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整了兩個禮拜的功夫,伊得因為排卵而失去的魔力漸漸回復,順帶確定了變成人型的最大可維持時間,艾斯特安排的運輸隊伍早早就開始起行,把海水預先運到部落附近方便伊得隨時補充水份。
崑西立於與其他房間相比顯得特別樸素的木門前,抬起的手本來正要敲響門板,思索了幾秒還是決定直接推門而入。
說不定小鬼還在睡,如果可以,崑西還是想他多睡一點。
在大宅裡生活的這小段時間裡,崑西可謂是完整地旁觀了大魔法師這一名函所帶來的忙碌,他不禁訝異到底伊得是從哪裡學來的這麼多樣的知識跟技能。
明明這小鬼看上去也不過是二十多一點的年歲,為何———
床邊大片的落地窗左右的厚重窗簾正規規矩矩地用粉白色的束帶綁好垂落在窗前,紗帳被風吹得微微飄揚,金黃色的晨光穿過輕柔的紗灑落在床上,伊得臉上的細小絨毛被照耀得鍍了一層和暖的光。
崑西身上的皮帶裝飾搖曳間發出的叮噹聲響雖然微弱,可他還是伸手捂住了它們,生怕床上甜睡夢中的人兒被驚醒。側坐在大床側邊空出的位置上,伊得的嘴角即使放鬆下來也都還是微微上翹的,那頭毛茸茸的亂髮因著側睡的關係正乖巧地垂落貼服在一側的額頭上,稍顯稚氣的眉毛彎彎的像一道明月,卷翹的睫毛有幾根不乖地亂搭在別睫之上,崑西嘴角輕勾,伸出手指頭輕輕撥弄開那幾根亂翹的眼睫。
許是臉上觸來的指頭上帶著安心的氣息,伊得眼皮下的眼珠子轉動了幾圈才睜開,張開眼時崑西的手指還停在他的眼角、唇邊的笑意也還來不及褪去,伊得瞪大雙眼盯著崑西呆了半响,才回了一個燦爛的笑容過去。
「早啊,崑西!」帶著粗繭的指尖滑過嘴角,落到下巴,拇指揩了上來在唇上抹過,上面還有一股雨後濕潤的草木清香。嗯,是崑西獨有的味道。
「啊!你來看這個,我沒記錯的話的確是要交給你保管的。」看著伊得撅起屁屁半趴在房內的水池邊在水中掏出了一大坨還帶著不明黏液的物件,他本人還不甚在意地就這樣把那團籃球大小的物事從自己這邊拋過來,出於信任,崑西也只是下意識地伸手接住,直到他定睛細看才發現剛剛伊得那隨手一拋有多麼粗心大意。
接過來後被崑西捧壯碩臂彎中的、籃球大小的黏糊物件———是一團糾結在一起的卵。
每一顆卵都只有少年的拳頭大小,跟那次窺探檢查時看到的不一樣,在一堆跟伊得尾巴色系一樣的茶色魚卵之中有幾顆呈橘黃色的卵,這幾顆顏色不一樣的卵上覆了一層像霧面玻璃一般的膜,跟旁邊珠光流轉的茶色小卵一相比較之下,這幾顆可以說是特別不起眼了。
不知怎地崑西看著這幾顆橘黃的卵,心臟漏拍了幾下。
伊得走到男人旁邊,還沒得意洋洋地炫耀這次自己有多厲害,呀呼一下就把卵都產出來,頭上就捱了一下暴栗。
「痛痛痛———!!崑西你幹嘛打我!?」
不顧那邊還在大呼小叫著喊痛的伊得,崑西俐落地脫下了外套,蹲在池邊小心地把糾纏在一起的卵放到外套上,一顆顆解下來用雙手捧著放入池水中浸洗。
出於本能地他甚至把異人姿態也放出來了,尾巴都在發抖,甩得虎虎生風,耳朵也豎立起來立在髮絲之間。
伊得在被暴敲的頭上揉揉按按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走上前去用臂膀勾住崑西的肩,吃吃笑著安慰對方不用這麼緊張,人魚的卵可是被鯊魚吞進肚子都能原原本本地被拉出來的芸芸……然後他就被崑西瞪了。
好嘛,第一次當父親,我懂的。
渾然不覺自己也成為了父親的伊得還沒心沒肺地打開門拉住一個經過的女僕,請對方把早餐端過來之後才慢吞吞地換好衣服,回頭一看崑西已經洗好了「孩子們」,正拎著外套的袖子打了個結背在肩上。
「……」
「……啊?」對視了好一陣子,伊得才恍然大悟似地從崑西那張面癱臉上讀出了怨懟。他吞下嘴裡八雲特別為他做的營養餃子才口齒含糊地解釋道︰
「不是我不負責任……人魚的卵誕生之後,該怎麼說———作為母體的我就不能再碰牠們了,不然會影響生長,不是我不想疼牠們……孩子是真的只能給你帶……」在書桌上亂成一團的草稿紙裡翻找出一本「特異種族育兒指南」捲成一團塞到崑西褲袋裡,伊得點頭哈腰地乖乖拎起昨天收拾好的行李,拽住心情不太好的崑西衣角出了門。
