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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好──香啊!」
布克商團的馬車在洛桑莫羅的灰色大道上停下,菲莉絲探出了頭,用力吸了口氣,讓沁涼的夜風混合著濃郁飽滿的草藥氣息一同灌入了鼻腔。
久經奔波的疲勞幾乎一掃而空,菲莉絲舒服的長嘆,讓溫熱的鼻息緩緩呼出,但森夏卻反倒是誇張的捏起了鼻頭,甚至掏出了小別針把兜帽的領子別了起來,露出難以忍受的表情。
「哼,怎麼滿城都是些劣質草藥的氣味?草藥之城?呼呼,根本就是大便之城!唉唷,森夏的鼻子啊,為什麼要白白受這種罪?」
「喂!都已經到這裡了,別說妳要後悔啊。」
布克從灰色大道入口的守衛那一把搶回了自己的印證,從馬車上跳了下來,一對銅鈴般的眼珠圓睜著,狠狠瞪向了正在耍賴的森夏。
「讓布克商團打通在洛桑莫羅的通路也是合作的一部分!別用妳沒看合約這種話來搪塞我,合約簽了字後就是有效力的。」
「嗚啊,聽起來好麻煩哦。」森夏不耐煩地發著牢騷。
「妳只要人出現就好了,用不著妳開口。」布克哼了一聲,「最好整場會議都乖乖閉嘴,只在我叫妳開口的時候開口,只要妳和我們站在一起表示合作,證明布克商團有能力穩定提供最上級的貨物還有『那種草藥』便行了。」
「什麼嘛?要森夏幫忙居然還要森夏閉嘴?小矮子真是──」
「妳要講話也行,明天一早記得來開模擬會議,早上六點開始。」布克聳了聳肩,轉身離去,「那麼就這樣,再見啦。」
「喂!等等!不要啦!森夏不要早起啦!喂!」
森夏追了上去,在大街上不顧形象地開始嚷嚷,路過的行人忍不住給予了奇怪的側眼,稍微年長的人們則是心有戚戚焉地暗笑著,好像是把兩人當作了雖然有點奇怪但仍溫馨的父女檔組合。不過布克一點也沒有想要搭理森夏的意思,只是在森夏的干擾下埋頭進行著自己的事情,一個個和那些在森夏的尖叫下顯得更加疲憊的商團成員們交談,仔細交付為了迎接明天的重要工作。
「我先去當地的魔法協會打聲招呼。」黛拉庫下了馬車,說:「雖然你們提出的要求很簡單,但魔法師協會的那群人除了花錢以外,辦起事來實在沒什麼效率,外加要搞定符文師就要花上更長的時間了,他們不會少找科魔法機械的麻煩。我會連續幾天都會待在那裡,所以不用特地留我的房間了。」
「黛拉庫小姐不和我們在一起嗎?」
菲莉絲匆匆追問道,只差沒有伸手拽住黛拉庫的袖口。雖然他們遠離了洛賽凡爾,但不代表那些發生的事情也跟著遠去了。米娜的事件無論對商團還是菲莉絲,都是很大的打擊,然而黛拉庫一走,也相當於布克商團唯一的魔法師也要離開了。
黛拉庫微笑,輕拍了拍菲莉絲的肩膀。
「記得我在車上時說的話嗎?」
菲莉絲一怔,匆忙點了點頭,但那不是果決,只是倉皇之中的反射動作,不過這對黛拉庫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黛拉庫揮了揮手,歐克利也以點頭應允代替了道別,黛拉庫回頭從車上提起了自己的行李,往商團聚集的另一條路反向走去,提著大小背包的背影不一會就消失在夜色籠罩的灰色大道上。
「好像有點晚了?」歐克利抬頭看了一眼天空,從懷裡掏出了粗糙的銅懷錶匆匆一瞥,上頭的指針正滴答奔走著,「菲莉絲,可以的話,我們明天再去書店吧?再晚下去,我們可能就得睡在路邊了。」
