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麼那麼喜歡山行?
我呀?唔……因為可以接觸大自然,靜聽天籟無聲,又可以極目遠處……
欲窮千里目?
不!那是上人造的層樓的,我還是喜歡自然的山!
那你會攀山,登峰造極,攻頂去嗎?
不啦!我做人很簡單,只想輕輕鬆鬆地山行去,不想身上太多沉重的裝備,畢竟做人已經有太多的包袱啦!
以上是初認識林在山的時候,跟她打開話匣子的零碎片段。那是手機錄像的片段,而每次重複地看著,「包袱」這兩字依然如刺似錐,插在我的心頭……
在大學時代,我參加了團體的山行活動,林在山很主動地跟我打開話匣子。她是夏天陽光女孩,一頭短髮像男孩,很主動有性格;她有一身古銅的膚色,是天生的還是太陽所賜予的,我沒問因為她有點在意;但五官端正的林在山卻因為膚色,突顯了她的明目皓齒。
也不知道是否因為如此,林在山有了一個暱稱叫「黑妹」。在山行活動的時候,團體中有人會叫她做「黑妹」。她起初不作回應,後來又有人叫她「在山黑妹」;她看似沒有所謂的,也漸漸地接受了。其實,我知道她很在意及不快的!
在山行中,林在山跟我最是健談的;原因不知道,可能是我從來都沒有叫她的暱稱。還可能是我跟她說過,林在山的名字很特別又有意義,你父母給你起的名字很是別出心裁的。林在山以笑回答,是那一種笑容,比夏日陽光更為燦爛的!
有一次,在團體山行活動中,從城門水塘出發行經大帽山腰的時候。我們看見一家三口迎面而來,或許是假日的山行者,或許不知道城門水塘的猴子的瘋狂行徑。只見小女孩從背包中拿出一個紅色膠袋,林在山一見立刻上前好言相勸,說不要在這兒拿出來;但說時遲,那時快,一隻不知從哪兒來的猴子像飛將軍從天而降,一手就搶去了小女孩手上的紅色膠袋,然後幾個箭步就攀上附近的陡斜山坡逃跑去了。
由於,一切來得太快太突然,小女孩呆了一會才懂得哭起來,並慌張地抱緊眼前的林在山不放手。林在山蹲下來不斷拍著小女孩的背部,嘗試撫平她的驚慌。小女孩的父母見狀立刻從後趕來,小女孩又立刻轉身擁入母親的懷抱裡去。經過一番折騰,知道了他們都是從新加坡來的外地遊客;林在山用英語跟他們解釋城門水塘的猴子的習性,尤其紅色膠袋最是會惹起猴子以為有食物在其中而前來搶奪的,特別是小女孩手上的,牠們多以為是最容易下手,及會搶到「食物」的!
林在山,你果然人如其名,像大自然一樣很有母性的慈愛,以及女性的溫婉的!我說時,望一望林在山的清澈雙眸,她居然有點尷尬。因為這一突發事情,我們留滯後頭太久而跟不上大隊。於是,林在山挑戰我說,不如爬針山,然後轉到沙田看看去。我說沒有所謂的,但誰料到在針山的石階前,仰望它們蜿蜒縱深不見頂,還有好事者在階前寫下「苦海無邊 回頭是岸」的八個紅字,令我以後再也不敢爬上針山了!
記憶中,我的隨身聽耳筒,傳來了日本歌手因幡晃的作詞、填詞及主唱的《夏にありがとう》:「あの夏の想い出も」(那個夏天的記憶總是)。我不知道這是否我總把林在山,跟夏日、陽光連繫起來的原因、理由?不過,自此之後,我們還不時私下相約山行去了。我和林在山都有一個共識,山行最好沒「包袱」的!
香港的山,走到悶了嘛?要到外地看看去嗎?
可以呀!
但你知道我不想攀山的!輕鬆地往山上走走看看,鳥語花香就好了,不想身上太多沉重的裝備!
我知道!包袱嘛?
以上的,好像是我在手機上的即時通訊先行提議的,尤其到外地山行去?因為畢業後,在重複的工作裡,每天都無聊地渡過,連假日山行也悶了,不如到外地看看去。我提議了,林在山就附和及著手找資料。
有一次,林在山問我,有沒有讀過《日本百名山》,是日本登山作家深田久彌的著作。他在一九六四年出版此書,並精選了日本列島的百座名山,以每座山為主題寫下了一百篇隨筆。這本書中所提過的名山,後來都成為了遊客們嚮往的遊覽勝地。這本書也只在大學圖書館裡面才有的。林在山如數家珍,我卻馬馬虎虎地聽她說,因為有她在的話就沒有問題的了。那時候,林在山剛拿到了助教獎學金,在大學唸研究院,好像主攻地理的及海洋的什麼範疇。
結果,在林在山的再三催促下,我們終於在某年夏天到了日本大阪去。不過,不是探訪深田久彌的日本百座名山,林在山和我一樣,是要沒包袱的優悠地山行去;她給我選上了的是------金剛山。金剛山是大阪最高的山,高一千一百二十五米,登山起步點位處於海拔六百多米,有車去到的,所以登山難度也就不大了。
這是林在山說的,也有點兒挑戰我的口吻。我也爬過九百多米的大帽山,難道金剛山不行?
