這句話本就是說給自己聽的。「去拿套新衣裳來,再去把青山君贈我的那把木劍拿來。」
道童這才想起剛剛差點要了自己命的斷劍,竟然是南溟劍?
「你把自己入道的本命劍弄斷了?」道童驚得連尊稱都顧不上說了。以劍入道的哪個不是『劍在人在,劍亡人亡』的?用了千年的南溟劍斷了,就拿把木劍來替?
南溟君全然不理道童那驚掉下巴的模樣,只說:「去幹活。」
仙君開口催了道童也不敢多說,灰溜溜地拿來了衣裳和木劍。可看見南溟換好衣服提劍就向外走時還是忍不住張了嘴:「君上這是要出門?」
「是。」
「傷成這副樣子不在府裡養傷,還出去做什麼?」道童急了。
「剛剛的天雷肯定驚擾了村民,我去看看。」那麼大的動靜孕婦極容易早產甚至滑胎。
「現在的村民都是經過百年浩劫的,哪至於被天雷嚇到了。君上你且留在這裡休息,我去看看情況告訴你還不行嗎……」
「你去把院子打掃乾淨,」南溟君繼續向前走著,「松翡佛珠斷了,看到沒有碎的珠子就都撿起來,興許還有別的用。」
道童不放心地追著走了幾步,可追到門口還是沒敢跟著出去,南溟君他是最了解的,不怒不嗔、有問必答,可他決定了事情沒誰能改,他願意出去就出去吧,自己一個小道童哪裡攔得住上仙──就算剛剛被雷劈過的也攔不住。
南溟君很快到了那戶農家,不少人聚在院子裡,果然出事了!
近來南溟君時常在這村落裡出現,村民都認得他,見仙人來了紛紛讓出一條通路來,還出來個帶頭的解釋道:「仙人,這家的婦人被昨夜的驚雷嚇到了,懷胎八個月要早產,從夜裡折騰到現在快兩個時辰了還沒生出來……」
「知道了。」南溟走進屋子,產婆還在滿嘴喊著『用力』,但那婦人已經快要暈厥、進氣多出氣少。南溟君沒和周圍的人打招呼,走上前、手掌懸在婦人的小腹上緩緩試探。
還沒死。還有救。
他緩緩地運氣將靈力注入到婦人的身體裡,順帶發力輕輕地將腹中的胎兒的位置調順。
「頭出來了!」產婆興奮地叫,「頭先出來了!沒事了沒事了,孩子出來了!」
南溟君剛剛遭劫氣血虧得厲害,稍微動用靈力便覺得頭暈眼花,眼前的景物都變得不甚明朗。他努力地穩住身體,左手悄悄扶住身後的櫃子保持平衡。
「孩子沒哭,怕是要不行了……」產婆剪斷了臍帶抱起孩子之後有些不知所措,「老婆子我沒辦法了……仙人,你看這孩子……」
南溟君的視力仍沒有恢復,甚至剛剛給婦人運氣的右手都未能來的及收回,那溼漉漉的嬰兒便被產婆放在了他手上。
他覺得手掌一沉,隨即黏膩又溼熱的觸感順著掌心升上心頭,在這生死未卜的時候南溟君竟聯想到了些別的,心臟怦通怦通地透出幾分緊張。
『南溟君緊張什麼?』南溟君好似又聽見了牠的聲響,又看見了牠那戲謔的嘲諷,似笑非笑的眸子……
「仙人?」產婆似乎看出了南溟君的異常,叫了他一聲,抬頭看著他。
眼前的幻象突然散了,南溟君抱緊了懷中的嬰兒,不露聲色地回答:「我救這個孩子,妳去照顧他母親。」
產婆得了命令轉身去忙。南溟君低下頭,仔細地看懷中的人。
嬰兒閉著眼睛,皮膚又黃又皺,一點兒也不像牠。
唯一的共同點大概是他們都很輕,很脆弱,一不留神就要化成塵埃從他手裡溜走了。
南溟君凝神運氣把體內剩下的靈力一點點向嬰兒的體內送,這個時候實在不該分神,但剛剛已經想起牠來,就止不住了,何況,這場景與那日如此的像。
那日牠穿著暗紅的袍子,柔軟的長髮無拘束地披在肩上,三魂七魄已經散了,靠著體內的那顆活珠子才勉強留存著活著的樣子,南溟君抱著牠,執拗地運送自己的靈力,可那靈力根本進不了牠的身體,全都化成了盈盈點點的光盤旋在牠的頭上,照著牠沒有血色的臉龐。
牠隔著光看著南溟君,痴痴地笑著:「這下要死透了,不會再入輪迴,不會再遇見你……」
南溟君不說話,甚至不想看牠──牠的眼角漸漸浮現出黑色的羽毛,頭髮也一點點變成黃色──牠要現原形了,現了原形就要灰飛煙滅了。
糾纏了幾百年,一向都是南溟君看淡生死輪迴,牠哭哭啼啼地叫著不想死,可這次牠真的要死了,再也回不來了,卻平淡得很,還笑、還問:「沈益清,你會想我嗎?」
南溟君不答。
你若走了,想與不想又有什麼區別?
