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鍾離仍然陷入一片幽暗的心緒裡,肉體病態的倦累,深入骨髓的疲憊,即使已經睡過半日也仍覺不夠,睡眠時間很長卻又時常夜驚,噩夢連連,不記得夢境具體內容,醒來時卻淚流滿面,彷彿有什麼重要之物失去了,破損了,他卻在夢裡極力將它重新修復、黏合,然後眼睜睜地看著它再度崩解.......
每一個破碎的殘片都化為公子憂傷的臉。
他並不想用這副病容出去見人,但是他已經蟄伏很長一段日子,再不偶爾出去現個面,街頭巷尾流言四起,那就比奧賽爾一族絕地反撲還難收拾。
鍾離勉強將自己打理得還看得出人形,雖然臉龐依然沒有一點血色,他用了一點琉璃百合花藥粉末勾兌的胭脂遮掩自己過度的蒼白,後悔魈先前來時沒事先用上這玩意,不然也不至於把那孩子嚇得發怵。
深夜裡藏身暗處裡尚且不能遮掩他的疲態,大白天的出門見人要想瞞過眾人,只有加倍的打理,加倍的支稜,以及加倍的偽裝。
他在素日常去的幾個店家都露了面,大多數的人並沒有發現他的憔悴,頂多隨口問道「怎麼數日未見先生」,鍾離暗自鬆了一口氣,他的偽裝很完美,沒有人懷疑什麼,或識破什麼。
直到他遇見白朮。
鍾離像往常一樣,吩咐上了許多好菜,但是白朮食量本來就小,吃不了幾碟好菜,夾了幾道冷盤就算是吃過了;鍾離自得病後更是沾不得葷腥,勉強喝了一盅蔬菜蕈菇素湯底的竹笙湯,就再也動不了筷子。
白朮依然是那樣柔和的神態,但是他的眼中滿是疑惑,他自然能看出鍾離強行修飾的光鮮,但是懶怠飲食到此等地步實在是太過頭了,「要不,先生上不卜廬坐坐?我為先生泡上一壺好茶,七七也許久未見先生了!」
長生在白朮頸上搖晃著點頭。
鍾離沉思片刻,原先這並不是什麼困難的決定,不卜廬也不是虎狼之地,但是他顧慮到自己舊傷未癒,若是貿然答應白大夫的邀約,這位名醫就難免從他不同於以往的舉止發現他努力想隱藏的心傷。
白朮憐憫地望向鍾離,「這裡不方便說話。短短數日,先生怎麼就悒鬱成疾了?」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現在也不用思考了!就隨白大夫去一趟,他不信這位名醫真能通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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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醫術精湛到某一個程度以上,那也差不多等同於通靈術了!
一進不卜廬,鍾離還沒來得及摸摸七七的小腦袋,白朮便請託她採上半籮筐子的清心,以七七的效率,起碼要耗費一個時辰。
自暴自棄地,鍾離坐到白朮對面,伸出手由他把脈。
「先生受了點委屈。不妨事,多將息幾日自然能恢復。」
白大夫心底埋藏著秘密,而他是善於遮掩秘密之人,無論是他自己的,或是鍾離的。
長生卻毫不留情,「白大夫,這麼說就太輕鬆了,先生鬱凝於心,難道不需要一副破瘀安神的藥方嗎?」
白朮輕輕地搖頭,微微一笑,「這取決於先生的想法。」
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長生還在絮絮叨叨著幾味常用的藥材,總不過是些桂枝麻黃,合歡皮、夜交藤,龍骨牡蠣等等,白朮臉上笑意未曾絲毫減輕,眉頭卻微微起了波紋。
「先生,意下如何?長生開的藥方,十分正確,多能去除凝滯。先生也並非不通藥理之人,必能明白其中高明。只需一副,藥到病除。」
白朮推了推眼鏡,「只是這副藥一用下去,就算後悔,也沒有回頭的餘地。先生脈象浮亂,還在氣惱之上,是否要用這麼一副方子,還得多思慮幾分。」
長生抗議,「先生這病,就是思慮過度,勞神鬱心所致了,你還勸他多思慮?」
白朮笑顏未改,「長生,開方子不是背醫書,文字也不全是從字面上去解釋。良醫難治己癥,先生亦可算是良醫,良醫心底都有些秘密。藥方當用不當用,就要看這些秘密的份量了!」
沉吟半晌,白朮寫了張方子遞給鍾離,「若是長生開的藥方子不中先生心意,我這一副或者能派上用場。先生正處於氣血特別衰弱的時期,要多注意營養。」
白朮兩手搭在胸前,笑容未減,語氣卻多了一分凝重。
「雖然這病大半還是無礙,如果能有人貼身照料先生,那就使人放心許多了!何況,不管先生如何決定,那也是對方應該負起的責任不是?」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不卜廬的。鍾離恍惚之間把長生和白朮開的藥方都收下,長生的藥方精準直白,安神、破瘀、散凝,白朮的藥方則遮遮掩掩,開出了數十味無關緊要的藥材,卻把泰山磐石散打散了分佈在這份單子上。
那是最常見的安胎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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