菲莉絲搖了搖頭說:「沒關係的,這種事不著急。」
「那就好,我還怕妳失望了。」
「不,並不會。」菲莉絲微笑,搖了搖頭,「況且,懷著這樣的期待入睡,似乎會做個好夢呢?」
「說的也是。」
歐克利淺淺一笑,轉身跨上了他們才剛通過關口檢查的馬車。因為洛賽凡爾發生的事件,洛桑莫羅也跟著陷入了警備狀態,在不確定犯首的情況下,就只能加強對所有人的盤查,尤其是馬車,連底盤都由負責邊防的警備隊員們提著長長的檢視鏡檢查得特別徹底,麻煩歸麻煩,但苦的也只有那些值夜班的警備隊員們,所以並沒有人對緩慢的放行速度有所怨言──或許有,但並沒有人敢真的拿出來抱怨就是了。
歐克利將被卸下檢查的行李重新搬上了後座,將手伸向了菲莉絲。菲莉絲抓住了歐克利的手,然而那一刻她卻思索了一瞬,才接著借力爬上了馬車──但更準確地來說,她是攀著繩梯,一路竄上了車頂。
「菲莉絲?」
「我不想再待在車裡了。」菲莉絲在馬車頂上探出了頭,說:「難得有機會,我想待在寬闊一點的地方──我想要看星星。」
「看星星?」歐克利莞爾一笑,抬頭望向天空,才說:「呃,好吧,那我會盡量不讓妳掉下來的。到窄巷的時候,記得小心那些橫出的招牌。」
「謝謝!歐克利先生。」
菲莉絲解下了披風,找了一塊平坦的部分平鋪坐下,隨即往後一躺。雖然堅硬的木頭撞得她的屁股發疼,但比起擁擠又很難通風的馬車,這種能夠盡情伸展著手腳的地方,再怎麼差勁都要比下面舒服得多。
涼快舒爽的夜風帶著草藥清香吹襲著臉龐。菲莉絲抖了抖衣服的下襬,風沿著衣服底下的濕潤的皮膚輕快鑽過,帶去了燥熱的體溫。菲莉絲平躺在車頂上,不久後,伴著一聲馬匹疲憊的嘶吟,馬車動了起來,隨著輾過突起的磚石而淺淺震顫。
菲莉絲感覺自己就像是悠閒的冒險故事中的主角,搭著在鄉野間緩慢行進的馬車。什麼時候、為什麼要到達目的地根本不是重點,漫無目的地放空心思,悠閒的享受當下,不浪費這閒憩的一刻即是她身為旅人最重要的責任。
旅人菲莉絲──聽起來也不賴嘛。
不愧為是塞莫達斯最大的草藥都市。菲莉絲讚嘆著。雖然已經接近凌晨,但還是能聽見不少攤販酒館活絡的交易聲,當然,也少不了城市中代表活力的爭執打鬧,只不過布克商團的浩大陣勢似乎把那些好事之徒也驅趕到了遠處,所以布克商團一路上過得都算相當平穩,那些只屬於夜晚的煩惱們並沒有向她們發難。
行進到主要幹道上後,歐克利將馬車往路邊靠去,基於旅行者們的禮貌讓出了條路來給對向的人通過──儘管根本沒有人。
菲莉絲翻身躲過了幾張招牌,在車頂上坐直了起來。洛桑莫羅的街道並不平直,但也沒有太大的轉折,就像是一條無盡綿延到遠方的圓弧線。有屋簷的地方幾乎都坐滿了人,有些是攤販,有些是沒錢住宿的旅行者,但他們大多都是棕眼的塞利妲人,裹著一張厚毯子在路邊窩著。
菲莉絲在南八區看過一些店家,會朝待在店門口的流浪漢或孤兒們潑廚餘或髒水,不過這裡的人並沒有這麼做,只是默默懸著一盞油燈在他們頭頂上,除了用微弱的火焰烘暖他們的衣物與身體,也好提醒往來的馬車注意不要輾過他們。
儘管菲莉絲也認為善待這些無家的旅人們是理所當然的,但她還是不禁感嘆著這裡的人們之親切。從待人的原則比較起,南八區和洛桑莫羅,就像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假如他一直待在南八區的話,總有一天她或許也會接受那些她不願意接受的規則,在不知不覺中,成為她不想成為的那種人吧?
