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銘謙放學的校鐘響起時,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把手冊、功課、教科書、詞典、筆盒等等零碎物品塞進背囊裏。離開課室前,他跟朋友約好星期日晏晝去屋企附近楓樹街遊樂場踢波,跟大家説聲「到時見」之後,走過學校大閘,踏上歸家的路。
學校離家不算遠,但是因為銘謙需要趕快回家買餸給外婆煮,所以他不能夠與朋友和其他同學一起回家,反而更要加快腳步。他慶幸,雖然他五年的小學生涯從未參與任何課外活動,從未加入過任何校隊,從未一起與同學放學後做一些正常學生做的東西,還可以入群,沒有被欺凌排斥。如果在學後都要受到在家裏的折磨,銘謙可能早與此世界告別。
住在大角咀楓樹街街未近住大埔道交界的銘謙不是與父母同居,反而是與外婆一起住。這個二人組合令銘謙生活有甘甜,也有苦澀。可惜,像外婆煲的湯一樣,苦澀沾大概80%,其餘20%的甘甜都是上學時取下的。
母親生下銘謙不夠一年就與銘謙父親離婚,一直跟丈夫鬥爭單獨監護權的母親,獨自湊大銘謙。母子生活艱難,長處於家徒四壁的困境。母親只有中三學歷,現代香港已經幾乎當她不是人,所以無法找到一份好工。銘謙剛剛入讀小學時,母親愛上了一名比自己老20年,洗錢若是一擲千金,腰纏萬貫的大陸男人。銘謙都已經忘記了他的樣貌,只記得他姓王。認識了不久後,他嘗試説服母親一起搬到惠州,他的家鄉。想不到的是,王先生因為自己大陸已經有妻子和兒女,所以給母親一個條件——無論如何到要把銘謙留在香港。
更想不到的是——母親答應了王生。
「我一定會返嚟咖!到時,係嗰邊賺到啲錢,叔叔又會貼錢畀我,我一定會寄返嚟畀你洗。你想要嘅玩具都可以買,想食嘅嘢都可以食,想做嘅嘢都可以做!你一直都想試嗰間雪糕店……西九龍中心嗰間啊……到時包保你食到厭!」
銘謙母親八十七個字裏竟然可以由「一定會返嚟」縮貶成「寄錢返嚟畀你」,由「咩都可以擁有」扭曲成「可以食雪糕」。年幼無知的銘謙,未成熟的腦子當時都能夠察覺到——這應該是最後見到母親的臉頰吧。
銘謙沒錯——他自從在紅磡站東鐵線閘口見到母親瘦弱的背影,也從此沒有在見過母親了。連前所答應的錢,一元都沒有寄下來。
銘謙就從大角咀——楓樹街街頭,搬到深水埗——楓樹街街尾,與外婆兩人求生。
外婆一開頭對他還好,用了不少時間和情緒勞動安撫被遺棄的他。外婆上晝在附近的工廠上班,造冷衫和各種針織品,加上政府的津貼,算是可以足夠兩人「生活」。但是像屋企外面掛著的招牌,她對銘謙的耐性和感情都漸漸地褪色。銘謙小學二年級剛開學的那一天,不知是壓力、情緒病、腦退化或是什麼,外婆就開始向銘謙郁手郁腳。一開始銘謙都驚愕,被嚇得毛骨悚然,對雞毛掃打下來的刺痛還有感覺,還會大聲喊出來,但到了升小五入秋的時候,銘謙都已經毫無反應。他已經接受了。可能他前世犯了罪,被上帝懲罰,這僅是服刑的一世。
銘謙的求生意志隨着秋日開始枯萎。
小學五年級那一年平安夜,銘謙決定要自殺。
對於一個平凡的小學生,死亡還是一個難以捉摸的概念——是的,小鹿斑比的媽媽被獵人的子彈擊中,之後並沒有再在故事出現;灰姑娘的母親也在她童年時病逝,之後都沒有再在故事出現。對一個小學五年級的小童,死亡的終極感不是每位學生都明白,最多只不會在學校再出現。洪銘謙反而清清楚楚地知道,死亡就與「維持一個生物存活的所有生物學功能的永久終止」這字典釋義。畢竟,他母親可能已經死掉,或者至少已經在他眼中跟去世都沒什麼分別。