在馬車上伊得如坐針氈地正坐了大半的路程,崑西大腿上放著裝著卵寶們的竹簍——這還是八雲看見他兜在外套裡搖搖欲墜差點滑下來一顆的時候一邊驚叫著一邊給他拿的平常採買背著的竹製藥簍,裡面墊了三四層棉絮跟絲綢,確保伊得先生的寶寶們不會有任何不適。
伊得回想一下當時八雲的表情,既不捨又羨慕,要不是卵寶們都要父親隨身帶著,八雲恐怕能把卵寶當成珍寶一樣建個祭壇供起來。
額角冒汗地幻想了一下,伊得還是決定到了部落先修書一封,可千萬不能讓八雲真的把祭壇建出來……
崑西翹著手,仰頭靠在馬車車廂壁上閉眼假寐,伊得征征地看著眼前的男人跟他腿上的竹簍,眼神空洞地發著愣。
昨晚突然肚子不對勁,本能地下沈到池底,只是躺了一下下,卵就自然地從生殖道裡排出來,伊得對此感到有點茫然。
還生活在海裡時他也協助過一些難產的人魚急救,每一尾人魚繁殖都是一個生死大坎,據她們形容尾巴會痛得像是要從中間被劈開一樣,有一些用力不繼的甚至會因為卵卡死在產道中而慢慢尾巴腐爛死去。
他本以為他也會像他們這樣,或許會像穿越前看電視劇那般,痛得死去活來,吸氣呼氣捱過鬼門關才能把卵生出來。
上一次排掉五顆沒受精的卵他已經覺得又撐又辛苦,雖說崑西有在幫忙分散注意力,可事後也確確實實腰痠背痛像散架了一樣痛了好幾天,結果呢?他這次根本就像是下水游一圈、放了個屁一樣簡單……咳。
總而言之,卵是產下來了,可是他的內心卻毫無波瀾。
感覺怪怪的。
明明是打小就無父無母的他,偶然穿越到了異世界,雖然說前期也苦了一小段日子,可終歸還是遇上了不錯的男人、然後就這麼胡裡胡塗地把孩子生了,正常來說……孤兒得到了家人,不是該狂喜又珍惜嗎?
可是伊得現在的感情波動就像是剛吃過飯,上了一個不錯的大號一般,對於自己突然獲得了一堆孩子此事,完全沒有一個準確的概念。
看著作為「父親」的崑西如獲至寶似地抱著卵寶就不撒手,伊得才驚覺自己作為母體在對待孩子上有多冷漠,不對勁啊。
崑西平靜地睜眼盯著發呆的伊得,在房中的時候還有點小小的怒氣,但現在細心一想他也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小鬼的反應也太……平靜了點。
馬車的速度慢慢放緩,想是已經到達了部落附近,崑西便收拾一下行裝,牽過伊得的手下車。下車後卻反常地沒有直走到那條已經鋪好木棧的小道進部落補給,而是拉著小鬼的手右拐進了叢林,跟在崑西後方七轉八拐走了一大圈後,前方出現了一大片長勢喜人,在風中微微搖晃的紫色狗尾巴草。
「這裡是……」風中飄來了一抹淺淺的酸澀香氣,風一拐過那片狗尾巴草,花叢中便會濺開一大團閃動著細碎光茫的花粉。
「好漂亮。」
「是某個人的地方。」說這話時的崑西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嫌惡,看起來他跟此地的主人有著不可言說的交集呢……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
「呵呵。真難得吶……」語氣輕挑、句尾的音調魅惑地向上揚,一道身影忽地在伊得的正後方出現,人影挨得極近,伊得猛地回頭去看的時候背後的竹簍裡一輕,對方的手裡多了幾顆黃色的卵。
「喂———!!還給我!」伊得的怒吼跟撲上前的腳步都被他所看見的景象所震裂,那身穿白衣的人手中攥住他的卵寶,指尖鮮紅的爪甲還在卵周的薄膜上撕破了一道口子,伊得只覺胸中一悶,喉頭梗了一口濃腥就要喘不過氣。
臉上被用力地搧了一下,眨眨眼再次清醒的時候,那個男人正抱著臂立在崑西身邊,那張完美漂亮的臉上是嘲諷的嘰笑,再去看對方手上,什麼都沒有。
剛剛我看到的是……?
「真遜。這就是老朋友你找的新寵物?」
「一條垃圾到連幻術都破除不了的廢魚?」
被對方連珠炮發地嘲笑,饒是一直都脾氣不錯的伊得也生氣了,他氣憤地上前幾步,揚手就想朝那張好看卻氣人的臉上揍,想了一下又放下手,只是氣呼呼地走到崑西旁邊抱住竹簍生悶氣。
「就憑這水平,你跟我說他是大魔法師的後人……別開玩笑了。滾出我的地盤。」本來上揚帶著笑意的語調急轉直下,最後那句冰冷得伊得整個人都打著顫———他話裡帶著殺意。
「來歷不明的人類,哦不對,人魚,憑什麼跟休伊相比?嗯?他能做什麼?」崑西一直都沒有回話,伊得可以感受到他的視線一直都在自己的背上打轉。
對啊,我能做什麼?