菲莉絲忽然左右瞧了瞧,四處張望。
「歐克利先生?」
「怎麼?」
菲莉絲翻身閃過了一塊招牌,探出了頭,望向隱約探出城市的尖塔說:「在大道盡頭的那個,是洛桑莫羅市政府吧?可是上頭為什麼沒有掛著北方王國的七色旗,也沒有掛著兩把劍的旗幟呢?」
「哦?妳眼力真好。不過因為那裡不是市政府。」歐克利回頭說道:「洛桑莫羅是塞莫達斯上唯一的中立城市,由艾克尼家族管理,是北方王國、共和國還有塞利妲人的聯邦,三方代表在這裡都設有據點。不過塞利妲人在這裡的勢力比較大,因為塞利妲人負責提供了全世界幾乎九成的草藥,妳大概會看見很多塞利妲人,因為只要是有價值的草藥,在這裡幾乎都可以賣到很好的價格,所以塞利妲人會帶上他們種植的草藥和知識,翻過群山與平原,來到這座綠寶石之城洗鍊出自己的身價。」
菲莉絲望向路邊。她一直覺得那些旅行者和南八區的流浪者們有些不同的地方,經歐克利這麼一說,菲莉絲才發現不同的是眼神。
這些塞利妲旅人的眼中,並沒有沒有因為流離失所的困頓所帶來的苦悶,相對的,在壓抑的飢寒下,她們的眼中閃耀著希望與期待;即使有些意志力比較薄弱的人看上去比較沮喪,但不是對生活絕望了的人會流露出來的眼神──
還有期待。菲莉絲在南八區生活過,她很清楚兩者的差別。
「嗯?」
一個低著頭的男人從她們的馬車邊走過,一來一往之下,男人的身影很快地就被風給拋往了後頭。菲莉絲愣了一會,才匆匆地回頭,卻已經找不到男人的身影,但她看見了男人的眼睛。
那個眼神她很熟悉,冰冷、尖銳,像是鋒利的細劍。就像是生活在南八區的那些人──
叩叩叩。
幾個沉重的叩門聲響起,木頭製的馬車車身似乎起到了共鳴的作用,放大的聲音讓菲莉絲嚇了一跳。沒等菲莉絲回過神來,歐克利便從車伕的位置探頭,向後說:「我們到了,菲莉絲,準備下──怎麼?看見了什麼有趣的東西了?」
「不。」菲莉絲愣了半晌,搖了搖頭,「我不知道算不算是有趣的東西,只是……」
「那就是無聊的東西了。」歐克利說:「別多想了吧。」
「說的也是。」
菲莉絲微笑,沿著馬車邊緣的扶手溜了下來,在歐克利還沒來得及伸出手前,菲莉絲便安然落地。
「妳好像真的很擅長爬上爬下的。」歐克利尷尬地收回了手,發出了一聲讚嘆,「上次在洛蘇比也是,居然能在那樣飛馳的馬車上攀繩梯?這樣瘋狂的行為,就算是最老練的商團旅人也會猶豫一會,但妳卻一點遲疑也沒有。老實說,妳是水手吧?」
就算是她也知道這可不是什麼稱讚。菲莉絲縮了縮肩膀,說:「唔,對不起,讓大家擔心了……」
「說不擔心的話就是說謊了。不過妳也別太放在心上,只是下次千萬別這麼幹了。」
菲莉絲點了點頭,心頭湧上了一股暖意。歐克利帶給她的感覺和森夏那種做為家人無限的包容不同,是另一種的溫暖,有點像是她從前在芮恩森林地底生活的感覺,只是也不太一樣,菲莉絲一時間還想不透那是什麼。
歐克利回頭步入了旅店。菲莉絲抬頭看了眼招牌,這次的招牌就平凡了許多,沒有奇怪的造型和圖繪,就連名字也很普通──洛莉旅店。要不是旅館主人是洛莉,要不就是就是旅館夫人是洛莉,再不然就是女兒是洛莉,總之,他們其中一人的名字肯定就叫做洛莉,就像是芮恩森林是由第一位踏入那片森林,也是第一位死在那片森林的冒險家芮恩所命名的,除非旅館主人只是隨便翻了翻某本通俗小說,從裡頭抓了個看得順眼的名字。