唯一問題是,他並不想在人生最低谷的時間默默死去,對外人和他的朋友來説,如他即日死掉,聖誕假完畢復課的時候,應該都不是什麼大事件。最多,可能會在全校早會宣佈他離世的消息,可能會有一個小型的悼念儀式,可能會有社工特定在學校待幾日,安撫甚至對死亡此概念都還未有掌握到的同學門。
他的結論是,他今天不能默默地死去。
他至少需要體驗到未曾感受過的成就感,享受生活能夠給別人的樂趣。
他死之前,一定要起碼活得似一個正正常常的十一歲男童,他要得到身邊朋友們、同學們、陌生孩子們都視為理所當然的東西。
所以他在十二月二十四日,決定要將買餸錢,拿去西九龍中心,買一球雪糕。
當年聖誕前夕温度比普遍高,日間氣温近乎達到25度,令怕熱的銘謙失望。寒風刺骨的聖誕節才能夠帶來聖誕的氣氛——穿着襯色羽絨的情侶、熱辣辣的朱古力奶、在温馨暖和的家裏食平安夜飯,這才是銘謙心目中的聖誕節。當然,羽絨他一件都沒有,朱古力奶他都不知道幾多年前才喝過,更不需要提起他大角咀沒有暖氣和沒有家人的家。天寒地凍的聖誕節也有另外的好處——他的祖母非常怕凍。
可惜,今天的温度反而令到外婆更活潑,不像平時冬天十幾度的時候癱瘓在棉被裏。外婆今天晨早已經起床,還叫醒銘謙,叫他落街給她買早餐。見是聖誕期間,他趁住大時大節的機會駁一駁咀。
「你落去買啦,我都唔食……」銘謙從床上説,聲音像壁虎的叫聲般小。
「你呢個衰仔,唔怪得阿桂上大陸抌底你喺度啦!咁唔孝順!你同我過嚟!」外婆將放在窗邊的籐條舉起。
銘謙被外婆罵、打、用香燒、潑冷水有時候會周不時思考,究竟這棟大廈只得他們兩人嗎?為什麼外婆能夠可以整年責罵他時聲振屋瓦都沒有人投訴,沒有人報警。如果隔籬單位有人好心報警,或者至少查看一下三樓A室的情況,他可能已經得到自由。
他現在唯一方法取得自由,就是死亡的甜蜜釋放。
被外婆例牌用雞毛掃、電視手掣、拖鞋打了幾便後,他換衣服,把身上的瘀傷遮起,落去屋企附近的茶餐廳買了早餐。
外婆給他三十五蚊,根本才只夠一個餐。外婆還吩咐他拿下賬單,以免銘謙自己袋了找下來的硬幣。
外婆吃完早餐之後,便起程上班去。在放聖誕假的銘謙需要在屋裏自己找東西做,假期作業他已經第一日完成,在家裏所有的書本雜誌無論多悶多無聊他都已經看了幾遍。他走到擠迫狹窄的廚房,看看有什麼即食食物或零食,但是櫃桶空寥寥,只得一樽芥花籽油。
看到沒有食物之後,他決定爬上碌架床,繼續睡覺,繼續作夢。
銘謙不知道是否跟早上買早餐的事件有關,但是他腦袋構成的世界今次特別真實。
他自己坐在碌架床上層,外婆在下層呼嚕呼嚕熟睡中。在窗口外邊,突然出現一位高大的男漢。他有點像銘謙的父親(銘謙自己有經相片看過父親的模樣),但是也有點似銘謙本人。這個神秘但又有些少熟悉感的人,向着伸出雙手,手上持有一把士巴拿。
「你今年嘅聖誕禮物。記住,boxing day先好拆啊……」神秘人物用一把低沉彷彿被聲音編輯程式更改過的聲音説。
「呢樣嘢——有咩用呀?」銘謙問。
「士巴拿嚟㗎……你可以用嚟整返好你想整返嘅嘢,譬如廁所後面漏水,或者廚房水喉下面個水掣。」
「點換啊?你可唔可以教我啊?」
「你會有方法咖啦,反正,我只喺畀跟一啲例子你啫。個士巴拿你用嚟做乜,我都唔會理你。你鍾意點就點啦……」
神秘人物把士巴拿放在銘謙手上,然後從窗口離開便消失了。士巴拿有點像棒球棍,有種令人滿意的重量,感覺可以修補家裏不少破爛的東西和漏水位。
銘謙從碌架床上層,爬梯下到地下上。
