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子》 - （伍）餐之後

早上在楓樹街散步，已成為銘謙暑假的例行公事。平靜溫和的夏日微風吹拂著銘謙的臉龐，平日雜亂無章的深水埗區則變得寧靜。清晨已成為銘得到喘息的機會，散完步回到家裏，面對外婆的各種要求到令到銘謙惱羞成怒。銘謙是在中三升中四的那個暑假才發現晨運的魅力，之前一直到無法理解為什麼會香港會有人（尤其是長者）那麼早起床得意下街散步、耍太極、坐公園等。外婆已經沒有繼續打銘謙，可能她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力量控制銘謙了，如果他決定報復或反抗，她無法自保。

外婆近期身體狀況不佳，經常要醫院看腦科醫生，最近醫生在外婆的顱底附近發現了一個腫瘤，雖然看起來是良性的，但銘謙開始感到外婆的身體和記憶開始衰退。幾日前發生的事情，像小童用的磁性繪圖板上的畫，一下子掃一掃被徹底清光。每一天，隨着外婆身體的摧毀，銘謙便逐漸成為了外婆的照顧者。

銘謙跟社工和醫院查詢過將外婆送到護老院照顧的費用和過程，但是發現排期的時間非常長，幾乎要起碼一兩年有多才可以排入護老院。即將開始高中生活的銘謙，根本沒有可能可以一次過把自己學業生涯和外婆同時照顧好。

更重要的是，銘謙不可以讓外婆默默地在遙遠的護老院死去。某程度上，他的母親已經沒付責任地死去，她絕對不可以讓外婆的腦袋慢慢退化，因為如果她開始忘記過去的事，她就永遠不會記得之前對銘謙做過的事。對銘謙肉體和心靈上的虐待。

2018年8月1日，銘謙散步時在詩歌舞街休憩花園避暑，雖然時間才剛七點正，但空氣已經潮濕悶熱，夏日炎炎。在樹陰和鐵欄的陰涼下，他當時決定，外婆的死亡，一定不可以是一個漫長無苦的過程。彷彿銘謙初中的夢中，銘謙不會讓她忘記做過的事，更不會讓她以身體作為藉口無罪釋放。

他昨晚發的夢如常，但是外婆打極都不死，像遊戲開了外掛的主角完全對銘謙的打擊毫無反應，繼續保持熟睡狀態。銘謙刺入外婆身體的刀，傷口沒有出血，外婆的平時的慘叫聲音被鼾聲代替。銘謙起床之後，自己在碌架床上呆著——難道已經開始踏入這個階段了嗎？難道，外婆已經贏了場仗嗎？他一直以來忍受的痛苦，就這樣無法得到他應得的回報嗎？

石硤尾街的車房、店舖、咖啡店、地盤都開始開工。寧靜的深水埗漸漸地醒來，銘謙也彷彿從自己發了五年多的白日夢喚醒。回到家裏，跟外婆説：「食唔食早餐啊？」外婆沒有回答，只是向銘謙點點頭。銘謙從門口旁邊的散紙盒拿起35蚊，落街去最近的茶餐廳買下早餐。

把早餐買完之後，銘謙把家裏的碗碗碟碟洗乾淨、吸塵抹地、連書櫃和櫃桶的塵都順手地抹一遍。外婆只是坐在餐枱上，除了偶然跟銘謙説：「你抹少咗一忽啊……」之外，一句有意義的話都沒有説。

做完家務之後，銘謙坐在外婆隔籬的椅子上，餐枱拍著牆，沒有辦法可以跟外婆面對面地對話——過去的15年也是這樣。他把昨日淨下來的飯菜用微波爐翻熱後，像一碟一碟餸放上餐枱。兩人食完之後，銘謙把碗碗碟碟沓起，放在廚房昇盤。

「妳有冇食精神科醫生開畀你啲藥啊？」

「有……」

「有冇覺得好咗啊？」

「有……」

「記唔記得上個禮拜做咗啲咩啊？」

「欸……冇出街喎……」

「咁妳啲藥邊度攞返嚟㗎？」

「啊——睇咗醫生……」

「醫生係咩醫院睇㗎？」

「威爾斯……」

「肯定？」

「係掛……」

「前晚食咗啲咩啊？」

「唔記得。」

「妳知唔知我係邊個啊？」

「洪銘謙，我個孫……」

「妳記唔記得妳個囡咩名啊？」

「洪……洪……」

「洪？」

「阿桂。」

「全名……」

「洪桂……」

「第三隻字呢？」

「唔記得……」

「妳知唔知佢依家喺邊啊？」

「佢死咗……」

是不是太遲了呢？她似乎已經忘記了過去的一切，也忘記了女兒的遭遇。她已經被老人痴呆擊敗了嗎？究竟是外婆真的忘記了嗎，還是在隱瞞？銘謙一直質疑自己應該怎樣繼續下去，他看一看外婆呆著的樣子，盯著牆壁。

銘謙到了這個地步感到有點束手無策，動氣腦筋之後，想起了一個古怪的辦法。銘謙肩膊上彷彿有一對天使與惡魔，

「咁樣搞落去，阿婆真係應該隨時唔掂，就算手法有啲奇怪，佢點都要試下……」惡魔説。

「但係，好似啱啱識咗冇幾耐而又唔係真係咁熟，好似好尷咁……」天使反駁。

「咁妳係咪諗住我哋一齊就咁企喺度乜都唔做，就咁睇住阿婆慢慢唔掂落去啊？之後乜都唔記得，我都唔知點算……」惡魔回答。

兩方在他腦海中咬叫實在太嘈了，他知己嘗試思考一陣，最後決定這次同意惡魔的論證，他沒有辦法可以保證外婆身體不會繼續衰退下去，腦袋像海邊的懸崖被海浪侵蝕。他拿起放在褲袋的電話，開了WhatsApp，然係按下他個通話記錄最頂的聯絡人，他唯一一個有對話記錄的聯絡人——崔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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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餐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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