「歡迎!是布克商團嗎?請進、請進,別愣著了,一天下來讓你們連腦袋也放空了嗎?那你們肯定很適合來一杯洛莉旅店招牌的草藥啤酒!快坐下吧?各位客人們?」
一位少女俐落地在人群間穿梭,向所有人獻上茶水和毛巾。照理來說大家應該為這親切的舉動感到窩心,但少女那副熱切得像是恨不得拿條繩子把所有人都綁進酒館裡排排坐好的熱情,卻讓人難以恭維。如此強烈的意圖,讓那些疲憊地無法反抗,只好接受了茶水毛巾的商團成員們,反而還有種芒刺在背的感覺。
「別愣著了,是在我們家的商品種類太多,所以難以選擇嗎?草藥啤酒當然是最好的,但每一種都試試看吧?我洛莉拍胸鋪保證,每一種絕──對都一樣好!」
名叫洛莉的少女勤奮地將門口的那些商團成員們都「招呼」過一遍後,目光才掃過站在馬車旁的歐克利。她的眼睛隨即一亮,一蹦接著一跳就來到了歐克利的身旁。她正想開口,但換了個角度才看見被歐克利高大身材擋住的菲莉絲,於是本來想說的話被她硬是吞回了肚裡。洛莉改口說道:「哎呀!是正在旅行中,可愛的父女檔嗎?雖然今天客人很多,但好巧不巧,我們剛好還剩下一間溫馨的雙人房──」
「不──」
「哎呀?感情不好嗎?」洛莉沒讓菲莉絲有機會開口。她瞅了一眼歐克利,露出了責備的眼神。歐克利正想開口,洛莉便轉而挽起了菲莉絲的手,說:「不然這樣好了,小姊姊,妳可以睡我的房間,我可以去睡馬廄,一樣收一間雙人房的錢,如何啊?」
「我們不是家人。」歐克利出聲道:「還有,我們是布克商團的人,所以妳應該要有準備給我們的房間才對──一人,一間,別裝作不認識我,洛莉」
洛莉愣了一下,隨即收斂,掛上了敬業的笑容。
「好的,那麼裡面請。」
洛莉像管家那樣優雅地一鞠躬──菲莉絲猜的,她從沒去過貴族的家裡,更沒有看過管家,待過最好的地方也就是洛賽凡爾塔那樣的公共設施。當然,洛賽凡爾塔還是很漂亮的,是她看過最雄偉的地方,但真正的貴族家裡又是怎樣的呢?
菲莉絲試著模仿了一下,但她隨即對自己的動作感到害臊,因為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模仿什麼。假如她生長在一個普通的家庭,或許會對外界的一切更有了解一些──真正的了解,而不是透過想像的一知半解。
「小姊姊?在想什麼呢?快點進來吧?還是妳也負責管理馬匹?或許我們可以交換一下心得。我聽說在旅行商團裡頭,這樣年紀的女孩們通常都負責這樣的事情,妳懂的,馬匹,女孩,馬匹──哦。」洛莉意味深長地一笑。
「其實我不懂。」菲莉絲搖搖頭,露出尷尬的笑容,「而且我們的年紀好像差不多吧?叫我菲莉絲就可以了。」菲莉絲走上前,伸出了手。
「那好吧──妳到底要進來沒有?菲、莉、絲。」
洛莉忽然翻了一個白眼,轉身就走進了酒館裡頭,只留下了錯愕的菲莉絲。人潮並沒有因為菲莉絲的停頓而停止消逝,布克商團疲憊的眾人魚貫湧入了洛莉旅店,旅店正再次變得熱絡,街道也逐漸恢復冷清。一陣夜風自菲莉絲耳際吹過,但卻一點也不涼爽,帶來的是一陣寒慄。
是她太奇怪,還是自己做錯了什麼?