不知不覺被對方的話牽引到死胡同裡的伊得頭愈來愈低,他的臉幾乎都要埋到竹簍裡去了,裡面的卵寶們還沒有完整的意識,有幾顆比較透明的裡面已經有小小的魚苗在游動,仿佛是感受到爸爸的低落,那幾隻小魚苗都朝向了伊得的方向。
覆著薄膜的黃色小卵突然有一顆咕嚕嚕地轉動了一下。
嗯???
伊得伸出手撥弄那顆個頭最大的黃卵,把牠翻了個面,要不是上面有一個微不可察的三角紋路,伊得都沒辦法確定自己真的把卵翻了一圈。
那片小三角咕溜一下又轉到了另一側。
就在他這樣玩得不亦樂乎的時候,崑西沈穩磁性的聲音響起,回應了狐妖的話。
「休伊已經消失好多年了。」狐妖的臉肉眼可見地陰沈下來,好看的薄唇張合了好幾次,最後只是微瞇著眼啐了一口,身影隱入霧中,不見蹤影。
後背的領子被揪住,伊得乖乖地被崑西提拉著領口起了身,手裡還抱住裝卵寶的竹簍,進到室內看見室內有格調的擺設,伊得還感嘆那個人雖然嘴巴是真的賤,但生活品味還不錯嘛……
「這裡是休伊曾經的暫住處。他………老傢伙的家在再後面一點。」崑西說這話的時候指尖正在撫摸木架上的一個擺設,神情是伊得從未見過的……懷念。
伊得想問些什麼,卻又不想知道什麼。
「你在幻境裡看見了什麼?你很激動。」溫暖的大手壓在頭上,按住他的髮旋揉了揉。
伊得沈默了一瞬,用盡量平靜的語氣陳述了他看到的假象,崑西聽罷只是嗯了一聲,一陣窸窣聲音後,竟是脫下外套出了門,伊得沒出聲去留,他也沒留下任何話,就這樣關上了門。
徒留伊得跟那一籃子的卵寶在這個既陌生又莫名熟悉的地方。
很奇怪……這裡明明他沒有來過,他也不認識休伊。
可是這裡的一切都像是按照他的習慣來佈置的一樣,在視線水平處的書本、膝蓋高度的地方擺放著一些像是紙牌一般的物事;一旁的書桌上左側是魔法筆、右側是顏料、桌子上方放著風鈴………
這一切都跟他的所有喜好不謀而合,他說不清是因為太貼合習慣而覺得熟悉,還是他記憶深處真的有來過這裡,一切都帶給他一種怪異的熟悉感。
崑西那邊廂出了門,托帕便快速地溜了回來,制止了托帕要去找伊得的步伐,崑西手指貼在嘴邊作了個噤聲的手勢,帶著托帕往更深處走去。
剛剛聽完小鬼的轉述,說生氣也說不上太生氣,他雖然嫌惡那隻喜好噁心他人的狐妖,但對方的品性他還是了解的。
玖夜不會特意去做出這種拿別的生命開玩笑的事。
雖然他喜歡燒別的妖的毛皮玩,閒來無事也亂放陷阱看別的生靈中計狼狽而樂,但玖夜是萬萬不可能對同為獸類的幼苗主觀地做出這種傷害的。
那麼應該是小鬼真的對自己的行為有愧。
不過話雖這麼說,帳還是要算的。
輕車熟路地翻窗進了狐妖的家,崑西指使著托帕在墨台上踩了四爪子的墨水,本來托帕還害怕得不敢亂踩的,崑西低聲跟牠說了事情大概後,牠就氣憤到不行地亂嘰了一通。
然後就舉著染墨的爪子到處留印了,連狐妖掛在窗邊的大氅也沒放過。
好像仍然不解氣似地,托帕又氣呼呼地嘰嘰哼著跑出去拖回來了一大坨會流出醬紫色黏液的植物,叼著在玖夜家裡拖來拖去。
崑西只是把狐妖家點燈用的油換成史萊姆油而已,托帕卻氣成這樣,把好好的和室攪得像是風暴過境似地,狐妖本人回來大概會氣到冒煙。
「嘰———!!!嘰嘰?嘰嘰嘰嘰!!」崑西挑挑眉,托帕好像跟小鬼學了太多不入流的髒話……回去要好好管教了。
「好了,回去帶孩子了。」伸出手臂,托帕嘰嘰喳喳地一邊往上攀,一邊嘴裡還在小聲嘰嘰著咒罵那個把伊得嚇出一個好歹來的狐妖。
崑西嘴邊掛著笑,看著托帕氣得尾巴都快甩出殘影、雄糾糾地跳下地要自己走的背影,跟伊得生悶氣一模一樣,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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