「哇──哇──」孩啼哭聲響徹了房間、把眼前矇矓的畫面擊得粉碎,南溟君猛地回過神來,『人救過來了』的喜悅還沒能來得及走上心頭、他便覺出胸口悶痛、微微咳了一下便嘗到了滿嘴的血腥。
好在聽到哭聲男主人立即湊過來接過了孩子,不然南溟君可能要抱不住他。
母子平安,屋子內外的人都露出了笑顏,興高采烈地向男女主人祝賀。南溟君向後退一步,身體虛靠著牆吞下了滿口的鮮血。
「仙人,」男主人抱著孩子又湊到南溟君面前,「多虧仙人搭救小兒才能順利生產,仙人若是不嫌棄,就請賜個名字給這娃娃吧?」
南溟君凝神,望著那痛哭不止的娃娃,看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他叫連雀。」
「連雀?」男主人重複了一遍孩子的名字,雖然不懂是什麼含義卻依舊喜笑顏開,道了謝後向院子裡的其他人炫耀仙人賜的名字。
南溟君沒在農戶裡再多逗留,在村民發現異樣前離開了村子,但他的體力無法御劍,走到半路便精疲力竭只好坐在樹林裡休息調息。
家裡的道童心寬,南溟君晚回去一兩天他大約也不會在意。可這次打坐還不到一個時辰便聽到了道童嘰嘰喳喳的叫嚷:「我看到了!我家君上在那棵樹上!」
道童叫得那麼大聲南溟君自然聽見了,睜眼抬頭,只見道童搭著東海君的劍過來了。
東海君道:「貧道聽聞南溟降了六道天劫,擔心南溟君有難特來拜訪,南溟君無恙吧?」
東海君自然是住在東海的仙人,東海距離南溟著實不近,肯定是看不見天雷降世的。住在南溟附近的人把消息傳到東海、東海君御劍趕來,整個過程不過花了三個時辰,這東海君可真是有心了。
南溟君頗為冷淡地答:「無事。」
東海君依舊殷切:「那便好,但貧道看南溟君氣力還沒完全恢復,貧道送南溟君回府上休息吧?」
南溟君閉上眼一邊運氣一邊說:「府上被雷砸得狼狽,道童一向懶惰估計還沒收拾好,我自己不願回去,也不好招待東海君。」
東海君當然聽出這是逐客令,臉色不太好看地猶豫了一會兒才調整好語氣問:「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引來了這天劫?若是大事,我東海也好出一份力。」
「私事。不勞東海君掛念。」
東海君勉強擠出個笑容來,又拿出個東海明珠送給南溟君療傷。南溟君沒睜眼,道童替他收下、道謝。而後東海君道別,南溟君還是沒睜眼,只點了下頭,又是道童替他寒暄,送走了東海君。
等東海君走遠了道童的嗓門才又大了起來:「君上,你怎麼對東海君不冷不熱的。魔王降世六百多年,仙人死了那麼多,如今大成的仙人就剩了你和東海君兩位,不正是該互相幫扶嗎?」
「幫扶什麼。天下太平便不需要仙家聯手,各自管好自己的事便好。」
道童聽了更著急起來:「是,君上是不用人幫扶,可遭了那麼大的劫也不給個解釋,多心的人怕是又要以為你是入魔。哪怕真是不願與人說的私事,也該編個理由好好敷衍一下。」
「聒噪。」
道童被罵了本能地閉了嘴,可過了一小會兒又忍不住嘀咕:「君上霸道!前些日子自己還說不能端上仙的架子,打算學著凡人的樣子生活,如今又瞧不上這些禮尚往來的東西了。」
「聒噪。」
連著被說了兩次聒噪,道童只好閉上了嘴,安靜地在南溟君身邊站了好一會兒,又問:「君上真的不回府上了?院子雖然沒收拾好但屋裡還是整齊的,你這傷得實在是重,在這坐著天黑了有野獸什麼的可怎麼辦?」