「菲莉絲?」
歐克利的聲音從旅店開敞的門中傳來,菲莉絲回神,匆匆一應,從車頂上扯下了斗篷往身上一披,走進了洛莉旅店。
「來了!」菲莉絲應聲道,循著歐克利的聲音最後出現的方向,在旅館裡穿梭。
酒館從外頭看上去並不大,但實際在裡頭行走,才會發現那只是因為建築物的屋簷做得比較低矮所造成的錯覺。洛桑莫羅的房屋普遍都是木構的,一戶連著一戶,自然沒有辦法像是洛賽凡爾塔那樣蓋得高聳,但實際上它們也並不矮,只是蓋得很寬,不像洛賽凡爾的房子縱深普遍都淺。
大概是因為這裡是塞莫達斯平原上最大的島,所以每個人能分配利用到的土地也多了吧?
「喏。」
菲莉絲正思索著,就感覺到肩膀忽然被什麼堅硬有稜角的東西給撞了一下。她順著摸了過去,一面轉身,才發現那是一把帶著門牌的鑰匙。
「妳的,就在我房間隔壁。」歐克利將鑰匙晃了晃後遞給了菲莉絲,說:「如果你有看到魔女,也記得提醒她,妳們兩人是同一個單間,別問我為什麼,魔女要求的,理由妳大概也不會想聽吧?」
「呃──」菲莉絲苦笑,她大概可以想像得到森夏說了些什麼,不過她很快就把那些讓人害臊的話給拋到了腦後。
菲莉絲收下鑰匙,想順手接過歐克利手中的行李提上樓去,不過歐克利只是搖了搖頭拒絕,說交給他就行了,菲莉絲倒也也沒有繼續堅持下去,在道了聲感謝後回頭走向了餐廳。
「不來點什麼嗎?」
菲莉絲還沒找到位置坐下,一位年輕的女侍就湊了過來。她捧著幾本樣式相同的菜單疊在胸前,雖然她沒有說著「請往這走」之類的話,但她的肢體語言卻很自然地引導著菲莉絲往她想要的地方前去。
菲莉絲放鬆精神,隨著女侍的引導來到了一張空在角落的雙人桌前。菲莉絲輕拍了一下臀部的灰塵才坐下,這時女侍已經在桌上安放了一本菜單,掏出一本小得足以端在掌心中的冊子,揪著指間的鉛筆,靜靜等候。
「那麼,想點什麼呢?」女侍翹起筆尾,說:「我推薦兩款低酒精的藥酒,一款能幫助妳好眠,一種能幫妳提振精神──這樣說吧,妳是夜裡的貓,還是早起的鳥兒呢?」
「我想我選前面的好了。」菲莉絲說。
「好的。」女侍俐落地動指記下了一筆,「那麼還要什麼嗎?」
「嗯。」菲莉絲端詳了一會,才帶著微笑轉頭說:「我想……再來一份小的草藥燉肉派。」
「哎呀!客人您很懂呢!」女侍忽然睜大了眼睛,彷彿尋覓到了知音般驚喜。女侍欣喜地說道:「一般人總是嫌太油膩,都不會在下車後點肉派──唉,那都是外地人的誤解,正宗的草藥肉派內餡都燙過水,不但清爽不油膩,吸飽了草藥與蔬菜汁液的內餡還能消除反胃的脹氣,讓人一夜好眠。只不過那些固執、野蠻的傢伙,總是嚷嚷著不要吃草,只想喝啤酒把自己灌醉,殊不知洛莉家的草藥料理,才是讓他們隔天精神飽滿的功臣!」
「呃,嗯?哈、哈哈,我想……或許是因為我的姊姊偶爾也會做類似的東西給我吃吧?」菲莉絲回想,但那其實並不是很好的回憶。
「哦?」女侍的腦袋微微傾向一側,「客人您的姐姐也是洛桑莫羅出身的?」
菲莉絲搖搖頭說:「不,不過她也是從某個很多草藥的地方來的,是從無盡群山的某個地──」
女侍臉上忽然閃過了一絲嫌惡──不過也就只有一瞬間而已,女侍立刻就堆起了那無懈可擊的笑容,但菲莉絲可沒看漏,只是那讓人驚訝的落差讓菲莉絲不禁一愣,吞了口口水。她的直覺告訴她或許不應該把話說完,但──或許她該多說些什麼?