不知為何,林在山有時會向我挑戰似的,尤其在山行方面。雖然,我對山行依然興趣濃厚,可是出來工作以後,越來越想輕鬆自在,不想有太多沉重的包袱,山行亦然!
林在山可能因為在研究院唸書要常常上山下海採集樣本等,結果越曬陽光膚色就越黑。殘留在記憶中「黑妹」的暱稱,又不知不覺地浮上心頭來。
在大阪之行中,我和林在山走在金剛山的路上,她一面說這兒的特色是鋪有從山上木材砍下來搭砌而成的梯級,而金剛山的其餘路段則保留自然姿態,所以不算難行,也很適合我的。在上山的階梯中,從後面看著林在山健步如飛的背影,我卻帶一點兒氣喘,唉!莫非是近年少了運動,身體不大如從前?
可能,林在山看見我落後了;於是,她又回來,並從背囊裡拿出了行山杖遞給我。拿著它吧,會好一點兒的,林在山的夏日陽光笑容又來了。但我卻有點兒不好受的,搞什麼鬼?自己的體力居然輸給了林在山,莫非我常常跟朋友吃喝玩樂而忘記運動,體能差了嗎?或許,我在圖書館做文書工作久了,也讓身體怠惰了。但為了有金錢供樓貸,也顧及工作的穩定性,我是別無選擇的。難道,山行可以當作工作賺錢?這,似乎不切實際的吧!但,林在山卻好像可以?
日本夏天雖然炎熱,但尚算乾爽;而且走在山中也山風樹蔭,會有涼快的感覺。走在前頭的林在山,放慢了腳步來遷就我,並不時轉身向我說金剛山的一些趣事來分散我的注意力。這兒是日本第一條設立登山次數紀錄制度的路線,登上山頂後可以到山頂廣場的「金剛鍊成會登拜回數捺印所」蓋印去,達到了指定的攻頂次數,更可以換領不同類型的襟章。如果,攻頂超過一千次的話,更可以在山頂大牌上留名,所以這都吸引不少當地人來山行的。聽聞,早已有人攻頂超過一萬次,真是非常誇張啊!
我一面走著,一面聽著林在山三句不離本行的如數家珍,在我身邊不時有人上上下下,我已被很多人拋在後頭的。突然,我很想跟林在山說,不如你先走,不要遷就我的腳步了;可是,我始終沒有開口說,因為我看著林在山的陽光笑容是那麼熱切的。林在山可以一邊走一邊自在地說話,我卻只有聽她說的,以及自己在喘氣的……
來到金剛山山頂上的觀景台,我們在俯瞰大阪的景色,那天天氣非常好,就是熱了一點兒,沒辦法是七月天,也是日本的夏季,但怎樣也比香港的空氣來得清爽宜人。
看!那兒是兵庫縣的淡路島;嘩呀!我們的運氣真好,可以極目千里呀!林在山的短髮被風吹得飛揚,陽光笑容又燦爛地綻放起來。頭頂上的七月陽光本來已火熱,我拉下帽子及脫掉太陽眼鏡,不斷地用毛巾抹掉頭頂和頸項上如雨般落下的汗水,摸一摸自己略胖的肚子,氣喘加汗水令我有點尷尬及無奈,勉強地走到林在山的身旁來,高林在山一個頭位的我卻要俯首喘氣聽著她在如數家珍地說,喂!你知道嘛,這兒的景色會隨季節轉變,呈現不同的顏色及面貌的。比如說,春夏時,茂密樹林會有一片綠意,入秋後則會披上橙紅的楓衣,如果是冬天就會掛滿了白雪。下一次,下雪來,就好了!
下一次?還要下雪的時候!「黑妹」……
你說什麼?
我說了些什麼?
沒……沒什麼了!
真的,我真的不知為何會脫口就說了「黑妹」?這個是林在山從前的暱稱,卻也是她心中的刺!林在山不喜歡別人說她的膚色。當然,林在山又不是黑人,膚色又是天生的;但原來每一個人總有一個「死穴」------就是不喜歡別人說出自己的缺點------「崩口人忌(諱)崩口碗」吧?而且,她又曾私下跟我說過的,那我即是明知故犯?
我衝口而出,可能是想氣一氣林在山,沒有想到她的反應會如此------沉默!在大阪之後兩天,林在山應該在生氣,不大開口說話,就算我逗她也好。我一向當林在山如兄弟,有什麼沒什麼都說,大笑大叫一番……這也許是,我第一次看見她是有女兒家的脾氣吧!