「無妨。」
一位千年的仙君的確是不怕什麼野獸的,可道童還是放心不下,就站在南溟君身邊守了他一夜。
這一夜倒不是一直醒著,不知什麼時候就瞌睡睡著了,但早上起來道童看到自己頭髮稍上的露水,道童還是被自己感動得夠嗆,覺得南溟君該好好誇誇自己才是。可南溟君是個沒心肝的,睜開眼連個招呼都沒打就向村子裡走了。
道童不開心、噘著嘴跟在南溟君身後。
這一跟不要緊,進了村的道童可驚得睜大了眼睛──這南溟君哪裡還是南溟君,大清早跑到一農戶家裡湊熱鬧,人家招呼他一起吃早飯他竟真的吃了。大成上仙早就辟穀了,南溟君更是出名的不貪五味,伺候他十幾年連水都少見他喝。可他今天不僅吃了凡人的飯,吃完了竟然還抱著人家剛生的孩子哄著玩?
南溟君活了千年估計是第一次抱小孩,那姿勢道童看了都難受,孩子更是到了南溟君懷裡就哭了。
「你不願意見我嗎?」南溟君抱著哭鬧的孩子輕聲問。
孩子不會回答南溟君的問題,婦人笑著回答:「這孩子若是知道您是救他命的仙人怎麼會不願意見您?剛出生的孩子不過是怕生,仙人多抱一會兒他就不鬧了。」
南溟君痴痴地看著手中的小生命,他像普通的孩子一般哭鬧著,叫聲頗大卻沒有流淚,慌張地四周望著。
他大概不記得我了吧?南溟君想。沒了那活珠子連雀便是普通的生靈,重新降世便不會記得前世的事情。
過了一會兒,孩子真的不哭了,噘著嘴安靜地盯著南溟君看。南溟君對上那純潔黑亮的眼睛,確認那婦人說得沒錯,他只是個新生的孩子,沒有愛,也沒有恨。
他只是不記得了,不是不想見我。
南溟君不禁內心歡喜。
歡喜?他的心微微悸動,千年來他不慍不怒也不曾歡喜,今天才知道原來歡喜是這樣的滋味。
他繼續盯著孩子看,看看他與過去的連雀像不像,變美了還是變醜了。但他沒來得及看仔細便覺得胸前一暖,一股暖呼呼的液體流進了衣衫。
「欸呀!」婦人叫出聲來,「這孩子怎麼尿了,弄髒了仙人的衣裳!」
南溟君還想再抱一會兒連雀,可婦人卻慌慌張張地奪過了孩子,男主人也趕緊拿著抹布去擦他的衣裳,嘴裡一直叨念:「仙人恕罪,小兒弄髒了仙人的衣裳,仙人恕罪」。
南溟說了「不打緊」,但男主人還是一個勁兒地擦,好像那液體真的髒極了。
他真的不覺得髒,連雀過去也總是這樣,舒服得極了前面便會滴滴點點地滲出些液體來,他又極為縱欲,有時身子都軟了卻還是吵著要,非要做到徹底失禁或者昏厥過去才肯甘休。
「君上想什麼呢?」道童扯了扯南溟君的衣襟,抬著頭問他,「是不是體力撐不住?不如早早回去休息?」
南溟君猛地回過神來,羞愧之情湧到面上耳朵變得通紅。
想什麼呢,怎麼對著那麼小的一個娃娃,當著這麼多一幫人,就開始想那麼淫蕩奢靡的事情。
「是累了。」南溟君隱藏起自己的情緒,悄悄地在連雀身上種下一個符咒,又給他掛上一串開過光的古珊瑚珠,然後對男主人囑咐,「你們照顧好這個孩子,待他啟蒙時我會再來。」
南溟君說完便帶著道童走了。雖然他一刻也不想離開連雀,但畢竟連雀還是個乳娃娃,收作徒會諸多不便。而且南溟那傷的確重,需要找個時間閉關休養。
可南溟塢又來了新的訪客──青山君。南溟君進院子時青山君正拿著掃把打掃院子。
「欸呀青山君,」道童趕緊湊上去,「您別動,我來就好。」
青山君倒也沒太客氣,把掃帚遞給道童,自己向南溟君行禮:「師祖命我過來問問那六道天雷的事情,魔王剛剛被除眾人都還不安心,怕您出事。」