「──地方開始旅行的。」菲莉絲愣了半晌,決定改口說道:「她到過世界各地,或許就是在這裡學到草藥燉肉派的食譜也說不定的?」
有效嗎?這是菲莉絲的賭博,但這種自作聰明的做法立刻就讓她開始後悔。菲莉絲在心中倒抽了口氣,不過女侍就像菲莉絲預期的那樣,愣了一會,隨即展開了笑顏。
「啊,真是的,原來是這樣啊?嗯,肯定是這樣的吧。」女侍高興地微笑道。
「呃……是、是啊……」
「那麼,一份小份的燉肉派和草藥啤酒,假如沒有其他想用的其他餐點,我就先送單了。請稍坐等候,馬上就為您送來爽口的飲料和美味的餐點。」
菲莉絲點了點頭,遞出菜單讓女侍收走,便撐起下巴,聽著女侍踩著硬鞋跟清脆錯落的腳步聲離去。
菲莉絲注意到了,這裡的菜色都是以份量為主打,就像每一個坐落在大道旁的旅店餐館一樣,總是想試著吸引更多的旅行者,所以食物總是以能夠吃飽為前提,甚至是彼此對決的致勝點。
菲莉絲隨著思緒晃了晃腳。這些凳子都設計得特別高,可能是沒有考慮過會有像她這樣的小個子拜訪,或是打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吸引這樣的人來,菲莉絲如果放鬆雙腳,那腳尖就會拖在地上,稍微將腳板蹬直,一會又半懸在空中。她並不討厭這樣,只是有時候靴頭無意間拖過了地上,會讓她感到一陣心疼──畢竟這是她穿了很久的靴子,她一直保養得很好,盡量不去傷害到它。
「嘿,還有位置嗎?」
菲莉絲回神,看見的是熟悉的面孔。歐克利站在一旁向她微笑,菲莉絲一愣,隨即點了點頭,歐克利才在菲莉絲的對面坐下。
「哈,這裡的椅子總感覺有點矮呢?就像是布莉太太家裡那樣。」
菲莉絲踢了踢空懸的腳,不知道為什麼心情有些複雜。菲莉絲問道:「歐克利先生,您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嗯?也不遠吧?就在三樓而已,一上樓梯就到了,只有魔女的背包稍微沉了點。」歐克利忽然皺起眉頭,「說起來,那個背包裡頭就算說裝滿了黃金我大概也不意外,實在是很沉啊,到底裝了些什麼?」
什麼都裝吧?菲莉絲掩嘴一笑,說:「森夏姊姊老愛一些奇怪的東西……對了,歐克利先生不吃點什麼嗎?」
「不了,我等等就要去睡了,記得嗎?布克先生明早六點就要開會了,我得更早一點起來籌備那些事情,還有打理和艾克尼家族接洽的一些事。不過忙完就沒我的事情了,我中午就能夠帶妳去書店晃晃……呃,別露出失望的表情啊,只是晚一點而已。」
「咦?我沒──很明顯嗎?」
「當然,妳那對垂頭喪氣的眉毛早就出賣妳了。」
「是、是這樣嗎……」菲莉絲忍不住摸了摸眉骨的地方。
「小姐,妳的啤──先生?」
女侍這時送上了啤酒,看著憑空多出的一人不禁一愣,開始懷疑自己怎麼可能會漏了這麼一個大塊頭。歐克利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並沒有用餐的意願,便站了起來,說:「那麼我就先離開了,妳也早點睡吧,不要整天偷偷用蠟燭看書,對眼睛不好,還可能會著火──這是黛拉庫說的,不過妳真的在棉被裡點蠟燭嗎?」
「是……」菲莉絲紅著臉說。