他決定首先修補一下正在熟睡中外婆的顱骨。
銘謙把士巴拿舉起,但想了大概一兩秒後,改變主意。他不可以這樣對外婆的。
她從小學一年級,把他湊大都現在小學五年級,都是一個相當之難的任務。銘謙沒有餓死都多虧外婆每週四日的勞工。他不應該這樣就把默默她處決。
銘謙突然想起母親紅磡站離港當天,剛六十五歲的外婆跟他説的話:「雖然我畀唔到啲咩你,但係我承諾,我會永遠保護你一世。你已經受咗咁多苦,我唔會俾你繼續痛落去。」
「我要佢知道係我。我要佢見證呢一刻。」銘謙靜靜地咕噥著。他一定要將前三年多受到的虐待,反映給他外婆。
銘謙毫無表情用正常叫外婆的語氣説了一聲:「婆婆……」
外婆眼睛還是少少模模糊糊的,但銘謙確定了外婆認到他。
「想點啊又嘈————」
士巴拿的重量剛剛好,用力提起的時候可以不需要用太多力就能夠重擊外婆的額頭。連「醒」字都沒有機會説的外婆已經沒有幾會再説話。
鮮紅的瀑布,鐵腥的味道,骨頭碎裂的聲音。
打了一下之後,外婆眼睛將被一場恐怖片嚇壞般的。恐怖片就是自己血腥的結局。銘謙的力度剛剛好,外婆沒有立即死去,而且還能夠清楚地看到是銘謙自己下手的。不是什麼賊,不是什麼連環殺手,不是什麼追債佬,是自己有血緣關係的孫子。
洪銘謙身內的血,身內的DNA,都是父親羅氏家族和母親洪氏家族所給予他的,與滲落地下血的基因有一定的相似。
他是被雙方所有人背叛。
看到外婆的眼睛內的瞳孔跳來跳去,無法相信自己的處境,像是因恐懼(或腦部創傷)而全身癱瘓,想反擊或用手檔也無力,完全唯有束手無策地看著自己的孫子把士巴拿再次從半空打下。
銘謙陸續一下一下地把士巴拿揮打著外婆的額頭,打到腦袋的灰質和顱骨的碎片都散播在床上。士巴拿有夠重,也有尖頭的部分,簡直是完美的家用工具。銘謙非常興奮,從他出世之後都沒有試過取得同樣的痛快感。士巴拿每一次撞擊都外婆的頭、頸、肩膊、胸部、肚腩都帶來一個連世界上最優秀心理醫生都提供不到的感情釋放。過了一段時間,銘謙開始有少少悶,肩膊也開始有點累。他把士巴拿放在外婆的屍體上,然後拉下窗簾。
淺藍色的床單被血染了深紅,躺在碌架床下層的它,都已經完全不像人類。
銘謙用了不少時間「修補」外婆,窗外的漆黑也變了床單本身未執行正義時的淺藍色。銘謙連衣服也不換,滿身鮮紅在門口旁邊的散紙盒裏,拿下一張廿蚊紙,起程到西九龍中心。3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iJwZUN3Xz
「唔該一個特大原味朱古力吖!誒……要杯裝吖唔該!」銘謙本身想食筒裝,但是因為手還是塗滿咖啡色的乾血,所以由於衞生及味道的體諒,都是最終決定要杯裝。
銘謙跟嫵媚動人的雪糕店姐姐落單之後,把二十蚊紙交給另一位可愛的店員姐姐。姐姐A把杯雪糕遞給他,姐姐B把剩下的兩枚兩蚊銀找回給他。
每次走過西九龍平台都被這檔雪糕吸引,期待了五年,終於可以品嚐到這球雪糕。銘謙把匙羹拿起,然後——————時間好像停頓了。
他用盡身體全力,絞盡腦汁,嘗試把手上的匙羹放在嘴裏,但是世界像一個暫停的影片,卡在他拿起膠匙羹的那瞬間。
難道本人未曾經歷過,未曾體驗過的東西是無法在夢中產生嗎?應該不是吧,他還能夠把外婆用士巴拿打到血淋淋粉身碎骨,怎麼可能不能夠吃下雪糕呢?難道他殘酷地謀殺外婆,留下來的殘骸獻給附近的流浪狗等等等等的意願把他品嚐西九龍中心一樓的雪糕店的意願大嗎?這自己心裏對兩事的偏好原來是這樣,他一直都沒有留意過。原來夢是這樣運作的嗎?夢都可以有邏輯嗎?