南溟君在仙界一向不合群,對眾人的擔心也頗為冷漠:「昨晚東海君已經來過了,應該也確認過我身上並無魔氣。他帶來的東海夜明珠我也帶著,若是有魔氣出現大約也是有反應的。」
青山君曾跟隨南溟君數百年,雖然不曾叫過他師父,但也是有師徒情誼在的,對他的脾氣頗為了解,解釋道:「南溟君入魔的謠言在您斬殺魔王的時候已經破了,如今大成的仙人就只有您和東海君兩位,東海君的靈力又遠不如你,眾仙家還是怕無您坐鎮再有什麼大事撐不住。不然也不會派我來向您打探。」
南溟君站在院子裡,不動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站著發呆。這世上記得連雀的人大約只剩下自己與青山君。之前的諸多準備也是託青山君辦過,如今正用著的這把桃木劍也是青山君準備的。
連雀重生的事情要告訴他嗎?
南溟君還困在自己的猶豫中,青山君卻早已注意到南溟君腰間的劍換了,猶豫片刻後先開口道:「那六道天雷是南溟君在渡劫吧?由大成到飛升的天劫沒人見過,但想必是要有六道的。天劫未能渡過南溟君還是大成仙人,也說得通。」
南溟君抬眼看眼前的人,當年青山君歸入南溟君門下時還是個未成丹的修士,如今卻已經是出翹的仙人。一切恍如隔世,南溟君已經記不起青山君少年時的模樣。
「多謝。」南溟君只說了這兩個字。
青山君又作揖:「南溟君受傷頗重,早些閉關調息吧。」
南溟君應了一聲送走了青山君,而後閉關了四年。
以南溟那傷勢,即使閉關百年也未必能痊癒,閉關四年當真是杯水車薪。可他卻放不下連雀。哪怕在連雀身上種下了保命的符咒和神器、若有異象自己立刻能夠知曉,但他還是放心不下。
若不是到了啟蒙的年齡收進門來做徒弟才名正言順,南溟君連這四年都不願等。
四年後,南溟君走進那家農戶的院子時,一個小孩正坐在葡萄架下剝葡萄吃,發覺有人來了歪著頭問:「你是誰啊?」
南溟君一眼便認出了這孩子,雖然年幼的臉看不出相貌的相似,但那歪頭的樣子簡直和連雀一模一樣。
「我是沈益清。」南溟君老實地回答小連雀的問題。
不過連雀對南溟君的名字並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只是按照流程繼續問:「你找我爹爹還是找我娘?」
我想找你,可你不記得我了。
南溟君看著眼前的孩童不做言語。
這時在不遠處晾衣服的婦人小跑著過來:「仙人您真的來了?連雀,快見過你的救命恩人!謝謝恩人!」
小連雀不知道救命恩人是怎麼回事,但阿娘叫自己謝謝恩人,他便謝了,然後『大方』地用溼乎乎的小手把剛剝好的那粒葡萄遞給南溟君:「你吃嗎?好吃。」
南溟君看著那粒葡萄,心中的滋味有些難以訴說──連雀轉世了,不記得過去的一切了,但他還是他,依舊愛吃葡萄,依舊喜歡叫南溟君陪他吃些東西,哪怕南溟君早已經辟穀、不在意食物的滋味,他還是要勸。
「食色性也,仙人也算人的,不知人間苦樂談什麼慈悲呢?」連雀曾總這麼說。
婦人叨念著「仙人不吃這個」想要奪走小連雀手中的葡萄。南溟君卻伸手接過那顆葡萄放進了嘴裡,甜與酸鮮明地刺激著那長久沉睡的味蕾。
等那酸與甜都退去了,南溟君才對那婦人說:「我來接連雀去修行。」
婦人一愣,然後露出些許落寞,小聲地問:「上山修仙了我們是不是就看不到他了?」
「若想早日修成,確實要早些斬斷凡間的牽絆。」
