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正式出社會前曾當過一陣子送報生。理由有兩個,第一:我需要錢,第二:我起得比誰都早。
許多和我同年紀的孩子都想過要幫人送報紙賺零用錢,那時一個小朋友每月的薪水有六百元。我不知道其他報店的薪水有沒有比較優渥,但對我們來說,六百元已經是個握在手心會感到沉甸甸的金額,足以買下世界的一半,所以許多人未經考慮便接下這份差事。
送報。簡單兩個字,大家會讀,也會寫,可誰也沒想著實際幹起來有多麼折騰人。
當初一起應徵的朋友做沒幾天就落跑了,如今幫鄰居派發報紙的人只剩下我而已。畢竟每天早上四點就要出門,還要趕在七點前送完七十五份報紙──如此刁難的條件讓大多數人撐不了太久,神奇的是每個村子總會找到一個願意賺這筆錢的小鬼頭,就像我們村子有我一樣。
我總是騎著垃圾場撿來的破爛腳踏車,當經過客戶家門前時就把報紙扔到人家門口。這是送報生一脈相傳的工作方式,所有早起的小朋友都曾透過紗門看見鄰居家的大哥哥送報,於是孩子長大後,也自然學會了把手上的報紙往那戶人家的小兒子臉上砸──當然報紙最後都是砸在鐵門板上了。這便是傳承,一種無形間把上一代的規矩毫無保留也毫無意義地塑形在下一代身上的過程。
於是,我就這麼做了好幾年的送報生,連我都沒想過自己能堅持這份工作如此之久,我甚至打算等未來滿十八歲了就把腳踏車淘汰掉,改成騎摩托車送報,若不是後來經青小姐介紹,我想沒準我會送一輩子的報紙。
青小姐是父親的友人,長得很漂亮,見到人時也總是帶著笑容,所以大家都很喜歡她,和父親算是同行,不過她和有道場生意的父親不一樣,基本上居無定所,哪裡要請她看土地、看房子她就去哪,偶爾經過我們村子才來打聲招呼。今朝別過,下次現身又不知是個猴年馬月。
父親是隨國民政府撤退來臺的老榮民,我和父親年紀相差五十多歲,基本沒什麼往來,再說他的無錫話也沒人聽得懂,脾氣又差。奇怪的是我常看見青小姐來找父親,他們倆也聊得挺愉快。
明明是個年紀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子,卻能說得一口內地方言。此外,她的那頭白髮也很引人注目,曾有人好奇問過她頭髮的事,她說那髮色不是天生的,只是不知不覺就變成這樣了。
雖然我不懂方言,但還是知道他們在聊內地故土的事。大多是老生常談,屬於父親的童年往事,只有那時的父親像極了個孩子,不板著臉孔便沒了威嚴,看起來比村裡最愛哭的孩子都還軟弱。我不知道自己是基於什麼樣的目的躲在一旁偷聽,或許,比起了解自己的父親,我更想拿到他的把柄,讓總是喜歡斥責我愛哭的他,知道我愛哭不是天性,是遺傳。
不過在青小姐眼中看來,我大概是很想加入他們,所以她也常找藉口來跟我搭話。
她說,她對我的工作很感興趣。
明明她走訪各地,見過不少送報生,卻總喜歡問我工作時有沒有碰上什麼趣事。做我這行的,哪會有什麼趣事呢?倒是她走遍南北各地,我反而對她的旅途比較感興趣。
「那以後你就和我一塊旅行吧,阿九。」
青小姐知道我有送報工作一時抽不開身,所以她也只是隨口說說。
話題最後還是會被她巧妙帶回我身上。
有一次,我告訴她我撿了一隻貓。
「什麼樣的貓呀?」她問。
「一隻普通的白貓。」
就是那類路上隨處可見的流浪貓,不太容易親近人,但又會把你準備的食物吃得一乾二淨的貓。
我第一次見到那隻貓是派報時在某戶人家屋頂上看到的,那戶住著一位獨居的老榮民,原本的妻小在大陸不知道是生是死,來臺後雖然再娶,但結婚才第二年老婆就跟情郎跑了,三十年過去現已年近古稀。
他和父親不同,說的是字正腔圓的北京話,所以我和他聊過幾次,是個慈祥的老人。我問他屋頂上那隻貓是不是他養的,他告訴我那是隻野貓,只是每天都會來找他討東西吃。
村裡的狗數量比貓多很多,但不時還能在這裡見到新來的野貓。