「那就別這麼幹。」歐克利站了起來,繞過桌子從另一頭離開。
女侍經過了歐克利的身旁,在菲莉絲身邊停下,優雅地放下了杯子,對著菲莉絲說:「不好意思,偷聽到了妳們之間的對話,但妳好像喜歡看書呢?」
「是啊。」菲莉絲難以為情的一笑,「一個鄉下女孩來到大城市的第一件事情,居然不是想去看看那些漂亮的房子,而是急著找書店,很奇怪吧?」
「才不,哦,看漂亮的房子?那是膚淺的想法。」女侍輕笑一聲,歪著頭思索道:「書店。如果說到本地最好的書店,我會推薦妳到灰色大道賽芙蘭大街的冷杉樹,那裡有些很不錯的書──怎麼了嗎?」
菲莉絲回神,匆忙搖了搖頭,說:「不、不,沒什麼,只是我的老家那裡也有一家叫做冷杉樹的書店。」。
「哦?是嗎?不過我很肯定那個怪老頭不會是同一個。」女侍繼續說道:「那裡的書雖然不是最多的,但絕對少不了稀奇古怪的東西。如果是喜歡看書的人,就應該會喜歡找些怪書才對。」女侍將酒杯輕推至菲莉絲面前,退開了一步,鞠躬道:「我聊得有點多了,祝您有個美好的夜晚,以及充實的早晨。」
「謝謝。」菲莉絲微笑,目送女侍離開。
菲莉絲將酒杯提到了唇邊,伸出舌頭淺嘗了一口,釀造品的甜味隨即在舌尖散開,混有一絲刺激的酸味,但馬上就被草藥濃郁的後味給中和了。菲莉絲認得出來,這裡頭用到的是她熟悉的草藥,有必要的話她可以一一叫出它們的名字,可是現在她的腦袋裡只迴盪著一個名字。
冷杉樹──她在南八區常去的那家書店也叫做冷杉樹,她記得森夏姊姊偶爾會委託冷杉樹的老闆幫她找一些書,但從來沒有自己親自去過,森夏姊姊似乎和爸爸一樣,不是很喜歡那個有著荊棘紋身的老闆……
爸爸?
「這裡沒人坐吧?」
一個聲音從耳邊傳來,將半張臉窩在酒杯裡的菲莉絲,還沉浸在回憶與困惑之中,一時之間也只能敷衍地點了點頭──直到菲莉絲抬起頭。
菲莉絲感覺心跳漏了一拍。
「閉嘴,別出聲。妳看過洛賽凡爾的那些人,妳知道我能夠做到什麼。」
帶著兜帽的女子低聲警喝,菲莉絲正想扯開嗓子大喊的喉嚨,立刻就像是被空氣緊緊掐住,艱難地無法出聲。
她說的是真的。菲莉絲壓抑著顫抖的手,用緩慢的動作放下了酒杯,望向在她對桌逕自坐下的女人;她雖然帶著兜帽,髮色也改變了,但眼睛卻還是原本詭譎的銀色──
銀色。菲莉絲永遠不會忘記那對銀色的眼睛。
一股難遏的怒意在菲莉絲的胸腔中悶燒著,但米娜的威脅依舊繚繞在耳邊。菲莉絲想起了洛賽凡爾那些痛苦的人們、布莉太太無能為力的嘆息、還有無力的母親絕望的哭喊,那些東西一點一滴的匯集,成了某種比憤怒更加灼熱的東西,將菲莉絲胸腔裡的血液給燒得蒸騰。
她想不顧一切地大喊、咆哮,然而她仍存有理智──真正的憤怒是來的很緩慢的,所以總是能夠讓人有時間思考。菲莉絲想起了黛拉庫的話,她已經不是那個毫無反擊之力的少女了。
菲莉絲將手伸進了口袋裡頭──不行,來不及,而且不能冒著被察覺到的風險──
菲莉絲直瞪著米娜的雙眼,試圖保持鎮靜。米娜似乎能感覺到菲莉絲眼神中沸騰的怒意和排拒。她微微皺眉,提起目光重新打量了菲莉絲一遍,好確認自己的想法。米娜緩緩開口道:「同樣的事情我不想再做一遍,那對我來說也很吃力,妳只要告訴我囚人到那裡去了就行,否則我就用自己的方式去找。」
「妳難道都不會愧疚嗎?」菲莉絲握緊著手中的瓶子,金黃色的液體在瓶中晃動。