婦人咬咬嘴唇:「那能不能等孩子他爹爹回來再帶走他,畢竟以後可能見不到了。」
「為什麼見不到了?」小連雀依偎到母親懷裡仰著頭問。
婦人摸摸小連雀的頭,沒回答他。
南溟君知道這婦人捨不得自己的孩子,而且過去他也一向見不得孩童修仙──還未懂得何為人間、何為人的小孩子修仙能有什麼用處呢?不過是多知道了些自己不認同的教條罷了。
但這次不同,因為南溟君知道這孩子是連雀,那一切就都不同了。
但到底是人間至親的緣分,南溟君答應等小連雀的父親回來。
小連雀的父親也是捨不得,卻沒說不讓連雀走的話。手放在小連雀的背上好一會兒也捨不得拿開,沉默了半天才揮揮手讓孩子的娘去給孩子收拾衣裳。
婦人沒動,而是直接紅了眼眶:「這孩子從小就不愛喝奶,長大了更不愛喝粥吃菜,只愛吃漿果。他爹爹為了養活他種了頗多的番茄和葡萄,去山裡打柴狩獵也時常帶些野果子給他吃。他上山修煉時也請仙人多照應些。」
「知道。」南溟君的南源塢已經種滿了桑椹和葡萄。
婦人低下頭咬著嘴唇把小連雀的手遞給南溟君。她親眼見過妖怪吃人,也知道流離失所餓肚子的艱難,雖然這幾年日子安定了,但做人哪有成仙好呢?孩子有慧根仙人要教導他,做母親的哪有攔著的道理。
南溟君即將碰觸到小連雀的手時連雀卻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轉身抱住阿娘的腿、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阿娘是不是不要我了?阿娘別不要我,我再也不淘氣了……」
婦人咬咬牙扯開連雀向著南溟君推,連雀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南溟君扶了一把才穩住身體。可連雀根本不感激南溟君,用自己的小手瘋狂地捶打南溟君:「壞人!我不要和你走!走開!走開!」
婦人一邊流淚一邊要打連雀。孩子的娘大概已經鐵了心要讓自己的孩子去修仙,可南溟君卻一陣心酸沒了立場,堂堂的南溟君、仙界的戰神、屠魔的夜叉、怕了。
他怕連雀恨他。
連雀不認識他了他覺得落寞,可如果連雀記起了過去大約是要恨他的,大概連一開始的那粒葡萄都不會給他──他殺了牠四次,辜負了牠四世──轉生多苦難,連雀再也不想轉世了。
是他南溟君違背天命強迫牠轉生,他又怎麼捨得再讓牠再受苦。他不捨得、也不敢讓連雀再對自己有一絲的怨恨了。
這場母子的拉扯與別離中,南溟君竟是先心軟的那個:「他不願意就不要難為他,讓他在家修行吧。」
小連雀的父母略微驚訝後又喜笑顏開,連連道謝。小連雀不太懂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大概知道不用離開家了,哭聲漸漸小了下來。之後南溟君再來也不記仇,不叫他壞人了。南溟君因此也舒心了一些,他雖不善為師,但卻覺得只教連雀一個應該輕鬆,一邊教連雀一邊自己也可以繼續調養。
只有道童不太高興,南溟君不僅沒閉關還從寶地搬了出來,每天來來往往向著村子裡跑,像什麼話?可勸了幾次南溟君也不聽,只好作罷。之後偶爾也跟南溟君去村子裡溜達溜達,逐漸嘗到凡間熱鬧的滋味後逐漸樂不思蜀,反倒每日支持南溟君去凡間了。
總之一切進展都不錯,而且南溟君這師父頭一年當真輕鬆,連雀聰明,識字背書都很快。
