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以為有些事已經不再鮮明,她早已忘記,多年以後事物多半灰白,被埋進同樣色調的舊灰塵裡。但在一次搬家收拾房間時,很偶然地從抽屜翻出了那時少女送給她的明信片。那本該隨時光進入遺忘墳場中的記憶,竟卸下一身的灰塵,從被壓得極深的文件底層,紛紛逆轉飄往空中,接回當初那被截斷的枝頭。
一些紫色的天空。接著,她會想起兩個少女站在河堤草坡的頂端,闌珊的影子伸入河底碎瓷,凌亂的髮下,她們的視線越過被掏空的龐大橋墩,朝向沉沒的夕陽,一種青春的終結時刻。終結,必須要用歷史的語境描述,對竹琴而言,那是她某一段歲月裡,那似乎會永遠保持下去的世界戛然而止的時刻。
明信片在手裡斜斜反光,泛黃的污漬紙緣,陳舊的酸土味道,一些被晃動搖醒的念頭散逸出來。竹琴看著那簽名,「凜安」,想到第一次同她交談的時候。
高二時的竹琴一直坐在教室前排,她總是落在其他幾名女生的一角,周圍聲音的高昂下是某種深水的沉靜。那時候的人際關係大致已經固定,像竹琴這般成績尚好的人,總會被後方的其他同學以一種傾羨而不甘的目光注視,學生時代似乎就是這樣,成績好的即便什麼都沒做,依舊會在下課時被圍攏,有幾次實驗課分組即便她尚未開口,都有人主動側近身旁,搭肩詢問要不要一組。她制服的右肩已被摩挲成枯葉表層下那種足見纖維的薄。
她的日常多半是在前排走動,鮮少繞到後排。老師的字句總以高解析度地展開在眼前,下課之時也被限於那些紅字與方框明晦交雜的筆記中,其餘時間多半是與其他女生閒聊,一些同學的八卦,一些老師的八卦,或是聽其他人聊看劇的最新進度,這倒沒什麼不好,她只是聽,偶爾附和幾聲,時間蹉跎很快,她又回到抬頭抄寫黑板的虔誠姿態。
不逾矩的信徒生活向來樸素寡淡,很多事情都是遵循著一套流程下自動完成的,她輸入變量,她按下按鈕,溫馴的機器加工出相似的罐頭日子,她沒時間去思考她的意願與想法,就只是不壞,也不排斥,便這麼接受下來了。另一種傾斜於現有生活的狀態竹琴並沒想過。那是一個事物的根嵌入泥裡的時代,摸不出學校走廊指示的青澀年紀已逝,距離大考神經緊張的最後一年尚有時間,學生們的腳跟站穩了,另一方面,卻又保有得以寬鬆的空隙,只要他們想要,他們便用手去指。
在一次值日掃除工作中,竹琴被安排與最後一排那孤僻的少女一組。
竹琴早有耳聞凜安的怪異。凜安上課從來都不聽,總是趴著,或寫著只有她自己看得懂的幾段文字筆記。她的儲物櫃裡有一整排黑筆補充芯,卻沒半支訂正時必備的紅筆,據她所說,考試成績的事沒必要。她們班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段考考好的學生有自由選擇座位的權力,那些權力多半朝前排分布,為了佔據優勢地形,搶佔更好的同桌資源與老師目光。但凜安是自願搬到最後一排的,而且是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恰好嵌進教室善於被人遺忘的角落。有人說她像某個擁有迷信的咒術家,在不為人知的暗處唸著抄寫著拗口難以理解的咒文。她桌面高疊起幾本書,都是一些對高中生而言偏門而古怪的書名:《動物化的後現代》《邏輯哲學論》《自殺論》《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尋羊冒險記》……曾有一次她的桌子被三個玩鬧的同學撞翻了,那三人輕浮地笑著拾起那一地狼藉,剛回教室的凜安一把搶走他們手裡拾起的書,眼鏡後露出一雙獸物低鳴的目光,說:「我自己撿就可以了,謝謝。」