突然,雪糕店臉子特別可愛,朝氣蓬勃的姐姐B,向他揮了手。「喂!」
他望過去,發現姐姐B的臉像溶化的膠逐漸瓦解。「喂!」
他醒了。
「乜你仲喺度瞓覺?!起碼做下的家務啦!真係唔知你呢個世界嘅存在價值係咩呀……淨係識喊識食,其他野有唔做,真係唔知點解阿桂會生你出嚟……」
他剛剛從夢中殺死的外婆回家了,雖然指工作了四小時,但是都是兩手空空地回家,午餐到沒有買。
「放假想瞓多陣覺啫。」銘謙冷漠地回答。
「你同我駁嘴?」
外婆把最近她的物件——平時用來晾衫的長棍,走到過去在碌架床的銘謙,用力哋擊打了銘謙的背脊。
銘謙洗了衫抹了地,時間都已經剛好五時正,外婆完全還是沒有落街買餸的打算。銘謙自動從散紙盒拿下一張二十蚊紙,喊了一聲「我去買餸啦!」就閂鐵閘落樓。
從楓樹街走到欽州街,在汝州街看到西九龍中心外牆佈置的繪畫時,銘謙方寸已亂,不知道怎樣跟外婆交代那十六蚊,但同時也有種期待和刺激感。他發完那場夢之後,堅決地打算要去買雪糕,但也有其他未能果斷地解決的問題。他知道自己沒可能可以像夢境中把外婆殺掉,反正——沒有她,銘謙都沒有方法自己求生,沒有方法可以賺錢,沒有其他家人可以依賴。要有機會雪糕,外婆還是要活著。如果他在現實世界重演夢境中的那一幕,到時真是慘絕人寰。
等着紅燈變綠的時候,銘謙便想到。究竟他是食完雪糕就可以無悔地死去嗎?吃完那球朱古力雪糕之後,他而不處於人生最低谷的時候——依照他之前的結論,他應該是吃完球雪糕,就可以最後一次上到去西九龍中心的美食廣場墮樓死去。
綠燈亮起,銘謙過馬路,打開美心西餅隔籬的玻璃門,跑上電梯,右轉到雪糕檔。
【員工24號17:00後和25號全日放聖誕假——26號啓市!請敬請原諒!】過了膠的告示牌想還畫上可愛的吉祥物,可能就是夢中的店員姐姐A動手畫的。
銘謙無奈地看著雪糕檔。為什麼這些總是發生在他身上?為什麼父母會離婚、為什麼母親要單獨監護權、為什麼母親會跟某位大陸土豪狗上惠州做二奶、為什麼曾經善良的外婆變了地獄級惡魔、為什麼雪糕店在香港這個租金痴線無理地貴的地方可以連聖誕節高峰期都可以給員工放假的人權等等的問題。
銘謙很多問題想問上帝,但是上帝應該不存在,存在的話就應該不會是好人,因為世界上應該有不少像他的人——被遺棄、被虐待、被命運欺凌。如果天上真的有什麼神,銘謙都知道,祂一定對銘謙有一個程度的深恨。
他向天望——「天空」 被一塊綠色的網蓋住。
即使可以享受到雪糕,美食廣場上都無法享受死亡。
他一直都沒有留意過這塊網。他唯有面對現實,繼續活下去。
洪銘謙兩手空空地走下電梯,打開玻璃門,走出欽州街。他求其在附近凍肉舖把今晚的餸買下,然後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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