後來,我們也有時相約山行去,都是一些「家樂徑」,適合一家大小山行去的自然路徑。人向三十邁進,公私兩忙,我也已約會女孩子了。林在山一聽見就會對我說,看你!一不山行,只顧跟人吃喝玩樂,就變胖子了!我給林在山插中了「死穴」,想起以前她很少「毒舌」的,為何近年來那麼尖酸刻薄,林在山不像林在山,沒了陽光與笑容?
失戀了嘛?
沒辦法,又不是我的問題,是我的錢不夠多吧?
不如到外面走走吧?
……
就當是陪我到中山大學去吧?我要那兒去找資料。
也好,一切就由你決定好了!
林在山跟我,像在手機裡說過以上的。於是,也就促成了台灣高雄之行。那時候,林在山已在唸博士學位,並在大學執教。到台灣高雄去,林在山要拜訪的是那兒的中山大學,說要到海洋科學系去拿一些資料。我本來只想逛一逛散心去,無可無不可,加上林在山力勸我一定要到壽山去走走。於是,她一辦完正經事,就陪伴我上壽山去。
我,可能變了,對山行的興趣退減了……但,林在山似乎依然一往情深的。走在壽山國家公園裡的路上,林在山又展露了她的陽光笑容,燦爛中卻有一點兒猶豫的。突然,樹上跳過了一隻猴子,林在山仰首大叫說,是台灣獮猴!
我也立刻抬頭用手遮著天空的陽光,瞇著雙眼在看。雖然,我有太陽眼鏡,卻架在頭頂上,是林在山來台時送我的。林在山說,夏日山行不可不戴上太陽眼鏡的。碰巧,我又忘記帶……但總有點怪怪的!
你知道嘛!壽山上的台灣獼猴,跟香港的一樣頑皮;既會「搶人吃」又會「入侵民宅」。林在山很興奮地說。
其實,這都是因為人類過度餵飼牠們的惡果!香港猴子如是,台灣壽山獮猴也如是。人類對大自然的動植物的不當行為,才是造成「猴子也瘋狂」的主要原因。
以上的都是林在山的三句不離本行的本色,山行也要研究大自然動植物去了。我,聽悶了,也有點兒膩了。
你還記得那個被猴子搶走紅色膠袋的小女孩嗎?
不大記得了……
你,沒問題吧?
林在山,你掉了這個,你的背包沒扣好……
那是一封信,粉紅色的信封上,有我的名字。我拾起來看,沒說什麼,也當作什麼也不知道的,把信給林在山退回去。
林在山轉身愕然,傻兮兮地發笑,把粉紅色的信收回放到背包去。我看見了她的手在顫抖,同時她手上有水不知從哪兒滴了下來,明明是陽光普照的天氣。慶幸的是,林在山也有戴上太陽眼鏡;而這款式跟我架在頭頂上的是同一款的情侶款式的,這我事後才察覺出來。
林在山裝作若無其事,繼續向前走;而我卻煞有介事,忽地推說背後「包袱」太重……不如就轉身下山去。我不知為何會胡言亂語、胡說八道些什麼,但我卻很想要跟她搞清楚什麼似的,但最後我當然要找藉口逃避,推說我肚子痛,要上洗手間去。
明白了,走吧!我帶你先去找洗手間。
我……
哦?你不是說內急嘛?還不快走!
……
離開壽山之後,我們並非立刻離開台灣的,林在山扮作繼續若無其事地帶我到高雄的夜市找小吃去。瑞豐夜市、吉林夜市、六合觀夜市……用上香港俗語就是「掃街」------狂吃當地夜市的地道美食。
蒸餃子、大魷魚、炭燒烤肉,全都是我的至愛,當然還有啤酒,我們來到了一間叫CHACHA的喝了那兒地道的「掌門精釀啤酒」,黑黑的一杯像可口可樂的模樣的手工啤酒,卻帶苦澀味道。
咦?林在山你不是說過,這些食物會令人發胖的嗎?
哈哈哈哈,不要再說,喝吧!
喂!你還喝不夠嗎?
不夠呀!包袱嘛?
「包袱」?
你聽錯了啦!喝吧!很苦澀的啤酒嗎?但我喜歡……
只見林在山一飲而盡,然後又來;她明明說了「包袱」兩個字,這一直繚繞在我的心……林在山不是以為我說「包袱」是指她嘛?在壽山那年的夏天,我應該扮作什麼也不知道的,把信收藏起來便算了!或者讓它丟失更好?偏我要把信拿起來、退回去,並煞有介事地任性下山去。任誰都會受傷的吧?何況我連信的內容看也沒看就……
無論如何,已沒以後了,我從此也失去了一個好友。而且,就在不知不覺之間……
今夜,我跟友人參加啤酒節的活動,有人向我推介台灣的「掌門精釀啤酒」,有人向台上的樂隊點歌,是優客李林的《認錯》,香港版本是李克勤唱的,但我忘記了歌名。
然後,樂隊又唱了《That’s Why You Go Away》……我帶著一點醉意,重複地看著手機中最初跟林在山認識時的錄像的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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