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颯風雪洋洋灑灑地連下了三天，十二月的北京路面覆著一層厚重白雪，積了又清，清了又積，清路人索性放棄，任由老天爺看愛下幾天雪就下幾天，等它心情好不下了再來一併清理。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2ztZxP7y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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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近十年來最冷的冬天，暴風雨前最後的安詳，也是揭開戰爭前，最寧靜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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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大寒時節，路上沒什麼人煙，連一向熱鬧的市集也只有一攤小販勉強做著生意，本來以為天氣冷今天生意可以做得不錯，誰料得到從早上開業至今只賣出個五碗熱湯。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5d8WA1CG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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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髮已花白的老闆開始動手收拾攤位，與其在這吹風，倒不如早點回家抱著老婆取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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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攤子上出現一隻小手，丟出幾枚銀幣。「一碗紅豆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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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嫩童音傳來，老闆彎腰上前查看，發現一個小女孩，頭髮紮著兩團小球，如電的大眼如夜幕漆黑，白嫩臉頰上被凍出兩顆紅蘋果。再左右查看，別說她身邊，整條馬路上沒其它人就只有這一個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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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好奇問：「小妹妹，妳一個人出來嗎？」掀開鍋蓋，他盛了滿滿一碗紅豆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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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在談生意，就在前面的旅館。」順著她指的方向望過去是一棟高級旅社，平時許多高官名人進出，每次會議都牽動著這整個國家及黎民百姓的未來。眼睛再描回眼前的小女孩，高級紅色棉襖跟純羊毛手套，可是上流人家的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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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再聊些話的老闆硬生生把話吞了下去。還是別跟這種身分高貴的人扯上關係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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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過紅豆湯，麥小鈴先滿足地用臉去蒸著熱氣，再舀起一口小心品嘗，臉上立即堆滿笑意。「真好吃！老闆我明天再將碗和湯勺拿回來給你。」明天父親肯定又要忙著說生意會朋友，她又可以溜出來閒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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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轉身小心翼翼捧著紅豆湯準備回旅館，麥小鈴眼睛忽然盯住小巷內，縮在牆邊的一坨白影。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aAELhD2v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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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一轉，她朝那一團不明物體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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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下身子，她望著那坨覆蓋著雪的影子東瞧西瞧，突然出聲：「裡面有人嗎？」她剛剛明明看見它動了一下。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CfqqDsST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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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沒有回應，她也不走，繼續盯著白影瞧，再緩緩喝了口紅豆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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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白影動了一下，雪落了幾分，再動了一下，突地整個往下倒去，麥小鈴趕緊往後移了兩步，看到白影下穿著破舊單薄衣服的少年，他滿是油垢的黑臉發紅嘴唇發紫，衣服跟褲子根本不合尺寸，一大截手臂跟腳踝露了出來，也沒穿鞋子，一雙腳凍得都快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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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手捧著紅豆湯，她一手急忙將少年身上的殘雪撥清。「你醒醒好嗎，喂！」天氣很冷，他再這樣下去會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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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若游絲的少年緩緩睜開雙眼，黑眸深不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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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了，他醒過來了。將紅豆湯放在一旁石頭平台上，麥小鈴挨近他，不顧他身上的汙垢是否會弄髒她高貴的衣裳，使盡力氣將他從地上拽起，讓他靠著牆壁改躺為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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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什麼名字，怎麼一個人睡在這裡？」與他面對面，麥小鈴蹲著雙手托著臉頰仰起頭直視他，因為攙扶他而沾上黑垢的手套，現在也因她的動作使她的白皙臉頰染上兩坨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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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不答話，雙眼緊盯著她身旁的紅豆湯瞧，麥小鈴會意，趕緊取過熱湯遞給他。「天氣很冷，趁熱吃。」但他似乎沒有伸手要拿的意思，她拿起他的手硬是塞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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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著她漂亮的手套上沾上更多黑汙，她笑咪咪地不以為意。「你叫什麼名字，怎麼一個人睡在這裡，你喜歡喝紅豆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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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冷哼一聲，沒理會她的話，仰頭三五口就把整碗紅豆湯吞下肚，甜甜的熱氣順著咽喉似乎滑入五臟六腑，他的世界瞬間溫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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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喝對不對，你還要嗎？」沒把他從一開始就對她的冷淡放在心裡，麥小鈴轉身想要再買一碗給他喝，卻發現老闆早已收拾好攤子準備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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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飛快奔出，扯住老闆衣角。「我還要再一碗紅豆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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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妹不好意思，今日營業時間已過，明日請早。」隨意說著官話，老闆想讓小顧客打消念頭，實在沒必要為了幾塊錢再大費周章的停下立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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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你怕我不會把碗拿回來還你，我可以多付錢，只要你再給我一碗熱湯。」以前在家總是看易楓從外頭捧著紫米粥，或天氣熱時是捧著薏仁湯來給她喝，他總是叮嚀粗枝大葉的她小心，碗還要還給老闆。說不定這裡沒這種借碗隔天還的生意規則，她誤會了。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9Lx4ALC6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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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手在棉襖內的內袋掏呀掏的，麥小鈴拿出身上所有錢丟在攤子上，看得老闆眼睛都快凸了出來。這些錢別說是紅豆湯，都可以買他這整個攤子了。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S9KuC92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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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瞇起眼看著女孩跟老闆的交涉，見她如此一擲千金做法嗤之以鼻。他特別不屑與這種人打交道，即使剛才她賞了他一碗湯，即使知道女孩是為誰在央求老闆。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uhSDJxk7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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撐著牆壁，少年勉強站了起來，他竟然還活著。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zH8TPUwR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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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起來了，你要走了嗎？要不要喝完這碗紅豆湯再走？」她再回來，抬頭伸長手盛重其事地奉上手中甜品。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8k5XDLP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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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高臨下的目光帶著鄙視，少年不吭聲，卻也沒力氣再移動身子。