米娜一愣,但對菲莉絲說出這樣的話並不感意外。
「愧疚?或許有吧?」米娜聳了聳肩,「但我不是來和你聊哲學的,我只要妳告訴我──」
「他不見了。」菲莉絲直瞪著米娜,眼神沒有分毫游移,「在妳弄出那場騷動之後,妳要的囚人就不見了。妳到底為什麼這麼執著在他身上?先是那個通緝犯,後來又是囚人──」
米娜本來就冷漠的雙眼,霎時變得更加冷酷,毫無情感的視線就像是一匹白布,等待某人恣意渲染上色彩──無論是最純潔的良善,又或者是最極端的邪惡;菲莉絲猜不出會是那一種,只不過她的直覺告訴她最好不要抱有什麼樂觀的想法,但菲莉絲的心底卻隱約對惹怒米娜的這個想法有著一絲的──愉快?
「那妳知道他去那裡了嗎?」米娜問。
「我不知道。」菲莉絲說:「我只知道他不見了,我是偷聽到的。」
「偷聽到的?」
「對……我知道的也只有這樣。」菲莉絲皺起眉頭,「我把知道的都告訴妳了,所以請妳放棄吧,不要再做這種傷害人的事情了。」
米娜點頭,但並不是對菲莉絲的話感到贊同,而是陷入了某種沉思。米娜很快地將思緒理清了一遍,隨著思緒而搖擺的目光重新和菲莉絲對上。米娜說:「那麼,我想要知道一些妳不知道的事情。」
「我怎麼有辦法告訴妳我不知道的東西?」
「去查清楚,找出來,然後帶來給我。」
米娜只拋下了這句話便起身離去。菲莉絲倉促地抓住了她的手──或者該說是她以為自己抓住了,然而米娜的身影卻像是霧裡的魅影一樣消失在人群之中,只剩一位正端著盤子的女侍用奇怪的眼神望著她。
「小姐,您的……肉派?」
菲莉絲眨了眨眼,回過神來,匆匆一應道:「謝謝──抱歉,我以為妳是剛才走掉的那個人。」
「那個人?」女侍回頭一望,動作猛烈地像是要把整盤肉派甩出去一樣,望著吵雜的人群皺起眉頭,「是討厭的人嗎?」
「不──呃,是的,是討厭的人。」
「這裡來來去的人很多,偶爾會有一兩個討厭的傢伙,希望這不會掃了您的興致,小姐。」女侍微笑道,熟練地將燉肉派放在桌上,這才離開了桌邊去為其他客人送上餐點。
燉肉派的烤皮散發著陣陣的奶油焦香,刺激著菲莉絲的喉頭分泌出唾液。她的肚子發出了空腹的低吼,嚷嚷著要她開始行動,但無論怎麼抗議,都無法將菲莉絲的注意力從彷彿還迴盪在空氣中的那段話中引開。
──去查清楚,找出來,然後帶來給我。
如果她拒絕呢?她不知道,或許又是一起洛賽凡爾慘案在洛桑莫羅發生。雖然她知道瑪那瓶能夠彌補瑪那缺乏症的徵狀,甚至還能尋求魔法師協會的協助,但總不能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它發生。
假如把這件事情告訴黛拉庫小姐或歐克利先生?不,對方是一個魔法師,或許她不怕自己把消息宣揚出去,但如果她在意呢?菲莉絲對於自己能不能從魔法師手上把守住秘密並沒有什麼把握,只能做好最壞的打算──也就是孤軍奮戰。
陣陣的香味勾引著菲莉絲淡忘一切,但菲莉絲只是抗拒著,深陷其中。
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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