全班沒有人跟凜安關係算好,但她有自己在這學校的生存方式,她那獨立而叛逆的姿態並不要求他人的理解,並非形式上的為反對而反對,並非渴求注目的缺愛心理,她像是一個隱士,在這間教室裡刻意隱沒蹤跡與聲息,在躁動的教室裡潛心打磨信仰。
儘管同班,但這還是竹琴這麼久以來第一次同她真正交談。
那時放學後的教室寂寥無比,學生多半回家或去社團。僅留兩人的教室頭頂不開燈,只靠窗外紫紅色天空所遺漏的幾縷光來照亮。凜安睡著了。
那副圓框眼鏡靜靜擺在桌面左側,似乎為了不讓眼鏡從邊緣掉下,凜安把交疊的手偏向右側,穩穩地傾斜,以逼近邊緣的姿勢趴著睡覺,危險的半身懸在空中,但她似乎習慣了。略顯偏大的制服下少女縮起,如一球舒展葉片下的繡球花。
竹琴拍了拍凜安的肩,告訴她,今天是我們當值日生,然後與她分工,凜安擦黑板,竹琴掃教室。
竹琴問:「凜安妳都在讀些什麼書?看起來很難懂。」
凜安說:「一些哲學,一些奇怪的理論,還有小說。確實難懂,我其實也不太懂,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喜歡。妳感興趣?」
竹琴說:「不,只是看看。」
凜安說:「平常上課時就看這些,我覺得比上課講的東西有趣。」
竹琴漸漸停下動作,望著凜安擦過的黑板,濕潤的表面有著幽駿的反光,竹琴覺得連那反光都是別樣的存在,她很難想像這樣脫離常規的日子,不交作業,不上課,依自己的步伐安排每日要學習的事物(那目標自然也是自己規劃的)。
凜安回頭,說:「啊,妳這邊都沒掃到,反正我擦完了,我幫妳吧。」
竹琴這才發覺自己走神了,打掃漏了地方。還沒反應過來前,凜安便從竹琴的手裡接過掃把,接著低頭逼近竹琴,把掃把下的垃圾送進竹琴手中握著的畚箕。凜安掃得很乾淨,全被裝進去了。
凜安說:「打探我的感覺如何?是有趣,還是無聊呢?」
竹琴說:「不,我並沒這意思。我只是覺得,凜安妳是個獨特的人。」
凜安說:「獨特未必是件好事喔,像妳這樣生活就挺好的。我的生活別人學不來的,我也不希望有人學。」
竹琴說:「我這樣的生活也未必是好的。」
凜安堆出笑意,竹琴想,那大概是她第一次見到那副冷峻眼鏡後的微笑,她先是覺得凜安實誠的微笑有一種晨光溫煦的暖,接著又想到在這黃昏的紫籠罩之下,似乎事物擁有了打破什麼的魔幻。那微笑確實是打破了什麼。
凜安說:「是的,沒有哪種生活方式總是好的。我們快倒掉垃圾吧,差不多該走了。」
竹琴問:「那個,妳是怎麼看待學校的?如果妳不需要上課的話,那對妳而言高中上學的意義是什麼?」
比竹琴矮半顆頭的凜安轉過身,盯了一會,凜安瀏海下的那雙眼似乎在打量,打量著她們之間的距離究竟是否值得托出心底。遠方練習的管樂聲昏沉而散漫,這是下午五點半,夾雜著風的樂聲開始了攀高的音階和奏。
凜安說:「好長。那麼長的問句,即使像我這麼擅長記憶的也是會記不住的。」
竹琴說:「抱歉。有點太咄咄逼人了。」
凜安說:「沒事的。竹琴,妳想知道答案嗎?」
凜安伸手抓住竹琴那同樣纖細的手臂,把竹琴拉到最後一排窗口,往外望去,一座舊教堂在樹林裡閃著流動的光彩,宛如一顆半埋在泥土中的琉璃。
凜安說:「見到那樹林裡的舊教堂了嗎?那便是我現在待在學校的意義。」
竹琴在腦中摹畫著舊教堂的模樣,想像教堂內部的布道台,布道區的長椅,彎曲高挑的拱柱,絢爛的彩繪玻璃。一隻手則被凜安緊緊抓著,往有大風的窗外指認。
凜安告訴竹琴更多有關那個舊教堂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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