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大叔，總是坐在那張椅子上，總是看著那幅畫，我稱他為「美術館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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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暑假前我失戀了。
期末前我一氣之下跟男朋友提分手，原以為他會像平常一樣過沒多久就跑來找我認錯、求復合，可是這次他完全沒找我⋯⋯或許這次真的是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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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為了做分組報告才會跟女生討論到很晚，我不該質疑他，可是做報告就做報告，討論完有需要送人家到宿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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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他第一個交往的男朋友，老實說我真的很不安，我好怕他哪一天會覺得跟男生交往很累，要承受很多壓力，又或者哪一天突然發現跟女生交往比較好，他其實不喜歡男生⋯⋯我知道不應該以分手為藉口測試他，但我就是賤，明知不該卻還是忍不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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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頰濕濕的，我趕緊用袖子抹乾眼淚。現在是上班時間，我可不能用這張糟糕的臉出去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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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間地方的美術館打工，工作是解說員，再過十五分鐘就是解說時間了，我躲進準備室冷靜，掛上麥克風，在剪票口等待想聽解說的旅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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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今天的解說員Ken，歡迎大家蒞臨三鳶美術館⋯⋯」我整理好情緒，召集旅客們，引導他們往前參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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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參觀的旅客當中，我又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我都叫他美術館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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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大叔從主題展剛開始時就來參觀，而且天天報到，就連假日都來，我們都稱他是楊老師的狂熱粉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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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視線從大叔身上移開，開始了今天的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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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鳶美術館不大，總共兩層樓高，大致分為三個展區，一樓大多是常態設展，往後走有幾間展示空間供一些新銳藝術家展覽，樓上是本期主題展，展覽三鳶地區的印象派大師的作品，許多未公開過的畫作都在本次展覽中揭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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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館長怎麼找來那些未公開的畫作，聽說楊田森老師的畫散落各處，收藏家們大多低調不肯公開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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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這幅畫是本期展覽中最大的畫作，同時也是楊田森老師耗費最久完成的一部作品，這幅畫是老師二十二歲時創作，罕見地採用了許多鮮豔飽和的對比色，又用暈染的方式呈現朦朧感，這幅畫沒有命名、沒有說明主題，至今仍有許多人猜測這幅畫想表達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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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個人認為，這幅畫一反常態使用亮麗的紅色表達了性愛與愛情的意象，有些人則認為這是一幅反戰思想的畫作，紅色代表血腥與暴力。每個人解讀不同，正是這幅畫有趣的地方，楊老師特意不做解釋，留給觀看者無限的想像空間。今天的解說到這裡結束，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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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客們熱烈拍手，有些人離開去欣賞剛才特別在意的畫作，有些人則是留下來與我又聊了一會兒，而那個大叔照例坐在了最後這幅畫前的椅子上靜靜欣賞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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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血來潮坐到大叔旁邊攀談，「大叔認為這幅畫想表達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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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凝視著畫作，神情流露懷念之色，「你說得大部分都很對，這幅畫是他初戀時畫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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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驚訝地看向他，「大叔居然知道這麼多，真不好意思讓你聽到我這些天拙劣的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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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得很好。」大叔的嘴角微微勾起，明明是笑卻看起來那麼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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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怎麼會知道那是初戀畫作？聽說沒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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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站了起來，走到那幅畫面前，「真好看，不管看幾次都不會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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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說他的男朋友是畫家，他們是美術系的同學，他跟我一樣年紀的時候，經常和男友窩在畫室一起畫畫、一起熬夜趕作業，那段時光如今回想起來真的很令人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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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常常一起去看展覽，說是找靈感其實是找藉口約會。」大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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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的男友喜歡印象派的莫內，他則是喜歡寫實主義的米勒，雖然喜歡的畫派不一樣，不過他們從來沒有因此吵架，反而從對方身上獲得了很多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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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跟男朋友的感情真好。」我不自覺感嘆，他看起來穩重成熟，如果我跟他一樣的話，就不會失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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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嗎？我跟他感情不好，因為年輕氣盛，衝動做了很多傷害他的事，現在想來特別後悔，希望他不會責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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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原來大叔不是一開始就很穩重，大叔的男朋友肯定很愛他吧，否則怎麼會在一起二十年？三十年？我有點摸不著大叔跟男友在一起的時間，反正大概很久很久吧，「他一定不會責怪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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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失戀了吧？」大叔沒頭沒尾地丟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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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僵在原地，不知道該做何反應，是哪裡露了餡？