可沒過幾年事情就變得不一樣了──連雀越來越調皮,完美印證了『七歲八歲狗都嫌』的俗語。加上南溟君溺愛連雀,連雀根本不怕這個師父,越發肆意妄為,打坐連一炷香也坐不住,南溟君的調息便時常被打斷。
一天連雀抓了隻鳥回來,捧在手心裡給南溟君看:「師父,你看這鳥好不好看?」
那是隻太平鳥,頭頂的羽毛比一般的灰連雀長些,嘴邊的又淡淡的紅色,翅膀的邊緣則是鮮豔的黃色。的確是比一般的灰連雀好看,畢竟牠們都是連雀肉體的後代。
南溟君盯著那鳥看了許久才回答:「好看。」
小連雀笑了:「不光模樣好看,名字還好聽呢,阿爹說叫太平鳥,因為每次大妖怪死後這種鳥都會格外多,是太平盛世的好兆頭。」
南溟君的心口一陣刺痛,沒再接小連雀的話。關於太平鳥的傳說他比誰都清楚,可他比誰都不願意提及。
連雀也沒多和南溟君糾結太平鳥的事情,自己逗鳥玩去了。可南溟君那心口痛卻一直沒能停下來,想必是久治不癒的內傷終於壓不住了。
應該去閉關的,可南溟君無法閉關,連雀越是刺痛他,他越是不想閉關。這是他給自己的懲罰,他承諾過會在連雀轉世後找到牠,不再讓牠受苦,可他從沒做到過,這次他不想食言了。
又過了幾年,南溟君的心痛症越發嚴重,可他越發不想閉關──他動心了。
人有七情,南溟君不知喜、怒、憂、懼、憎、卻知道何為愛、何為欲。是連雀讓他學會的。對連雀的欲望似乎是件天經地義的事情。
十三歲的連雀脫了稚氣,一頭長髮幾乎要觸到腳踝,黑中帶著淡淡的黃,在陽光下格外靚麗。眼睛漸漸顯出狹長的形狀,壞笑的時候透出幾分魅惑,但嘴角的酒窩又透出十分的可愛。
他依舊愛美。這日新做了套新衣裳,亮白的底上繡著幾朵鮮紅的花朵,連雀換上新衣服又搭上了條紅緞帶綁在頭上,跑到南溟君的面前轉一圈,問:「師父,師父,你看這件衣服漂亮嗎?」
南溟君盯著連雀頭上那抹紅色,想起過去連雀總會抱著南溟君的腰,仰著頭笑著問:「沈益清,我好看嗎?」
過去南溟君總會說些五色亂目之類的禪語,叫連雀不必執著於自己的相貌。說得多了南溟君都覺得有些乏味,但連雀還是時常問起,不知疲倦。
過去並不知曉,如今想來連雀大概只是想聽南溟君誇他一句好看。
「好看。」南溟君對著眼前的少年輕聲說著,內心微微激動,想要順勢抓住他的手,抱他入懷裡,輕撫他的髮,撫摸他的背,親吻他的唇……
少年連雀嘻嘻一笑便轉身向門外跑,猝不及防被抓住了手腕後驚訝地轉身,正對上了南溟君那微紅的眼睛。那是少年從未見過的充滿欲望的眼睛。
「師父?」少年有點怕,聲音有點抖。
南溟並未失去理智,他看到了連雀眼中的懼怕,明白眼前人還只是個少年,一個不知情欲為何的懵懂少年。
可他放不開自己的手,壓不住胸口的痛。
連雀又說了些什麼,南溟君卻也聽不真切他的話,漸漸地也看不清他的面容了。眼前出現的是連雀過去的臉,耳邊響著是連雀過去說過的話。
「沈益清,我終於可以不用再記得你了……」
胸口越來越痛,想壓卻壓不住,南溟君覺察到有人搖晃的他的衣袖卻做不出任何的反應,元神似被困在牢籠中般混沌迷惘,他想打破這混沌卻在強行凝神運氣、口中卻吐出一口鮮血,眼前霎時變得一片鮮紅,那些不願想起的往事伴著血腥洶湧地在心中翻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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