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80puh5ID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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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為他跟她差不多大，沒想到他這麼高，應該是大哥哥了。倏地天空又飄起雪，小販已遠去，片片雪花落在她跟他的頭髮上、肩頭上，白茫茫的天地間只剩他們兩人。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IaEXRveF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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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小鈴不耐煩起來：「你快點接過去好不好，我手好痠。」他不喝就算了！轉過身子，她攤開手遮住落下的細雪在碗裡，打算帶回旅館喝。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wuUdQeMy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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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料到一步路都還沒跨出，手中的碗就被身後一隻手奪去，她回頭，發現他正坐在一旁石頭上，不像第一次狼吞虎嚥，這次他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眼睛淡然地望向遠方。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xfqZPGI7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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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間被什麼東西覆蓋住，收回遠凝的目光，少年低頭，發現她脫下身上的紅棉襖蓋住他暴露在雪地裡的光腳，卻又不甚滿意的東瞧西瞧，最後她把他的腳移開，把棉襖攤開舖在地上，先把他的雙腳放在一端上面，然後再把另一端覆上。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BZNLZEkV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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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這樣你的腳就不會冷了，你叫什麼名字？」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AQ14NgeK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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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為什麼非得要知道他的名字。「于近陵。」剛脫下的棉襖還帶著她的體溫，熱氣順著腳趾傳上來，與沿著食道而下的紅豆湯在他體內相容，這股暖流讓于近陵一怔。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WA8KCKB9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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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我一樣名字都有個『鈴』字。」沒了外套，她身上還穿著蠶絲衣，不會冷。「你喝完要記得回家，最近很冷，聽我爸說都凍死好幾人了。」明明比他小好幾歲，卻像個大嬸樣嘮嘮叨叨。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N4eWCK8c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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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出手，他指向她。「妳的臉髒了。」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BedTgdUE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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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小鈴聞言下意識拿手去擦，沒發現羊毛手套上滿是從他身上轉移的黑垢，她越擦臉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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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她這天真的舉動逗出一絲笑意，于近陵伸長右手想為她擦拭，壓根忘了自己的手可是撈過臭水溝，就為了一枚錢幣。細長的手指剛碰到她的臉頰，麥小鈴一驚，整張臉往後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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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嘴邊笑容隱去，僵在半空中的手不悅地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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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手好冰！」在空中抓住他的手，麥小鈴捧在雙手手心，湊近嘴邊呵氣。她都戴著手套，沒料到他的手竟然這麼冰，那是比這天氣還寒的冰，連血管都凍住的冰，他的其他地方是不是也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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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下手套，她在他驚愕眼光中挨近他，雙手貼上他又黑又髒的臉。「這樣會不會不冷了。」抬頭迎視，她第一次跟他四目相交，那黝黑深沉的星眸像要把她吸進他的漩渦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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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在他臉上四處游移，非常公平地想讓每處地方都溫暖到，待撫上他的雙耳，他心念一動，驀然甩開頭，一抹暈紅蔓延到耳根去。麥小鈴以為他真暖和起來，咧嘴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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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手套給你，能遮多少是多少。」為他戴上手套，雖然只能勉強套住四根指頭，但于近陵心中的暖意越來越大，寒意完全抦除在外。她的笑就是他此刻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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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約中有人語聲傳來，麥小鈴朝馬路外應了一聲。「我爸在找我，我要回去了，你要記得早點回家，越晚只會越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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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他有家嗎？看她已起身走到巷口，于近陵連忙出聲：「妳住哪裡，這些東西要怎樣還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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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頭想了想，麥小鈴也不知道，她根本不住北京……「沒關係你不用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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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近陵聞言動手去扯羊毛手套，腳上的棉襖也被他踢開。「妳還是拿回去好了。」語氣冷淡疏離，他不必接受沒來由的餽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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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哥哥別這樣！」又從巷口奔回，她按住他叛逆的手，也重新整理他腳邊的棉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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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明年十二月這個時候我爸肯定還會再來，我們就約那時好不好？」她連續兩年臘月都在這度過，明年肯定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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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點頭，這時他像是個哄哄受誘的小孩，為了明年今日的約定而乖乖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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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須走了。」父親快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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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給妳。」從藍縷的衣衫口袋中拿出一枚什麼東西，他塞進她手裡。匆忙離開，麥小鈴看父親在每戶人家前探頭探腦。「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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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哪裡玩去了，怎麼全身都髒兮兮的，妳的手套跟棉襖呢？」麥小鈴不語，伸長手臂給父親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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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跟誰打架了，天氣這麼冷一點都不怕著涼。」嘆氣，麥學明抱起女兒坐進等候在一旁的轎車，對這種景象見怪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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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經過他還在的巷弄，透過滿是霧氣的車窗玻璃，麥小鈴看見他坐在石臺上的背影，心中有股說不出的難受，張開手掌，剛剛他匆忙中塞給她的是一枚鈕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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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能以為這是錢幣所以給了她。麥小鈴偏頭笑了笑，將鈕釦收進脖子上掛的小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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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雪似乎下了一個世紀，隨著奉系軍閥宣布易幟，中國與日本跟蘇聯之間的東北境內鐵路權問題也浮上檯面，東北各地武裝衝突越演越烈，戰爭的箭扣在弦上越拉越緊，即將到滿弓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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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雪紛飛，在北京郊外的一條胡同巷弄內，許下「明年今日」約定的石台處始終不見任何人影，只有兩個覆蓋著白雪的陶碗，雪融了又結冰，冰了又融，陶碗早已被凝凍在石頭上，曾經盛過的熱意此時也化作一縷煙氣，消失在冰天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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