哭腫的眼睛嗎？可是我上班前明明照過鏡子確認了，還是說話的語氣？精神？但我自認剛才的解說很精彩，充分展現了專業素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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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抱歉，我還沒回答你的問題吧。我又犯了自說自話的老毛病，我男友也總唸我這點。」大叔笑起來的時候，魚尾紋變得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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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係的。」我鬆了一口氣，因為大叔沒有繼續談論失戀的話題，「大叔是畫家嗎？否則怎麼會知道這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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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夠格當畫家，」大叔自嘲地說，「雖然我也念美術系。我是藝術經紀人，因為我男友跟楊老師很熟所以才知道這是初戀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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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鈴聲響起，我向大叔致歉，匆忙接電話，「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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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們分手就分手，波及無辜的人做什麼？阿文像隻腐爛的寄生蟲賴在我家一個多月了還不肯走，我每次找人回家做愛都會被、他、打、斷！」明明對著電話大吼，只差沒從電話筒伸手掐住我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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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吧，你根本不在意有沒有人看到你們在做愛。」阿文是我的男朋友（或者說前男友），我猶豫著是否要去明明家找他，但我不確定阿文是否想看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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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我是不在意，但我的炮友在意！我已經一個月沒做愛了！整整一個月！你快來把他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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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不敢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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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e on，」明明這時一定翻了個白眼（他每次說Come on的時候一定會翻白眼），「你們每次分手最後還不是都復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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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說不定不想見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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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那麼盧啊！你再不來把他帶走，我就直接強上，你知道的，我葷素不忌，更愛『直男』。限你三小時之內出現。」明明說完立刻掛斷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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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茫然地看著電話，不知道該不該去找阿文。我想復合，可是拉不下面子主動求他，而且過了一個月他都沒聯繫我，難道不是因為他已經對我感到失望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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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朋友？還是男友？前男友？」大叔說，我這時才想起旁邊還站了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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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大叔怎麼對我的戀愛故事這麼有興趣啊⋯⋯我不是很高興地說：「我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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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意探聽，只是你朋友講話的聲音挺大的，這裡又很安靜，所以剛剛不小心聽到了一點。」大叔敲著他的耳朵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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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頗不好意思，我不該這樣對待大叔的，都怪嗓門大的明明，「我男、前男友賴在我朋友家，朋友叫我去把前男友帶走，但我還沒做好準備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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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剛說到哪了，啊說到我男朋友。」大叔又把話題拉回自己身上，看來他是對我的戀愛故事沒興趣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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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的男朋友是誰呢？」愛說話的人總是需要聽眾，大叔可能需要像我這樣的人聽他說話，儘管我現在心思已飄到了明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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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撫摸無名指，那裡什麼都沒有，「我的男朋友——就是這期主題展的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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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期主題展是——」我想了一下，然後震驚地張大眼睛看他，「——是楊田森老師逝世二十週年紀念展，大叔你的男朋友是楊田森老師⋯⋯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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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回頭看了那幅畫，「真懷念，這幅畫是我當時和他一起創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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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這幅畫才會跟楊老師其他作品的風格這麼不同。」我在腦中組織安慰的語言，但又覺得說出口很矯情，楊老師都去世二十年了，大叔早就釋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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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唯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沒在他過世前告訴他：我想和他復合。」大叔說，「所以我不希望有人跟我一樣二十年之後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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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說他跟楊老師吵架之後，因為驕傲的自尊心而拉不下臉求復合，兩個人都是滿身傲氣，誰也不肯讓誰的結果就是兩人最後都傷痕累累，那是他們吵得最兇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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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羞愧地看向大叔，他推了我一把，「快去吧，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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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頭向他道謝，匆匆忙忙趕去明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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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本來不打算說你是我男朋友，實在太丟人了。畢竟我們都『分手』了，我還騙他你是我男友。」大叔坐回椅子，靜靜欣賞這幅無題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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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如果我的故事可以讓一對原本會錯過的情侶復合的話，倒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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