我把手伸進口袋,想找些零嘴給貓填肚子。這幾乎是見到貓狗時的反射動作了,因為我喜歡看狗搖尾巴的樣子,也喜歡看貓豎起尾巴的模樣。
「可惜今天身上剛好沒帶吃的。」
我怔怔地望著那隻貓,那對黃玉色的瞳孔只瞥了我一眼,便別過頭去。顯然我被貓數落了。
「牠才剛吃過哩,再給牠吃下去還不摔下來。」
老人笑著說,初次見到那隻貓時瘦不拉嘰,沒想到現在已經胖了一圈又一圈。
我拜託老人好好照顧這隻白貓。我在想,若是每天早上送報時經過都能看到牠,應該是一件頗幸福的事。
「小東西吃不了多少米。」
老人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不久,他死在家裡院子,發現的人就是每天早晨都會見到他在庭園裡澆水的我。那時這隻野貓就坐在他家的屋簷上,喵喵喵叫著。
我敲了敲老先生鄰居的門,告訴他老先生死了,約莫半小時警察就趕來了,但並沒有引起太大的騷動,後來他們把老先生的屍體帶去哪我也不曉得。
我把老先生的那份報紙送給鄰居,當作他幫忙通知警察的酬謝。
雖然少了一戶要派報,但對我根本沒有差別。因為老先生的家是我每天送報的必經路線,每一次當我經過他家門口時還是會看到那隻喜歡坐在屋簷上的貓。我想那隻貓可能也認得我,因為每次我經過時就會聽到牠那難聽的貓叫聲。
牠大概還在等老先生餵牠吧。
幾天過去,我還在想著那隻貓的事。雖然老先生不是牠的主人,但對貓來說是牠的飯票,可說是牠的貓生中最重要的人了。如今老先生撒手人寰,那隻貓大概還在等他奉上三餐。
我有點擔心那隻貓,所以隔天早上送報,我停在老先生的家門前,對著屋簷上的牠大喊:「爺爺已經死了,你以後都不用再來了。」
我當然知道貓聽不懂,但我也沒聽懂過父親和青小姐在聊些什麼呀!還不是經由他們知道了那片土地上曾發生的種種嗎?即使是我素未謀面的故鄉也無所謂。
再說,人們總喜歡說動物有靈性,搞不好經我這麼一提醒,牠就不會再出現了。
果不其然,經我一提,隔天早上那隻貓便沒有再出現在老先生家的屋簷上。
而是跑到我家屋簷上去了。
我的兄弟是會喜歡欺負小動物的人,我曾看過他們在鄰居養的雞腳上綁水鴛鴦,也常看他們把青蛙綁在沖天炮上。青蛙的身體在空中爆開,降下腥紅血雨的光景,害我做了好幾天噩夢,而真正讓我一輩子無法忘懷的,是一群十幾歲少年那沾染內臟與血汙的笑顏。
我知道一旦這隻貓被發現絕對不會有好下場,便要牠趕快離開。但那隻貓昨天聽得懂人話不代表牠今天就聽得懂,我不管怎麼說牠都還是賴在屋簷上不肯走,甚至頻頻打哈欠像在挑釁人似地。
這便是貓的倔性子,我相信牠是明白的,但並非每個天王老子都有察納雅言的氣度。
沒辦法,我只好用自己送報賺的錢去雜貨舖買了貓罐頭,連哄帶騙把牠弄下來。手握著貓罐頭和蘆葦草,我不知道哪方對牠的吸引力更大些,但只要能一路把牠引到家後面的竹林裡去便行。那片竹林是私有地,緊鄰一條臭水溝,終年浮著綠藻,停滯的水流成為疾病的溫床,常有鄰居將浮腫的豬屍擱在那,肥大的白蛆便在溝渠裡滋養著,待到長成再去蒐羅村人的血肉。全世界的蚊蠅都源自於此,但沒人想過要處裡這些腐朽的屍骸,於是沾黏爛肉的白骨越堆越高,趕走了閒雜人等,反而成了一些鼻子和腦筋都不靈光的孩童所期望的樂園圖。
我刻意避開那條水溝,來到林地更深處,在那用石頭堆了個還算穩固的小房子,把貓罐頭放在裡面,當作牠的臨時避難所。雖然很簡陋,但至少是個能遮風避雨的地方,只要罐頭別被雨淋濕生黴就好。
小貓陪我走了這一趟,把罐頭吃乾抹淨後就離開了。
我也明白,這供奉貓大爺的小祠堂是鎮不住牠的,畢竟牠是隻野貓,所以對我和牠來說,那邊終究只能是個放食物的地方。
多虧牠,我離自己存錢買摩托車的目標更遙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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